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社會\\權力與權力公共空間

摘要：公共空間是一個源自于和中國傳統社會截然不同的歐洲社會的社會哲學概念。當運用這一概念探討中國傳統社會的城市與建筑空間時，發生從詞義到空間實體的全面轉換。通過對概念由社會哲學向建筑學、由歐洲社會向中國傳統社會轉換的簡單梳理，給出中國傳統社會權力公共空間的概念，并根據權力層層控制而運作的方式得出承載不同級別的權力空間類型及其一般特征。

關鍵詞：公共空間；中國傳統社會；權力公共空間

中圖分類號：C91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5831(2011)04-0135-05

公共空間一詞源自于和中國傳統社會在政治傳統、社會發展歷史和社會組織結構截然不同的歐洲社會，是德國學者哈貝馬斯在《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一書中提出的概念，用以表達資本主義民主產生的社會基礎與社會結構。20世紀80年代末英語世界重新翻譯這部著作，公共空間概念引起學者們的極大興趣，建筑學家也開始運用這一概念探討城市與建筑空間問題。中國20世紀90年代經濟開始迅速增長，伴隨大規模的城市改建、擴建與新建，在城市發展中，商業空間及其他空間不斷蠶食承載城市公共生活的公共空間，城市正變得越來越不適合普通民眾居住，公共空間成為城市發展面臨的一個急需解決的問題。塑造中國特色的城市公共空間，需借鑒國外先進經驗，同時尊重和研究中國傳統城市和建筑空間。西方的概念和經驗只有經過與本土融合，才可真正為我所用。為此，筆者將借用公共空間這一源自西方的語匯探討中國傳統社會的城市與建筑空間，嫁接過程中，產生了從詞義到空間實體的全面轉換，與西方公共空間基本對應的空間可分解為兩類，一類是和權力有關的、管理民眾事務的權力公共空間，一類是與權力無關的、民眾可以自由出入的、更接近西方公共空間概念的民眾公共空間。本文將討論與權力有關的權力公共空間。

一、權力公共空間的概念

哈貝馬斯說：“所謂‘公共領域’，我們首先意指我們的社會生活的一個領域，在這個領域中，像公共意見這樣的事物能夠形成。”它是18世紀末作為私人領域的市民社會向作為公共權力領域的國家政府爭取權力的中間領域，是一個“私人集合而成的公共的領域”，公共領域是社會學涵義，表達民眾具有話語權，民眾對國家公共事務的參與。公共空間是承載社會公共領域、公共生活的實體空間，人們聚集在這個空間討論并形成公共意見。

建筑學領域在引入這一概念時保留了基本的“公共”含義，但是對于哈貝馬斯強調的對話、公共意見形成這樣更具社會內涵的涵義予以剔除。赫茨伯格在《建筑學教程：設計原理》的開篇說：“‘公共’和‘私有’的概念在空間范圍內可以用‘集體的’和‘個體的’這兩個術語來表達。”集體和個體把公共與私有簡化為一與多的區別，沒有了財產、社會階層、等級的區分，在一定程度上弱化甚至消解了這一概念原有的社會學的更豐富的涵義。但這并無大的妨礙，如今建筑領域普遍認為的公共空間，是所有人(不分種族和地位)可以自由出入的空間，大到所有市民使用的公共廣場，小到住宅前多戶居民合用的空地，這一概念與現代西方的社會生活、社會結構等普遍觀念相一致。

中國傳統社會迥異于歐洲傳統社會，從中國社會的政治傳統和發展歷史看，長期處于哈貝馬斯所謂的“代表型公共領域”階段，“在中世紀文獻中‘所有權’和‘公共性’是一個意思，公共意味著領主占有”，哈貝馬斯稱這種公、私合一型的公共領域，為代表型公共領域。中國傳統社會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形成“立公滅私”觀念，個人服從于家族與國家，個人或私人團體沒有參與公共事務的權利，社會沒有由私人集合而成的、向政府爭取權力的公共領域，也就沒有相應的民眾參與公共事務和表達意見的空間。皇帝是最高公共權力的代表。與民眾相關的事務由以皇權為代表的權力機構全權負責，這個權力機構從皇帝到中央到地方形成自上而下的管理機構，它們構成社會學意義上的公共權力領域，承載這些不同等級的權力的建筑空間實體，就是權力公共空間。

