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為己之學”是宋代理學的重要主題,宋代儒者大多以“為己之學”自期。朱子對“為己之學”極為重視,甚至以之作為劃分讀書人是否為“吾黨”的標準。他認為“為己之學”既是學問的目標,也是為學的基本原則。朱子詮解《大學》,其目的就在于將“為己之學”理論化、系統化,并落實在文本中。
[關鍵詞] 朱熹;為己之學 ;《大學章句》 ;自然得之
[中圖分類號] B261[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1763(2011)01—0034—06
Zhu Xi's Interpretation and Construction tothe Learning for Oneself
ZHOU Zhi-xiang,ZHU Han-min
(Yuelu Academy, 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2,China)
Abstract:The Learning for Oneself was the neo-Confucian important theme in Song dynasty, which the neo-Confucianist expected themselves to arrive. Zhu Xi attached very importance to the Learning for Oneself, and took it as the standard to differentiate the scholars who were in his gang. He thought that the Learning for Oneselfwas not only the destination of study, but also the basic principle of study. The aim which Zhu Xi interpreted the Great Learning , was to theorize and systematize the Learning for Oneself and carried out it in the text.
Key words: Zhu Xi; the Learning for Oneself; the syntactic and semantic analysis of the Great Learning; the natural self-acquisition
“為己之學”是孔子提出的一個為學宗旨,他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楊伯峻,《論語譯注#8226;憲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54頁.]后來儒家學者紛紛對此加以解釋,進一步確立為儒者讀書治學的方向。荀子最先以君子之學詮釋“為己之學”,并指出君子之學有兩個重要內涵,其一是以修身為目的,其二是重踐履[注:《荀子#8226;勸學篇》云:“君子之學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又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 王先謙,《新編諸子集成#8226;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2-13頁.]。后世儒者的解釋,大都不出于荀子所定的范圍。如孔安國的解釋:“為己,履而行之,無為人徒能言之也。”[注:何晏,《論語集解》,《儒藏精華編#8226;論語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7頁.]又如范曄說:“為人者憑譽以顯物,為己者因心以會道。”[注:范曄.《后漢書#8226;桓榮傳論》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261頁.]兩漢以來,踐行“為己之學”的儒家學者代有其人,大都以“可仕可止”、“不求仕進”,不以學自售為原則。從漢初的商山四皓[注:班固述贊商山四皓等人說:“四皓遁秦,古之逸民,不營不拔。”顏師古注引應劭之言和《易》傳說:“應劭曰:‘爵祿不能營其志,威武不能屈其身也。’《易》曰:‘不可榮以祿’。又曰:‘確乎不可拔也’。”班固著,顏師古注《漢書#8226;敘傳第七十下》,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4260頁.],到隋末唐初的王通等[注:程頤稱王通為“隱德君子也”“論其萃處,殆非荀、楊所及也”。《二程集#8226;二程遺書》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31頁.],都可歸入此類。
一 北宋諸儒對為己之學的重視
