一
第一節公開課的記憶,連著美麗的鄉村。
為了跳出農門,我選擇了師范專業。18歲師范畢業后,我被分配到一所偏僻的鄉村小學。不久,教委辦的陸主任來聽課,我混混沌沌地講了一堂課,課畢,陸主任笑著說,不錯,是個好苗子,好好努力。受寵若驚之余,我不覺對自己選擇的職業多了幾分好感。
第二年的一天,陸主任找到我,說區里要承辦一個全市的小語教研活動,每個鄉出一名老師執教一堂公開課,我則被推選為我們鄉的代表。年輕的我欣然同意,沒有絲毫的謙虛和猶豫。
直至開始備課方才發現,我答應得太大膽了。兩次試教后,我流著淚退縮了。
“你一定行的,相信我的眼光,更要相信自己,離開課還有好幾天呢!”陸主任依舊笑著,沒有一點兒的焦急。見我沉默,他又說:“小郭,這樣吧,我們一起去看看其他老師怎樣上這一課的好不好?”
第二天,陸主任帶著我出發了。他騎著一輛“永久”牌自行車在鄉間土路上顛簸,我騎車隨后。陸主任邊騎邊和我聊著:“小郭呀,我請了幾所學校的老師上這一課,你在聽課的時候邊觀察邊思考,不光要看老師,更要看學生,看看學生對什么方式最感興趣,看看哪些地方學生最難懂……”路邊莊稼地里一陣陣泥土和著肥料的氣息襲來,很親切的腥味兒。我點著頭,看到了陸主任鬢角的白發,并不寬闊的后背,我的眼睛微微有了些潮氣。
在綠樹掩映的鄉村小學里,我如饑似渴地觀摩那些年輕或年老的教師執教同樣的課,一遍又一遍。陸主任陪著我,他很少評論,只是鼓勵我談自己的感受和看法,偶爾也會提點建議。課后,我們和上課的老師在綠陰下談論課上的種種,爭論一個個細節,譬如,文章里關于小猴子的描述要不要請個小孩子表演一下?如果表演又該有哪些動作呢?朗讀時是放錄音還是……
我們在其中的一所小學吃過一頓午飯,校長親自從鄉里割了五花肉,菜是學校菜園里的青菜,還有未曾飽滿的青蠶豆,沒有酒。看我埋頭扒拉著米飯,陸主任說,吃菜吃菜,邊說邊不停地往我碗里夾菜。
回校再試教時,我找到了感覺,但仍不忘用余光偷偷瞧陸主任的神情。他始終笑盈盈的,專注地聽著,記錄著。我放心地投入到課堂中,試教結束,我的自信完全找回來了。
找人幫我畫插圖,找人錄音……陸主任默默地忙碌著。直到正式開課那一天,他將我送進了上課的小禮堂。全鄉的語文教師加上其他鄉鎮的代表,小禮堂內濟濟一堂,人聲鼎沸。陸主任擠進去,硬是搶到一個正中的位置,我一抬頭,便正對著他。
上課鈴響了,我的心咚咚地跳得如打鼓。深吸一口氣,抬眼,陸主任的笑臉就在眼前,他沖我挑起一個大拇指。我的心立時安靜下來,耳畔回響起陸主任的囑咐——既要目中無人(不要在乎有多少人聽課),又要目中有人(記住心中時刻有學生,你的課是為學生上的)。不多會兒,我全身心地進入了角色,漸漸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眼中只剩學生。當學生出錯時,我不慌不忙地引導,等待,獲得了聽課老師的支持和肯定。
許多具體的場景隨著時光的流逝已慢慢淡去,盡管那堂課被領導與同行譽為“精彩的一課”,盡管我也曾因這堂課而小有名氣,但我的欣喜與欣慰只來自陸主任那激動的神情和開心的笑容。
從那以后十幾年的時間,我執教了許多公開課,但最難忘的仍是那第一節。想到它,眼前便慢慢浮現陸主任的笑臉,浮現在鄉間土路上行進的老式自行車,和一所所從綠樹叢中探身的年輕又蒼老的鄉村小學。
二
兩年前的我經常會產生一種志得意滿的感覺:身在一所全市一流的小學,擔任學校的中層管理;跟同齡人相比,職稱已經到頂了;該有的榮譽似乎也都有了……就像過冬的老鼠,洞里藏滿了花生、稻米,一個冬天可以無憂無慮了。可不知為什么,這份輕松讓我有種無望的虛空。