二、權力公共空間及其特點

(一)傳統社會權力的運作

中國傳統社會的政治體制是中央集權君主專制，皇帝是公共權力的代表，國家政務由皇帝最終決策，中央各機關部門輔助皇帝決策和實施，他們是政治權力的核心部門。皇帝的命令通過中央機構傳達到各地方行政部門，即府、州、縣等(不同歷史時期的行政機構名稱多有變動，但職能差別不大)。宋代以后國家行政權力在縣以下的鄉里逐漸弱化，鄉里由宗族、文教禮法組織、宗教組織自發管理，因科舉制而出現的鄉紳參與鄉級管理和鄉與縣級之間的溝通，同時加強儒教在鄉間的倫理教化作用。組成社會的最基層的單位是家庭，家庭多是三代、四代同堂而居，最年長的男性為家長，擁有家庭的最高權力，管理家庭事務和家庭成員。家庭不是國家劃分的行政單位，但由于家庭通過對家庭成員的管理，協助維護基層社會的秩序與安定，對行政管理具有輔助作用，因此將家庭列入權力運作網絡。中國傳統社會權力運作自上而下形成輻射狀模式：君主一中央機關一地方行政部門一鄉村管理機構一家長。公共權力的代表——皇帝通過層層下達的權力網絡結構，對整個社會實行控制與管理，各級權力機構是一定地域范圍內的公共權力的代表。

(二)自上而下的權力空間

承載權力的空間自上而下為：皇宮－中央官署－地方官衙－鄉村宗祠、文廟、寺廟等－家庭院落正房明間。建筑體現了皇權從中央向全國的嚴密的層層輻射，權力由大到小，承載權力的空間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權力的等級。

1.皇宮

中國社會歷來有皇權居中統轄四方的傳統。理論上，皇帝所在都城位于疆域的中央，皇帝居住的宮城位于都城中央。隋唐以后，作為最高權力象征的皇帝居住的宮城都位于都城的中軸線上，是整個國家規模最大、等級最高的建筑群。從這里發出不可違抗的最高命令，經各下級權力空間傳達散布于國家的每個角落。最基層的各地民情經過各級權力空間最后匯集在這里。明清紫禁城在城市中軸線上，從皇城前的大清門到宮城內廷的乾清門，需要步行1750米，跨越7道門墻，若要到更深的內宮，則需步行2000米，跨越14道門墻。以墻和門劃分的層層深入的空間，極大地強化了皇權高不可攀的神圣與威嚴。

明清紫禁城宮城以一道乾清門分內廷與外朝，內廷是皇帝的生活起居空間，外朝是管理國家之所，由于起居與政務空間僅有一門之隔，皇帝的家事與國事無法分開，內廷有宦官和后宮，外朝有大臣和各級官員，最高權力事實上是皇帝、內廷宦官和后宮、外朝大臣三者的制衡。宮城空間上的布局表明最高權力的復雜關系。

2.中央各衙署

這是輔助皇帝實施決策和統治的機構。從曹魏鄴城起，這些機構就設在宮城城門外的中軸線兩側。明清時，位于在紫禁城的正南和東北部，緊靠宮城城墻外。清朝廷政府的中央機構組織包括三個層面：君王、內閣和政府各部機構。內閣主要機構在紫禁城的東南角，政府各部和其他機構被集中在都城的正南和東南方向。空間上反映內閣作為中心樞紐負責皇帝和政府之間旨意和信息的傳遞，也反映出皇帝對各機構的掌握與控制。空間上與皇帝距離的遠近代表了各機構掌握權力的大小。這些機構的建筑在等級上低于皇宮，在空間位置上依附于皇宮，恰是與皇帝關系的物質表達。

