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觀決定區別特征定義方式

［摘 要］ 比較了JFH及SPE為代表的兩類區別特征系統，指出定義方式的差異是根本差異，差異的根源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言觀。前者的結構功能語言觀把語言看成實現各種功能的符號系統，其本質是行為的、功能的，這決定了它從言語行為的結果特征的聲學實現來概括和抽象特征。后者的生成語言觀把語言看作存在于認知層面的知識表征，其本質是心智的、形式的，這決定了它從語言能力角度——特征的發音實現來定義特征。

［關鍵詞］ 區別特征; 語言觀; 發音實現; 聲學實現

［中圖分類號］H313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1008—1763(2011)01—0101—04

Language View Determines How Distinctive Features

XIA Sai-hui1，2，WANG Peng2

(1.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China;

2.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 and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2，China)

Abstract:By comparing the JFH and SPE distinctive feature systems， this article points out that the fundamental difference between them is the way by which distinctive features are defined. Such difference should be attributed to two completely different language views. The former assumes a structural-functional view and regards language as a symbolic system for fulfilling various functions. Hence， its behavioral and functional nature determines that distinctive features be generalized and abstracted from the result of speech performancethe acoustic correlates of distinctive features. The latter assumes a generative view and regards language as knowledge specification in cognition. Its mental and formal nature makes it define distinctive featur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anguage competencethe articulatory correlates of distinctive features.

Key words: distinctive features; language view; articulatory correlates; acoustic correlates

一 引 言

區別特征是結構主義音位理論的重要成果［1］［2］，也是生成音系學［3］的基石，同時區別特征還是當代音系-語音界面研究的重大課題［4］［5］。“由特魯別茨柯依以及早期布拉格學派提出的區別特征概念，經過證明，是語言學領域中最有生命力的分析概念之一。如果有哪種概念是了解20世紀語言學理論變遷的關鍵，那么這個概念就是區別特征”［6］(P255)。

特征系統可以按不同標準分類，如從特征取值角度有獨值、偶值和多值之分；從定義方式角度有采用聲學、發音、感知、聲學-發音結合等之分。特征取值，尤其是定義方式看似表層技術問題，但更能反映出深層的語言觀取向。國內已有關于區別特征理論的討論［7］［8］［9］往往關注技術層面的探討，卻忽略了特征理論所依托的語言觀和語言理論背景。本文認為，特征系統受制于語言觀不但不應忽視，而且應該明確和突出。這一分析角度不僅有助于我們從更深層次把握不同的區別特征理論，還有助于我們以區別特征為切入點、由表及里深刻認識相關語言理論的本質。

基于上述原因，本文選取兩類最具代表性的特征系統——JFH［2］和SPE［3］系統

JFH即Jakobson-Fant-Halle之縮寫， 此特征系統始于三位作者1952年出版的Preliminaries to Speech Analysis: the Distinctive Features and Their Correlates一書。SPE即Sound Pattern of English之縮寫，該特征系統源自Chomsky和Halle1968年出版的The Sound Pattern of English一書。]，力圖論證二者分別選取聲學和發音角度定義特征絕非偶然，而是深層的結構功能語言學和生成語言學的語言觀決定的必然結果。本文第二節歸納二者異同，第三節討論導致二者差異的語言觀，最后是結論。

二 共性與差異

（一）兩類系統的共性

兩類系統均著眼于對語言普遍性的探索。JFH系統的創始人之一Jakobson將語言研究看成同其他科學研究一樣是研究不變量和變量及其關系的過程，并認為尋找不變量更重要［10］(P80)。JFH系統正是語言音系部分的不變量。對語言共性、語法普遍原則的探索是生成語言理論的目標，SPE明確指出語法研究的目的在于找出語言中的實體共性和形式共性。特征本身屬實體共性，特征的結構關系和特征間的作用方式屬形式共性。