因唐末五代之混亂與黑暗,北宋儒家士風高揚氣節[注:陳寅恪稱:歐陽修“作義兒馮道諸傳,貶斥勢利,尊崇氣節,遂一匡五代之澆漓,反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遺留之珍寶。”陳寅恪,《寒柳堂集#8226;贈蔣秉南序》,北京: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第182頁.],標舉“士以天下為己任”的旗幟[注: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北京: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第210-230頁.],踐行“為己之學”,翕然成為風潮[注:李存山先生在《范仲淹與宋代新儒學》一文中指出:由于范仲淹和宋初三先生的努力,慶歷新政確立了異于“進士場屋之聲律,與夫山林釋老之獨善其身”的明體達用之學。李存山,《范仲淹與宋代新儒學》,《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第8頁. ],“為己之學”的內涵也更為豐富和深廣。北宋初期儒家學者強調勤學苦讀儒家經典、明體以達用,合則與君共致太平,不合則去,在朝為良臣,在野為教育家,這正是當時“為己之學”的內涵。[注:見上文與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第三章所引《能改齋漫錄》“杜祈公問賈黯以生事有無條”。第213頁. ]
北宋中期,道學思潮沛然而興,道學學者無不以“為己之學”自期。眾所周知,周敦頤以蓮花般“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君子自期[注:周敦頤,《愛蓮說》,《周敦頤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53頁.],他認為君子的富貴觀是“以道充為貴,身安為富”,“而銖視軒冕,塵視金玉”。[注:《周敦頤集#8226;通書》,第40頁.]他又提出,君子應使“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蘊之為德行,行之為事業”[注:同上注.],并揭示新儒家的主題“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注:同上書,第23頁.]。他的人格被人稱道為“光風霽月”,他的政治實踐被譽為“精密嚴恕”
湖 南 大 學 學 報( 社 會 科 學 版 )2011年第1期周之翔,朱漢民:朱子對“為己之學”的詮釋與建構
[注:《周敦頤集》附錄一《周敦頤墓志銘》,第90頁.]。可見,周敦頤的“為己之學”,絕非熱愛“菊花”的陶潛的隱士之學,當然更不是熱愛“牡丹”的利欲之學,而是仁民愛物,不卑小官,以精勤于政事為民造福,又終身探求、踐行圣人之道,保持獨立人格的君子之學。
二程青少年時受學周敦頤,自述“每令尋顏子、仲尼樂處,所樂何事。”[注:《二程集#8226;遺書》卷二上,第16頁.]為周子所感發,“從十四五時,便脫然欲學圣人。”[注:《張載集#8226;語錄》,第280頁.]十八九歲時,他們的個人修養與學識已超然獨立于時俗,程頤還為學養深厚的老師宿儒胡瑗所肯定。程頤闡明“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的義理時說:“為己,欲得之于己也;為人,欲見知于人也。”又說:“古之學者為己,其終至于成物;今之學者為物,其終至于喪己。”[注:《二程集#8226;遺書》卷二十五,第204頁.]顯然,程頤是以《論語》中孔子所倡行的成己以成物的君子之學來解釋“為己之學”,其意義重點落在“為己”、“成己”上,而非“成物”上[注:余英時先生在《朱熹的歷史世界》一書中,以“為己而成物”為題,分析了二程為主的道學群體的為己之學,強調了道學群體“成物”、“濟物”的救世之志,指出程頤雖然尊敬“陋巷自樂”的顏回,而一瓣心香則在于“以道自任”的孟子,而程顥的志向則是“圣人志于天下國家”。這自然是不錯的,其解讀合乎歷史文獻的本義。但余先生的結論:“一言以蔽之,‘上接孔、孟和建立形上世界雖然重要,但在整個理學系統中卻只能居于第二序(second order)的位置,第一序的身份則非秩序重建莫屬”,則有待商榷。因為二程為首的道學群體雖然強調為己之學要“成物”、“濟物”、“以道自任”,甚至指出顏子“陋巷自樂”,不出來兼濟蒼生,是因為有孔子在,張載也明確指出要“為萬世開太平”,但他們“上接孔、孟”,實際上,是要以孔、孟原典為依據,重建儒者的為己之學,這種為己之學的第一要務,即重建學者的身心秩序。也就是說,在理學系統中,雖然建立形上世界不是第一序,但重建人間秩序也不是第一序,第一序的身份屬個體的人的身心秩序的重建。二程已經認識到,追求重建人間秩序,而舍棄個體的身心修養,無異于緣木求魚,秦漢以來的歷史可以證明;而如果天下人的身心秩序得以按照形上的天理建立,人間秩序的建立只是一個順理成章的效應。這也正是儒門圣訓“反求諸己”的精義所在。況且歷史已經證明,即使像孔子一樣的圣人,孟子一樣的亞圣,畢生積極追求重建人間秩序皆不可得,只能退而修書講學,修身以俟命。所以“上接孔、孟”,建立形上世界,雖然不是整個理學系統的終極目標,因而不是重要性上的第一序,但卻是理學系統得以建立的工夫的第一序。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第129-141,183頁.]。他之所以強調“終至于成物”,乃是說明“為己”是為學的根本,是為學可以著工夫的地方,而成物只是“為己之學”已經學成的自然結果,不期其然而然者。而之所以特別強調“終至于喪己”,則是說明喪失本然之性,淪入物欲之中是為人之學的必然結果。所以,二程的講友邵雍說:“君子之學,以潤身為本。其治人應物,皆余事也。”[注:邵雍,《邵雍集#8226;觀物外篇下之中》,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56頁.]