一天下午,學校階梯教室的主席臺上,一個體態微胖的中年男子正侃侃而談,我手捧小說,置身事外。這樣的專家太多了,這個理論那個模式滔滔不絕,與實實在在的教育教學生活距離遙遠,聽了對自己的工作也沒什么幫助,專家作完報告一走了事,大家該怎樣還怎樣。
可是,他的發言漸漸吸引了我——沒有任何的高談闊論,講的都是課堂上細枝末節的故事,這些故事在我的課堂上也曾發生過,可我從來沒有留意過,思考過。聽著他把“小故事”變成深刻的“教育道理”,我忽然意識自己的教育生活是空洞而蒼白的,過往所謂的榮譽在那一刻也變得輕飄飄的了。
我開始了傾聽與思考。
不久,學校與他聯合開始了“傾聽教育”的課題研究,作為課題組的成員之一,我與他有了更近距離的接觸。
再一次,我發現了他的與眾不同。我曾經參與過多次課題研究,可每每在轟轟烈烈的開題儀式后,便歸于沉寂,最后呢,收集一些相關的資料、論文,就可以結題了,一切都由“專家”敲定。那時的我以為課題研究就像一件華麗的禮服,專為“大雅之堂”而設,于自己并無實際用處。可他,與我們商討,聽我們傾訴,一起研究切實可行的方案。他走進我們的課堂,耐心傾聽,課后的交流同樣平等、親切,不會高高在上、不會指手畫腳,他給予每個教師充分的肯定,只在關鍵處作機智的引導。他投入傾聽的姿態感動了我們每一個參與的人。
學校想付他辛苦費,可他笑著拒絕了。他態度堅決地說:“我不要你們的金,不要你們的銀,只要你們的一顆心。”他說,人生本無意義,是每個人賦予了它不同的意義。
在他的帶領下,學校的許多教師開始了自己的科研之旅。而我,也開始拋開功利的念頭,帶著思考走進書籍走進課堂,我開始真正去享受教育,享受發現。有了一些心得體會,我便會寫下來,向他請教時,他總是不遺余力地指導我。
他說,寫作是生命的一種表達,只有在這樣的情境中,人才過得最為純粹。他鼓勵我,要勤奮,但要讓勤奮成為生活和生命的必需,太過功利的勤奮或許讓自己活得很累,而樂此不疲、欲罷不能的勤奮才是一種境界。我出現松懈的時候,他告訴我,只要潛心做一些事情,就會有源源不斷的發現,人靜下心來做事的時候才能聽到自己拔節的聲音……
一路的鼓勵,讓我的教育生活變得充實而愉悅。我把自己寫的一些兒童文學作品給他看,他很感興趣地細細讀過,及時與我溝通,他說寫給孩子們看的文字應該是最干凈的文字,對我作品的不足,他同樣坦率地指出來。他的“煽動”,讓我真的對寫作開始有了欲罷不能的沖動,并不斷地有兒童文學作品發表……
我要賦予自己的生命怎樣的意義?我應該給孩子們一種怎樣的童年?什么樣的語文教學才是適合兒童成長的……我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學生的人生,我察覺自己已從不斷地關注外界給予我的評價,轉為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這種改變讓我遠離了爾虞我詐、虛與委蛇,讓我的胸襟變得更加寬廣,讓我的課堂更加靈動,與孩子們的溝通和能量流動如水般滲透,蔓延。
這個改變我的人叫馮衛東,走在人潮中很普通,只有走近他,才會覺出與眾不同。
寫干凈的文字,做快樂的教師。這是我為自己的未來定下的目標。
(作者單位:江蘇如皋師范學校附屬小學)
圖/唐振鐸
責任編輯 趙靄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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