兩類系統均賦予特征實體地位。美國結構主義語言學將音位看成語言系統的最小單位，但不承認區別特征的實體地位。Jakobson承認音位的實體地位，但認為區別特征才是語言系統的最小單位，音位由區別特征組合而成［10］(P189-190)。SPE否認音位層次和音位概念［11］［12］，音位為特征集合，本身不具實體地位，只有區別特征具有實體地位。

兩類系統均采用偶分取值。Jakobson認為語言符號系統采用二元選擇序列為基礎的信息編碼及譯碼過程，特征偶分是語言本質決定的，體現了音位的離散性［10］(P197)。SPE繼承了該看法，偶值特征區別詞庫中的不同詞項，區別離散范疇并定義自然類。區別特征的普遍性及其實體地位現已成為生成音系學研究者的共識和基本假設［13］。

（二）兩類系統的差異

兩類系統最大的差異在于定義方式的差別。雖然JFH系統描述特征的聲學實現和發音實現（也即聲學定義和發音定義）[注：Jakobson etal （1952）及SPE對特征的“定義”有不同表述方式，如特征的“聲學定義”可表述為特征的“聲學實現”或特征的“聲學相關物”，本文沿用，不作區分。]，但認為前者是根本的。SPE系統主要從發音角度來定義特征。

兩類系統的具體特征及其數量不同。JFH系統有12對偶值特征，分屬音響和音調特征兩大類，分別靠語圖中能量分布和頻率走勢特點進行定義。SPE系統主要包括類屬、腔體、發音方式、聲源、韻律等特征范疇，數目為30對左右。

兩類系統的理論背景和理論意義不同。JFH系統的理論背景是布拉格學派的結構功能語言學，其目的在于建立一個描述所有自然語言中音位對立的元語言系統。SPE系統的理論背景是生成語言學。在否認音位概念、取消音位層后，特征不僅描寫對立、配列，更重要的是描寫交替和自然類。

三 差異探源

Jakobson[注：由于JFH系統的語言觀體現在Jakobson的著作中，SPE系統的語言觀見于Chomsky和Halle的著作中，可以認為上述學者所持的語言觀即為兩類系統背后的語言觀。本節的探討也以引證分析Jakobson和Chomsky、Halle的觀點為主。]認為語言是一套相對自主的言語信息交際符號系統，處于所有人類符號系統的內核；語言學是符號學的一個分支。索緒爾倡導的結構主義方法既是符號學也是語言學研究的基本方法。語言研究要揭示不同層次的語言符號的結構關系以及各層次各系統之間的內在聯系［14-16］。語言學研究的最終目的是建立語言“手段—目的”模式以揭示語言作為符號工具的本質和特質［17］。

Jakobson既重視語言符號的結構又重視語言符號的功能，而且他強調符號的功能應成為符號結構及其系統研究的出發點，因為“無論在哪一個平面上研究語音，語言功能是決定性的”［10］(P200)。言語信息傳遞是語言符號的基本功能，該過程是一個說話人編碼聲音傳遞-聽話人接受并解碼的過程。音系研究的基本任務就是找出人類言語交際過程共同的、體現在語音信號中的編碼，以及在不同語言中這些編碼的聚合組合關系。這些編碼的最小單位即是區別特征。

Jakobson認為每個特征均具有感知、聽覺、聲學和發音實現，因此可以在信息傳遞過程的不同階段定義特征，前提條件是要保證上一階段的信息在下一階段能有效對等和轉換［2］［18］。雖然從發音到聲學，從聲學到感知均沒有一一對等的關系，但只要能找到每個階段描寫某個音位的不變量以及它們和下一個階段不變量之間的對應關系，我們就可以有效定義特征。因此，我們看到Trubetzkoy［1］采用傳統的發音角度定義特征，而Jakobson etal［2］的特征定義包括其發音實現和聲學實現。不僅如此，Jakobson還認為特征的聲學實現是首要的，發音實現是次要的。