二程的“為己之學”已經具有理論性與系統性。首先,他們提出了“天理”、“理”作為認識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的形上依據和認識論原則。在二程看來,和“道”的概念更偏重實踐相比較,“理”更抽象更具概括能力,更能說明人所有屬性(天與人)的統一性。二程說:“天地生物,各無不足之理。”[注:《二程集#8226;遺書》卷一,明道語,第2頁.] “性即理也。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注:《二程集#8226;遺書》卷二十二上,伊川語,第292頁.]從而為“為己之學”確立了學理依據。
其次,他們提出“為己之學”,也就是恢復自我本來完備而至善的本性的復性之學。二程說:“所謂天者,理而已。只如視、聽、言、動、作,一切是天。”[注:謝良佐對二程思想的闡述,見謝良佐,《上蔡語錄》卷一,《四庫全書》文淵閣本69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9頁.]又說:“在天為命,在物為理,在人為性,主于身為心,其實一也。”[注:《二程集#8226;遺書》卷十八,第325頁.]這樣,天命、物理與人性相統一,使《易傳》“窮理盡性以至于命”的古訓得以落實,即通過認識物理來認識人性進而明確天所賦予人的使命,將原來不可捉摸的天命落實為人可以通過自我認識達成自我完善,從而將對天命的信仰轉化為對人性和人心的信仰,這樣,“為己之學”也就被明確為自我完善之學。
第三,他們提出了格物窮理、主敬以實現“為己之學”的方法。伊川說:“物我一理,才明此即曉彼,合內外之道也。”[注:《二程集#8226;遺書》卷十八,伊川語,第193頁.]又說:“君子之學,將以反躬而已。反躬在致知,致知在格物。”[注:《二程集#8226;遺書》卷二十五,伊川語,第316頁.]所謂反躬即自我體認,自我體認的道路是格物致知。程頤還提出了“敬”的修養工夫,使學者在從事“為己之學”時,時時對所學保持清醒的頭腦,在學的過程中,使自己處于主體和主動的地位,積極、嚴謹而專注地用工夫[注:朱漢民《二程的修身工夫論》,《宋明理學通論—一種文化學的詮釋》,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95-202頁.亦可參閱陳來《(程頤)持敬》,《宋明理學》第二版,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2004年,第81-86頁.]。
第四,二程提出了從《大學》入手,學習儒家經典,再讀《論語》和《孟子》,乃至《中庸》、《周易》與其他經典的循序漸進的進學之路。他們說“初學入德之門,無如《大學》。其他莫如《語》、《孟》。”又說:“窮得《論》、《孟》自有要約處。以此觀他經甚省力。《論》《孟》如丈尺權衡相似。”[注:朱漢民,肖永明《二程之學與四書》,《宋代四書與理學》,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15-130頁.]
第五,二程建構的“為己之學”的思想,主要由深思、力行而來,非常深刻又非常平實。程顥說:“今容貌必端,言語必正者,非是道獨善其身,要人道如何,只是天理只如此,本無私意,只是個循理而已。”[注:《二程集#8226;遺書》卷二上,明道語,第34頁.]他們的“為己之學”的精髓就在于窮理與循理而行。
二程以后,他們的弟子和再傳弟子們大都謹守師教,以“為己之學”或君子之學自期,并以之教育子弟,如龜山楊時及門下的羅仲素,羅氏弟子朱松、李侗等皆能反躬力行,李侗的操行更是被譽為“冰壺秋月”[注:朱熹,《延平先生李公行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十七,《朱子全書》第二十五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520頁.]。但許多思想,二程只是提出了一個端緒或一個路頭,還需弟子及后學們在踐行的過程中發展和完善。
二 朱子之學與為己之學