3.地方官衙

地方官衙是處理地方政務的所在地，明清時期的各級行政劃分為：省、府、州、縣，地方各級政府所在城市按等級分為省城、府城、州城、縣城，省城、府城、周城往往是一個城。官僚機構的設置以等級制為結構，表現出重疊交錯的網絡狀特征，出現不同等級的衙署位于同一城市中的現象。例如開封官衙集中于城市的西南部，其中總督部院與巡撫督察院并列，布政使司在巡撫督察院署東，以及提督學政衙門(同治《河南通志》卷四十《公署》)。理論上衙署位于城市中心，實際情況則是根據各地具體地形地貌特征，官衙或者位于城市的中心，或者位于城的四隅。如河北衡水縣，縣衙由“知縣陳敏建，創立于城中央”(乾隆《衡水縣志》卷三《建置志》)；山東青城縣，“縣治在城南”(乾隆《青城縣志》卷二《公署》)；山西平遙縣，“縣治在城中之西”(光緒《平遙縣志》卷二《縣治》)；山西新絳縣縣衙位居城西北高地，俯瞰全城。各級衙署建筑也是各級城市中最宏偉壯觀的建筑。無論官衙在哪里，所在地都是城市人口最稠密、商業最繁榮、交通最發達的地區。

州縣衙署的空間格局也是軸對稱的空間秩序，明清縣衙一般在中軸線上依次布置衙門、儀門、大堂、二堂和內宅，兩側為督捕、典獄、花廳、廟堂及相關設施。空間結構與皇帝宮城相似，中軸線上前朝后寢，起居空間與政務空間僅一門之隔，使政務通過后宅具有私下運作的可能。

4.鄉村權力機構空間

宋以后國家行政權力對基層的管理止于縣級行政區域，不同地區村落的管理表現出不同的特色，有些地區的村落以家族(宗族)為中心聚族而居形成天然的“自治體”，這在較少戰爭侵擾的南方常見，比如徽州村落。北方村落多不同姓氏混居，原因是戰爭頻繁，許多村落荒廢。當年顧炎武為組織抗清隊伍，從山西到陜西行走千里，竟沒有發現村落。社會穩定后，沒有人煙的地方逐漸聚集不同姓氏的人群，形成多姓村落。這樣的村落常以宗祠、文廟組織、寺廟組織單獨或共同承擔村落管理。

山西石靈縣靜升村的管理依賴文廟、宗祠和村廟這些民間組織，文廟、宗祠、村廟成為村落權力所在地，在村落結構上宗祠、文廟、村廟是節點。皖南歙縣潛口村是宗族村，在聚落的空間組織上以宗祠為核心形成節點狀公共活動中心，家族中的重大活動都在這里舉行。清代徽州尊理學，圍繞宗祠建村落是徽州地區的特點。而同樣商品經濟發達的晉中地區，宗族勢力沒有這樣強大，在經商活動中尊崇關公的“誠信仁義”，關帝廟與前面的場院、戲臺組合成村落公共活動中心，村中的重大活動多在這里舉行。不同地區村落的鄉土秩序或民間管理各有差別，但都是以儒家倫理為核心、以鄉紳為連接國家秩序和鄉村秩序的紐帶。

5.家庭院落正房明間

彭一剛先生稱家庭院落正房明間為半公共半私密空間。傳統家庭中家長居住正房明間可以作為最基層的權力空間。這里是家庭聚會、討論和決定家庭事務、進行年節祭祀祖先、喪嫁典禮的場所，家庭中的重大事件在這里決定和進行，是家庭中的權力公共空間。

權力由皇宮到地方，由中央向四周，由大到小，呈輻射狀遍布整個疆域，形成覆蓋全國的權力網，位于權力網上的皇權和各級地方權力，分別管轄大小不等的區域，它們是哈貝馬斯所謂的“代表型公共領域”，代表管轄的地域。各級建筑空間是權力的物質化體現。

(三)權力公共空間的特點

層層遞進的權力機構，代表了不同地域，維護了社會秩序及其正常運行，它們表現出五個方面的特點。

1.權力空間從中央到地方呈輻射狀分布

與歐洲中世紀封建社會國王、貴族、教會各自擁有自己的屬地和權力范圍不同，中國傳統社會是中央集權君主專制統治，最高權力的掌握者——皇帝，是國家公共權力的代表，從中央到地方下設各級政權管理機構，分別是不同等級公共權力的代表，從皇宮到地方各級行政機構，權力呈輻射狀分布，承載各級權力的建筑空間也呈輻射狀分布，由皇宮輻射中央各衙署，從中央各衙署輻射到地方省、府、州衙署，由省府州衙署輻射縣衙，再從縣衙輻射周圍鄉村。