為什么區別特征的聲學實現比發音實現更重要呢？Jakobson反復強調“我們說話要人聽見，是為了被人理解，這是明擺著的事”［2］(P13)［18］(P34)。從言語信息傳遞角度來看，聽話人聽到了什么比說話人想說或說了什么更重要。在言語信息傳送的四個階段中“我們越是密切地研究音信所要達到的終點（即聽話人的感受），我們對于音信的語音形狀所傳送的信息就越有精確的估量。這決定了我們進行分析時的一套作業平面，按照有關程度由大到小排列，包括：感受平面、聽覺平面、音響平面和發音平面（發音平面不給聽話人帶來直接的信息）” ［10］(P203)。鑒于彼時對感知和聽覺所知甚少，這兩個階段暫時還無法為特征提供有效的描寫，因此從發音和聲學角度定義最為現實。同時，由于發音階段較之聲學階段離感知更遠，相對而言定義區別特征最理想的階段就是聲學階段了。發音實現和聲學實現是手段和目的的關系，前者的歸納分類要參照后者，而后者也以前者為補充。因此，從言語信息傳遞角度來定看，區別特征的聲學描寫是首要的，起決定作用，發音描寫是次要的，起從屬作用。

由上可知，Jakobson的結構功能語言觀把語言看成一套用來傳遞信息的符號系統，區別特征是從言語事實中抽象出來的、具有結構特點的能指符號，屬于語言系統。從言語信息傳遞的相關性來看，聲學音響階段比發音階段更接近信息傳遞終點（聽話人），因此特征的聲學實現比發音實現具有更重要的語言學意義。

(二) 生成語言學認為語言（或語言知識、語法）是人類的種屬遺傳屬性，是一種心智官能（mental organ），或語言器官（language faculty或language organ）［19］。生成語言學的研究對象是人類語言知識的性質、來源和使用［20］，生成語言學是（認知）心理學的分支，其研究目標是揭示作為兒童語言習得的大腦初始態的、人類語言知識共性的普遍語法［20］(P27)。

雖然生成語言學的理論模式一直處于修改和變化中，但關于語言和語法本質的基本觀點始終沒變，即語法是語言知識，是心理表征，是“自然存在，是先天的、獨立的、自主的、任意的、非關系的、非功能的、非認知的、抽象的、簡單的、無羨余的，因此是優化的和完美的”［21］(P3)。作為語法構成部分的音系是否具有上述特點呢？它在語法中的地位如何？對于上述問題生成語言學內部存在不同意見［22］(P4)。一種以Bromberger Halle［23］為代表，認為音系屬于語法，但又有別于句法，因為音系具有功能。考慮到音系的特性，Chomsky［24］把音系看成以（狹義）句法為中心的語法的邊緣部分，是句法和運動-感知系統之間的接口，受諸多接口條件限制。另一種認為音系和句法都屬于語法，二者沒有中心-邊緣之分，音系也是純計算系統，如SPE和Hale Reiss［25］。兩種意見都堅持區分音系和語音模塊，都區分作為語法知識的音系符號和作為物理事實的語音實現，都堅持音系計算對語音事實的決定和主導作用。但是，二者都須回答作為任意的、范疇的音系符號如何推導、轉換和被表現為連續的物理表征的問題。

換言之，如果認為音系由任意的符號及符號計算構成，那么特征不必具有外部世界的對應物，音系符號不必也無法用任何物理（發音或聲學）事實定義。但音系畢竟和句法不同，終究要外化為自然語言的聲音或手勢。音系研究的一個關鍵是確定到底哪些語音事實是音系符號的外部表征，具有語言學意義。因此，SPE系統雖然和JFH系統一樣都只能從物理事實中尋找特征外化表現，但在觀念上二者對于區別特征的理解是截然不同的。

SPE的作者突出特征的發音實現［3］。然而，從生成音系學的基本假設出發，特征的聲學實現是純粹物質的，屬于行為范疇，其中既包含語法成份也包含非語法成份，把它看成區別特征的首要相關物是不妥的。但特征的發音實現同樣屬于行為范疇，何以成為SPE區別特征的首要相關物呢？從SPE來看這個問題沒有得到明確答復，但Halle結合自己對音系和區別特征的畢生研究對這個問題做出了解答。