我們常說朱子集宋代理學之大成,無論從學理的方面來看,還是從他的生命實踐來看,可以說朱子的“為己之學”也集了宋代“為己之學”之大成。他用畢生精力將孔孟以來的“為己之學”的思想“拆洗”[注:朱子常用“拆洗”一語形容徹底整頓文獻、政治制度和改變個人品行。見黎靖德,《朱子語類》卷八十四、卷一百〇八、卷一百十五等,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了一番,并通過自己的生命實踐加以了系統地詮釋和建構[注:值得我們重視的是,理學、義理之學或義理心性之學,甚至道學,都不足以全面揭示程朱之學的內涵。因為孔孟、程朱之學,是行動的哲學,是隨著思想者造就完美人格的生命實踐而整體流動著、變化著的哲學,它們的完整性、律動性以及與思想者本身生命實踐相關聯的特點,與西方哲學不同。]。在此,我們有必要審視朱子“為己之學”的形成過程和思想內涵。
首先,“為己之學”是韋齋遺訓。朱熹父親朱松推崇二程之學,重視《大學》、《中庸》,明確以“為己之學”為學問宗旨。朱松自述“自勝冠以來,妄常有意于古人為己之學”。又說:“行年二十七八,聞河南二程先生之余論,皆圣賢未發之奧。”[注:韋齋以“為己之學”自期,可參看劉承相《朱子早年的思想歷程》,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2010年,第7-11頁. ]朱子晚年回憶父親朱松:“日誦《大學》、《中庸》之書,以用力于致知誠意之地。”[注:《皇考吏部朱公行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十七,第4506頁.]可見,朱松以“為己之學”自期,而且認為與“今世士大夫之學大不相近”的二程之學就是上接孔孟的“為己之學”。 朱子確立“為己之學”為治學宗旨顯然首先來自韋齋的言傳身教,他自述說:“以先君子之余誨,頗知有意于為己之學。”[注:《答江元適》第一書,《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八,第1700頁.]
朱子以為己之學為宗旨,除了秉承韋齋遺訓外,與劉、胡三君子的教誨也分不開。他們教朱子著力于儒家經典,特別是四書的學習,并讓朱子廣泛接觸二程及其弟子和張載的著述,使朱子進一步明確了對“為己之學”的志趣[注:陳來,《朱子哲學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2000年,第27頁.]。朱子也極為慶幸自己能以“為己之學”作為學問宗旨,在給留正、劉子澄、江元適、何書京等人的信中他都提到自己“少而魯鈍,百事不及人,獨幸稍知有意于古人為己之學”[注:《答何書京》第一書,《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第1800頁. ]。
其次,朱子以“為己之學”尋師訪友,也以之教導學生。朱子早年徒步數百里往從的老師延平李侗,與其師豫章羅仲素本身都是踐行“為己之學”的典范。李侗師從羅氏后,從一個飲酒夜醉輒“馳馬數里而歸”的豪勇少年,轉變為堅守師訓“潛養思索”,謝絕世故四十余年,睟面盎背的醇儒[注:羅、李師從關系可參看劉承相《朱子早年的思想歷程》,第172-186頁.]。而朱子師事延平后為學務平實,并脫出于釋、老之教,這實在是朱子學術生命中一大關鍵——他所汲汲追求的“為己之學”終于腳踏實地。由此,朱子逐漸確立了錙銖累積,循序漸進,不計功程,自然而得之于己的為學道路。朱子的講友如張栻、呂祖謙、蔡元定、林擇之等大多是以“為己之學”自期的道學中人,張栻更提出,“為己者之學,無所為而然”,深為朱子嘆服。后來,朱子六十歲知潭州,在岳麓書院給湖湘學子講學時仍說:
“學問只要心里見得分明,便從上面做去。如‘殺身成仁’,不是自家計較要成仁方死,只是見得此事生為不安,死為安,便自殺身。旁人見得,便說能成仁。此旁人之言,非我之心要如此。所謂‘經德不回,非以干祿;哭死而哀,非為生也’,若有一毫為人之心,便不是了。南軒云:‘為己之學,無所為而然。’是也。”[注:《朱子語類》卷五,廖謙所錄,1194年所聞,第93頁.]