2.權力空間有大小和數量上的等級差別

權力從大到小有等級差別，承載權力的空間大致也呈現由大到小的等級差別，皇帝的宮殿面積最大，建筑規格最高，其他官衙建筑大致在面積和規格上依次遞減。數量上與等級差別相反，級別越高數量越少，皇帝宮殿只有一個，縣衙最多。

3.位于一定空間范圍內的核心位置

皇宮位于都城也是全國的核心位置，緊挨皇宮的中央各機構自然也在核心位置，地方官衙位于各地方區域的核心位置。不同于歐洲傳統城市圍繞廣場建城，中國傳統城市圍繞宮城、官衙而建。鄉村也是圍繞起到權力作用的宗祠、文廟、村廟等村落核心而修建。院落中的正房明間同樣是家庭院落或院落群的核心。

核心位置與地理位置中心不完全重合，雖然理論上應該重合，但實際情況多有變動。例如，徽州大多數村落祠堂位于村落中心，宏村、唐模的汪氏宗祠位于村落中心，而南屏的葉氏宗祠敘秩堂、西遞胡氏宗祠明經閣、棠樾的鮑氏支祠敦本堂、呈坎的羅東舒祠等則位于村落邊緣，這是祠堂后建的緣故。歙縣唐模的許氏宗祠也建于村外，許氏為外來姓氏，后壯大，出于對原有姓氏的尊重，將自己的宗祠建在了村外。城鎮中的官署衙府通常也建在城鎮中心，由于地形等特殊原因，有些也建于城鎮的其他位置。無論建在何處，權力所在空間都是當地的核心空間。

4.所在區域內最為壯麗的建筑或建筑群

代表型的公共空間“是一種符號化的空間形式，其空間特點表現為表面化，強調瞻仰的視線秩序與距離感”。西漢丞相蕭何說，“非壯麗無以重威”，權力通過權力的物質空間形式彰現其威嚴，明清紫禁城前朝三大殿是國家的政治心臟，威嚴屹立于三層漢白玉臺基之上，其中的太和殿是整個宮殿建筑群的中心和最宏大的建筑。皇權的莊嚴神圣在金碧輝煌的建筑群中得以彰顯。不僅宮殿，地方官衙、村落中的宗祠、文廟、村廟等均是當地最宏偉壯觀的建筑或建筑群，以體量高大、色彩鮮艷等表面特征凸顯于周圍建筑物之中，達到重威效果。

5.開闊的場院

上至皇宮下至院落明間，都有場院。太和殿前有一個碩大、開暢的場院，是紫禁城中最大的場院，朱劍飛先生使用“場院”而不是“廣場”有其深意，這是中國文化特有的家、國不分現象的表現，與西方同樣規模的開闊的廣場空間有本質區別。地方衙署及村落中的祠堂等前面也都有一塊空地，徽州祠前有較大的空地，被稱為坦，有時可容納幾百人聚會。場院有實用目的也有重威的效果。

三、結語

作為代表型的國家最高權力的皇權，是象征性的民眾權力的代表，其實質是專制獨裁，對龐大帝國的管理通過層層下達命令的各級官僚機構和民間、家庭組織共同完成。以皇權為中心的各級權力，高高凌駕于民眾、村民、家庭成員之上，它們被仰視與敬畏。承載各級權力機構的空間實體，是權力在空間的形象化，它們由中心到地方、由大到小呈網絡狀輻射、覆蓋整個疆域，占據所在空間范圍內的最佳區位，并以宏偉壯麗的外觀顯示其重要地位和威嚴。在當今全球化趨勢下，中國城市與建筑在許多方面正趨同于西方現代城市與建筑。但是承載中國傳統文化的城市與建筑空間隨著傳統文化的延續會繼續在中國現代城市與建筑空間塑造中發揮有形或無形的影響，使中國城市、建筑與西方城市、建筑在貌似相似的外觀下有著一些本質上的不同。運用西方概念觀察中國傳統城市與建筑，可以看出中國與西方傳統城市與建筑的差異，同時更加有意識地鑒別和利用傳統空間，營造屬于中國特色的城市與建筑空間環境。

(責任編輯 彭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