Halle［26］回顧在提出JFH系統時，他們就嚴格區分特征和特征實現的發音和聲學方式，因為抽象的特征和特征的具體發音及聲學實現（或相關物）是不同層面的范疇。從JFH系統的行為主義和功能主義理論取向看，特征及其相關物的差別在于其抽象程度不同，而非能力范疇和行為范疇之間的差別。言語語音可以根據發音或聲學實現來描寫，但發音和聲學相關物之間不是簡單的一對一關系，而呈現出復雜的多對一或一對多關系。同一特征在不同環境中既可能由不同發音方式實現，也可能體現為不同的聲學效果。如收緊聲帶和展開聲門都可以產生［—帶音性］，而［唇部性］可以由相鄰元音的共振峰走勢或特定的爆破特點判斷。但人類語言系統不是自由利用這些發音或聲學相關物來定義特征，如沒有哪門語言區分收緊聲帶和展開聲門導致的清音，也沒有哪門語言區分靠共振峰和爆破特點來定義的唇音。自然語言將發音/聲學相關物統一于屬于語言知識的區別特征，而這種聯系或許正是人類語音系統的遺傳屬性。區別特征通過人的運動-感知系統與“發音和/或聲學相關物”相聯，另一方面和更高層面的神經中心聯系，構成一個完整的語音處理系統。雖然在該文中Halle重點探討了特征的發音實現，但對于兩種定義方式沒有做出取舍。

Bromberger Halle ［27］區分了兩種關于音系-語音關系的觀點：物理觀和心智觀。兩種觀點的分歧仍在于語音特征和音系特征是否存在本體差異。前者認為兩者屬相同范疇，后者認為二者是不同范疇。心智觀在Halle Stevens［28］中得到重申和加強：發音-聲學聯系（即特征）是天賦的；發音-聲學相關物呈現出“量子”關系［29］說明特征的實現更依附于發音器官，即對于特征而言，發音實現是第一性的而聲學實現是第二性的。此外，如果我們接受音系有別于句法的看法［23］，并把音系作為句法和運動-感知系統的接口的話，作為發音指令的區別特征首先作用的對象是運動-感知系統。從MP語法模型的結構看，特征的首要相關物也必然是指揮各口腔器官運動的發音指令本身，而不是體現為指令執行的結果——JFH系統中描述發音時的“口腔形狀”，更不是對指令執行結果的經驗觀察——聲學實現。因此，由關注特征的聲學實現轉變為關注其發音實現是生成語言學的語言觀和語法模型的必然結果。

Halle［30］(P7)還指出上述轉變的經驗證據：每當特征范疇的定義方式由聲學描寫變為發音描寫后，音系系統內的描寫和概括都會得到很大改進，更多原來特征框架內難以解釋的現象得到合理解釋，更多看似偶然的現象也成為必然。第一個例子是SPE將JFH系統中的［函胡］、［集聚］以及［升音］等聲學定義改為［后］、［高］、［低］等發音定義后改進了對自然類和規則的描寫［3］(P303-308)。另一個例子是Halle Stevens［31］提出將SPE系統中定義輔音清濁的［帶音性］和定義韻律特征的［音高］改為發音定義的［松聲帶］、［緊聲帶］，這一改變不僅使得東亞語言聲調起源中常見的音節首音清濁和元音聲調交互作用這一難以在SPE系統中描寫的現象得到圓滿解釋，還使得“維納定律”得到自然的描寫。

四 結 論

JFH及SPE系統分別采用聲學實現和發音實現描寫特征不是簡單的技術層面問題，它們體現了作者們所持的語言觀和語言理論背景。結構功能語言學本質上是行為的和功能的，其特征描寫著眼于言語行為的結果，是對行為結果的抽象。生成語言學是非行為和非功能的，其特征描寫著眼于決定言語行為的語言能力，力圖揭示行為背后的規則。理論背景的變遷促使特征定義角度的轉變，定義方式的不同是兩種不同的語言觀——結構功能主義和生成主義——導致的必然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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