朱子以道友張栻“無所為而然”作為“為己之學”的最高境界。
我們知道,朱子治學,以致知和力行為兩輪,以主敬為指南,而其目的地,則是“為己之學”,即培育自己的君子人格或圣賢人格,以獨立不阿,屹立于天壤之間。他說:“為學當以存主為先,而致知、力行亦不可以偏廢。”[注:黃宗羲、全祖望等《宋元學案#8226;晦庵學案上》卷四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531頁.]又說:“世間萬事,須臾變滅,皆不足置胸中,惟有窮理修身為究竟法爾。”[注:《朱子語類》卷八,沈僴錄,1198年后所聞,第147頁.]他繼承了二程以遵循義理立身處世為“為己之學”的義諦,指出:
“惟君子,然后知義理之所必當為,與義理之所必可恃。利害得失既無所入于其心,而其學又足以應事物之變,是以氣勇謀明,無所懾憚。不幸蹉跌,死生以之。”[注:《垂拱奏劄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十三,第635頁. ]
所以,朱子一生也以貫徹“為己之學”為教學宗旨。他在1155年寫給學生戴邁的信中說:“夫學,期以自得之而已。人知之,不知之,無所與于我也。”[注:《答戴邁》,《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九,第1725頁.]在《同安縣喻學者》一文中,高倡“學者所以為己”。[注:《同安縣喻學者》《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四,第3566頁.]以后,在《白鹿洞書院揭示》、《玉山講義》以及給各地的州學、府學所寫的祠記中,都一再反復倡導“為己之學”。他對弟子們說:“今學者要緊且要分別一個路頭,要緊是為己為人之際。”[注:《朱子語類》卷八,葉賀孫錄,1191年后所聞,第139頁.]在晚年所作的《滄州精舍又諭學者》一文中,更是直接痛切地指出:
“書不記,熟讀可記;義不精,細思可精。唯有志不立,直是無著力處。只如而今貪利祿而不貪道義,要作貴人而不要作好人,皆是志不立之病。直須反復思量,究見病痛起處,勇猛奮躍,不復作此等人。”[注:《滄州精舍又諭學者》《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四,第3594頁.]
總之,朱子畢生遍讀群書,求師訪友,殫精竭慮,死而后已,所追求的正是“為己之學”。他用來教導弟子,留給后世數量龐大的著作的精義,也正是他畢生從事“為己之學”的經驗、方法、原則及其心路歷程。
朱子還進一步指出,二程之學即孔孟之學,其根本宗旨就是“為己之學”。他說:
“孔子所謂‘克己復禮’,《中庸》所謂‘致中和’、‘尊德性’、‘道問學’,《大學》所謂‘明明德’,《書》曰‘人心唯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圣賢千言萬語,只是教人明天理,滅人欲。天理明,自不消講學。”[注:《朱子語類》卷十二,董銖錄,1196年后所聞,第207頁.]
而且“為己之學”也是自己本有之學。他說:“學問是自家合做底。不知學問,則是虧欠了自家底;知學問,則方無所欠闕。”[注:《朱子語類》卷八,輔廣錄,1194年后所聞,第132頁.]所以“為己之學”,就是要立志做圣賢,因為圣賢“只是做得人當為的事盡。今做到圣賢,止是恰好,又不是過外”[注:《朱子語類》卷八,曾祖道錄,1197年后所聞,第133頁.]。朱子的“為己之學”承續二程之學,而上接孔孟。他接受二程的觀點,認為從自己的一心一身到萬事萬物都有理在,學者應該從學問思辨之際窮理,發現事物的“所當然而不容已”與“所以然而不可易”,然后反躬踐行,不見之于身之必然而不止[注: 黃幹《朱熹行狀》轉引自束景南《朱子年譜》(下),第1428頁.]。但還不能就此止住,還要“質諸圣賢而無疑”。
朱子又認為從事“為己之學”,不能專靠書冊。他寫給葉適的信說“古人為己之實,無多言語。”“博考文字以求之”,又質之“膠擾未定之胸次”,“宜其愈求而愈不得也”。[注:《答葉正則》第一書,《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六,第2649頁.]但不讀書,專靠踐履則更不行,因為不讀書窮理,又怎么知道自己所踐履的就是圣人之道呢?所以“為己功夫”是于圣經賢傳難解或歧義多的地方“且當闕之,卻于分明易曉、切于日用治心修己處反復玩味,深自省察,有不合處,即痛加矯革”[注:《答曾泰之》,《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六,第2648頁.]。他又說自己《論語集注》之作“只是解說訓詁文義,免得學者泛觀費力。”“所謂玩味省察功夫,卻在當人,不在文字。”[注: 同上注.]
三 朱子《大學》學與為己之學
朱子對圣經賢傳的基本態度是:這些書籍載有圣人之言,后學可由之識圣人之心而明圣人之道;但明圣人之道而不從自己身上反躬實踐,則圣人之道仍在書上,與自己并無關系;而反躬力行,自以為得了圣人之道,則還應該再讀圣人之書,以質證自己所得之道是否符合圣人之言。他早年的四書集解類著作,基本上都是為求圣人之道而作。40歲己丑悟“中和”,作“中和新說”以后,開始了“質諸圣賢”的證道歷程。其中,45歲寫成的《大學章句》《大學或問》,是其代表之作。60歲《經筵講義》以后,《大學章句》基本成熟,而進入第三個階段,即傳道。以后十年,他之所以又不斷進行修改,就是為了更好的傳道:用更準確的語言、語氣,更簡練而完整地將“大學之道”揭示在文本中,留諸后世有志于此道者。
我們認為《大學章句》是朱子畢生追求“為己之學”的結晶。他常常說:“《大學》只說個做工夫之節目,自不消得大段思量,才看過,便自曉得。”[注:《朱子語類》卷十四,葉賀孫錄,1191年后所聞,第255頁.]卻又不止一次說:“某于大學用工甚多。溫公作《通鑒》,言‘臣畢生精力,盡在此書’。某于《大學》亦然。《論》、《孟》、《中庸》,卻不費力。”[注:《朱子語類》郭友仁錄,1198年后所聞,]一篇一千七百五十一字,不用“大段思量”,看過便曉得的文章,如何卻讓這樣一位“天下第一等讀書人”花費了畢生精力呢?從朱子年譜和《文集》《語類》中,我們可以看到,正是這短短的《大學》一書,指導并貫穿了他一生求道、悟道、踐道、證道、傳道的整個過程。他也將自己從事“為己之學”所得之“道”,盡萃于此書之中。
由此可見,朱子通過《大學》的指導完成了自己的“為己之學”。他又通過對《大學》的詮釋,重新建構了孔、孟、二程以來的“為己之學”,這一點,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朱子通過詮釋《大學》的思想,闡明了《大學》是“為己之學”的最佳文本。朱子教育學生常常說:“今人都是為人而學。某所以教諸公讀《大學》,且看古人為學是如何,是理會甚事。諸公愿為古人之學乎?愿為今人之學乎?”[注:《朱子語類》卷十四,游敬仲錄,1191年后所聞,第253頁.]可見,朱子要學生讀《大學》,首先是要確立學生為學的志向,要立志于“為己之學”。他進而指出:
“《六經》、《語》、《孟》皆圣賢遺書,皆當讀,但初學且須知緩急。《大學》、《語》、《孟》最是圣賢為人切要處。然《語》、《孟》卻是隨事問答,難見要領。唯《大學》是曾子述孔子說古人為學之大方,門人又傳述以明其旨,體統都具。玩味此書,知得古人為學所鄉,讀《語》、《孟》便易入。后面工夫雖多,而大體以立矣。”[注:《朱子語類》卷十三,余大雅錄,1178年后所聞,第244頁.]
所以,在《大學章句》中,朱子引用小程子的話說:“《大學》,孔氏之遺書,而初學入德之門也。”[注:朱熹,《四書章句集注#8226;大學章句》,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頁.]朱子認為熟讀玩味此書,先立志古人之學,則大體已立,進學則有根基了。但《大學》的實際價值則不止于此,朱子另有己見,他說:
“是書(《大學》)垂世立教之大典,通為天下后世而言者也。《論》、《孟》應機接物之微言,或因一時一事而發者也。是以《大學》之規模雖大,然其首尾該備,而綱領可尋,節目分明,而工夫有序,無非切于學者之日用。《論》、《孟》之為人雖切,然而問者非一人,記者非一端,或前后淺深之無序,或抑揚進退之不齊,其間蓋有非初學日用之所及者。”[注:《大學或問》,《朱子全書》第六冊,第515頁.]
朱子讀書極多,工夫細密,五經、《語》、《孟》之中的文句,在與學生的對話中,常常隨口引用,他在這里如此推重《大學》,決非一時信口所說,而是他畢生以《大學》為指南,踐行為己之學的經驗總結,也是他苦讀儒家經典,比較各種文獻所得出的學術結論。這是他對《大學》最完整的評價,也是他愿將畢生精力盡萃此書的原因。呂祖謙評論朱子、陸子時說:“朱元晦英邁剛明,工夫就實入細,殊未可量。陸子靜亦堅實有力,但欠開闊爾。”[注:呂祖謙《與陳同甫書》,轉引自《宋元學案#8226;晦庵學案下》卷四十九,第1576頁.]可謂知人之言。
其次,朱子通過對《大學》的詮釋,重構了“為己之學”的內涵。“為己之學”在北宋周子那里,已被賦予內圣外王的品格。二程子確立萬理存諸身,事事循理而行之教,以“天理”為依據,已將內圣與外王打通,并標舉《大學》與《中庸》,將“為己之學”落實到圣賢遺經上。明道說:“明德、新民,豈分人我,是成德者事。”[注:《二程集#8226;遺書》卷六,第84頁.]朱子承續此血脈,并加以推進,以《大學》為依據,將“為己之學”的思想萃入《大學章句》一書中。
朱子指出,所謂“為己之學”就是《大學》首教“明明德”。他59歲教導學生說:
“學者須是為己。圣人教人,只在《大學》第一句‘明明德’上。以此立心,則如今端己斂容,亦為己也;讀書窮理,亦為己也;做得一件事是實,亦為己也。圣人教人持敬,只是須著從這里說起。其實,若知為己后,即自然敬著。”[注:《朱子語類》卷十四,李方子錄,1188年后所聞,第261頁.]
12年后,他70歲時仍如此教導學生說:
“為學只‘在明明德’一句。君子存之,存此而已;小人去之,去此而已。”[注:《朱子語類》卷十四,李儒用錄,1199年后所聞,第261頁.]
君子之學與小人之學相去一間,就在有沒有以“明明德”立心。若有,那么小到服飾容儀,大到治國平天下,莫非“為己之學”。在這里,我們看到,所謂體用一源、顯微無間、合內外之道、人我為一都落實在“明明德”上。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圣學成始成終的“敬”字訣,其內驅力在這里也得到闡明,就是以“明明德”立心,便會“自然敬著”。
那么,什么又是“明德”,“明德”為何又不明了,“明德”能明的依據又何在?朱子在《大學章句》“明明德”條的注釋中指出:
“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萬理而應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故學者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注:《大學章句》,第3頁.]
這條注釋,決不可輕看,短短63字,實際上是對北宋以來學者們關于“人性”的理論認識最精煉的總結與概括,又是朱子踐行“為己之學”的理論總結。所謂“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是指心之本體而言,其來源乃周子所指出的“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者”。[注:《周敦頤集#8226;太極圖說》,第5頁. ]而“眾理”即“理”,乃指性體而言。伊川說“性即理也”,二程又說“天所賦為命,物所受為性”,[注:《二程集#8226;周易程氏傳》卷一,第698頁.]邵子也指出“天使我有是之謂命,命之在我之謂性,性之在物之謂理”[注:《邵雍集#8226;觀物外篇下之下》,第163頁.]都是說性即理,由天所賦。程顥又說“二氣五行,剛柔萬殊,圣人所由惟一理。人須要復其初”[注:《二程集#8226;遺書》卷六,第83頁.]。程頤說“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一物之理即萬物之理”,[注:《二程集#8226;遺書》卷二,第13頁.]則是說明人心虛靈不昧,具萬物之理而能應萬事。又,朱子指出“學者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這是朱子秉承師訓,靜中體驗求中未發之旨未得,后又輾轉湖湘學派,皆未有得,最后于40歲時所悟得的“中和新說”的總結,意思是說,人“思慮未萌、事物未至之時”“即是心體流行,寂然不動之處,而天命之性,體段具焉”,此時“喜怒哀樂未發”,“無過不及,不偏不倚”,所以謂之中[注:《已發未發說》,《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七,第3268頁.]。當此之時,人只要用“敬以持之”或“敬而無失”的工夫保持寂然不動的氣象,那么事物到來時,思慮、情感萌發,自然能“無過不及”而“中其節”,恰到好處地處理好事情。此時,心中所具乃天命之性,純粹至善,由于其未發,所以不能察識,只能存養,即只能于靜中時時保持對性體的知覺。朱子說:“方其未發,必有事焉,是乃所謂靜中之知覺,復之所以見‘天地之心’也。”[注: 《程子養觀說》,《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七,第3269頁.]而普通人皆有氣稟之偏與人欲之蔽,所以性體時時處于被昏蔽的狀態,事物未來,思慮未萌時,無法察識其昏蔽的程度,而只能在事至物來,思慮萌發時進行察識,即所謂“隨事觀省”。通過格物致知所得之事物之理,反躬察識此心是否能循此理而行,能循此理而行,則能察識到心體與性體的光明,雖然也許是一點微明,但由此擴充,加以誠意正心的工夫,就能逐漸糾正氣稟之偏,去除物欲之蔽,而恢復天賦之性的全純與光明,使自己事至物來,發皆中節。
值得指出的是,這一思路是朱子晚年定論。考朱子60歲時,在《經筵講義》中,闡釋“明明德”時只是指出“當有以明之而復其初”,而所指明的途徑則是以小學的涵養為基礎,到大學加以格物致知的工夫,“使之即其所養之中而發其明之之端”;然后加以誠意、正心、修身的工夫,“因其已明之端而致其明之之實”。[注: 《經筵講義》,《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十五,第694頁.]可見,朱子40歲時所悟“中和新說”,實際上在后來,還經歷了一段漫長的質證與實踐時期,并有所修正。
總之,朱子通過對“明明德”的詮釋,闡明“為己之學”的目的是恢復人本初純粹至善的本性,而之所以要立志“為己之學”,則是因為人生的氣稟之偏和欲望之遮蔽,使人之本性不得常常光明,照徹自己的人生,使自己未免于墜入小人之域。而“為己之學”的途徑則在于察識事至物來時,心意發動之端倪,辨其是非邪正。這與朱子臨終之教是一致的:“事事審求其是,決去其非。”[注: 蔡沈《夢奠記》,本文轉引自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卷下,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412頁.]
第三,“為己之學”的一個重要問題是“成己”與“成物”的關系問題,這通過朱子對《大學》的詮釋也得到新的解釋。朱子在注釋《大學》“物有本末,事有終始”說:“明德為本,新民為末,本始所先,末終所后。”[注:《大學章句》,第3頁.]也就是說,朱子明確指出:成己為本,成物為末。當然,這決不是說“成物”不重要,而是表明,成己與成物是一體的,本末是不可或缺的,但工夫側重點在“成己”。而且成物的工夫也是從成己推出,不是另有一個成物的工夫。朱子指出:
“成己方能成物,成物在成己之中,須是如此推出,方能合義理。圣賢千言萬語教人,且從近處做去,如灑掃大廳、大廊,亦只是如灑掃小室模樣。掃得小處凈潔,大處亦然。若有大處開拓不去,即是于小處便不曾盡心。”[注:《朱子語類》卷八,周明作錄,1192年后所聞,第132頁.]
“成己”、“成物”就是一體,末在本中,末由本自然生出,不是本之外還有一個末的道理,朱子已說得十分明確。但“為己之學”當奮進不已,止于至善,“成物”又是是否“成己”之驗證。朱子在《大學或問》指出“明德”、“新民”的關系時,反思秦漢以來的歷史與現實說:
“然自孟子沒而道學不得其傳,世之君子,各以其意之所便者為學。于是乃有不務明其明德,而徒以政敎、法度為足以新民者;又有愛身獨善,自謂足以明其明德而不屑乎新民者;又有略知二者之當務,顧乃安于小成、狃于近利,而不求止于至善之所在者,是皆不考乎此篇之過,其能成己成物而不謬者,鮮矣。”[注:《大學或問》上,第509頁.]
“成己”與“成物”的統一才是真正的 “為己之學”。
最后還須指出,朱子通過對《大學》的詮釋,詳細闡明了“為己之學”的工夫次第與途徑。就學校教育的完整性而言,朱子在《大學》格物致知、正心誠意的工夫前,又加了一段涵養存中的《小學》工夫,而以“敬”貫穿始終。就宋代“為己之學”的現實實踐來看,朱子認為,其功夫則是先立“為己之學”之志,也就是以“明明德”立心,然后以格物窮理、反躬踐行為兩輪,以達成德之境界。前文已指出,朱子認為只要以“明明德”立心,敬的工夫自然而生,無須著力而為。這是不可不知的。而反躬踐行的內容,就是《大學》的誠意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