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向前

1923年6月,中國共產黨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接受共產國際執委會《關于中國共產黨和國民黨關系的決議》,決定全體共產黨員以個人名義加入國民黨,以建立各民主階級的統一戰線。孫中山接受了中共代表和共產國際代表的建議,同意國共合作,歡迎共產黨員和社會主義青年團員以個人身份參加國民黨,決定聯俄、聯共,對國民黨進行改組。1924年1月20日至30日,在中國共產黨人的參加與幫助下,孫中山在廣州召開了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重新解釋了三民主義。大會通過了共產黨人起草的以反帝反封建為主要內容的宣言,確定了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從而把舊三民主義發展為新三民主義。大會選舉出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共產黨員李大釗、譚平山、毛澤東、林祖涵、瞿秋白等10人當選為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或候補執行委員,約占委員總數的1/4。會后,在國民黨中央黨部擔任重要職務的共產黨員有:組織部長譚平山,農民部長林祖涵,宣傳部代理部長毛澤東等。隨后,全國大部分地區以共產黨員和國民黨左派為骨干改組或建立了各級國民黨黨部。
在共產國際的幫助下,鑒于過去長期依靠舊軍隊進行革命而屢遭失敗的痛苦教訓,孫中山在籌劃改組國民黨的同時,也積極醞釀創辦一所軍官學校。國民黨“一大”正式決議創辦陸軍軍官學校,這所學校因設在廣州附近的黃埔島上,故亦稱黃埔軍校。
19 24年1月,我告別父母,冒著風雪嚴寒,重返太原,謀求職業。走投無路的我,心情郁悶,時常躑躅街頭。聽說廣州的國民政府要辦軍官學校,在上海招生。我悄悄串聯了幾個同鄉,一同去上海報考。
黃埔軍校招生的具體簡章,我們到上海后才見到。應考的條件和手續頗嚴,規定了許多條。政治思想上要“了解國民革命須速完成之必要”,“無抵觸本黨主義之思想”;學歷上要“舊制中學畢業”或相當程度之中學畢業;身體條件要“營養狀態良好”、“強健耐勞”及無肺病、花柳病、眼疾等。既有筆試,又有口試。筆試考作文、政治、數學;口試則考察學生對三民主義的了解程度及個人志趣、品格、判斷力之類的。
3月中旬,我們在上海環龍路一號進行了初考。考試前大家心情比較緊張,政治方面看了些報紙和書,還比較有些底,作文也不怕,數理化就不行了。誰知,初試比較容易,這一關順利通過。接著招生委員會給每人發了一點路費,大概是十多塊錢,要我們到廣州參加復試。
在廣州,我們下榻興湖旅館,準備復試。這里,革命氣氛甚濃,同太原、上海好像兩個世界。大街小巷里的革命標語,琳瑯滿目。《廣州國民報》天天刊登革命活動的消息,積極宣傳三民主義。孫中山大元帥的名聲很大,人們都對他十分崇敬,仰慕不止。有一天,我們聽說孫中山要在一個學校演說,就自動跑去聽。頭一次見到這個偉大人物,只顧看人,他講了些什么,倒沒記住多少。接連聽了三次,記得大意是講三民主義,推翻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在中國的統治,以俄為師,喚起民眾,扶助農工等。我在太原國民師范讀書時,聽說過俄國十月革命,知道“里(列)寧”和“勞農政府”。孫中山明確表示以俄為師,使我對這位革命領袖很欽佩,更堅定了考黃埔軍校的決心。
復試,是在廣東高等師范學校進行的。政治試題不難,加之試前我們從報紙上看到一些文章,記了些術語,考的結果不錯。
我們每天心神不定地等著。一天,忽然來了通知,想不到山西的十幾個同鄉全部被錄取,大家十分高興。
5月初,我們就踏上了四面環水的黃埔島,開始了軍校生活。
6月16日,黃埔軍校正式舉行了開學典禮。孫中山偕夫人宋慶齡乘江固號軍艦來到島上,先巡視了學堂和宿舍,又進大禮堂作了一個多小時的演講。他的講話精辟有力,通俗易懂,富有革命精神。他說:“中國的革命,有了十三年,現在得到的結果,只有民國之年號,沒有民國之事實。”相反,俄國的十月革命比中國革命晚6年,卻大告成功。原因是俄國“革命一經成功,就馬上組織革命軍”。他明確指出:“我敢講一句話,中國在這十三年之中,沒有一種軍隊是革命軍!”“我們今天開這個學校,有什么希望呢?就是要從今天起,把革命事業重新來創造,要用這個學校的學生做根本,成立革命軍。諸位學生,就是將來革命軍的骨干;有了這種好骨干,成了革命軍,我們的革命事業便可以成功。”他痛斥了陳炯明之流的假革命:“中國此刻是民窮財盡,一般都是謀生無路,那些人在沒有得志之先,因為生計困難,受了家室之累,都是說要來革命,到了后來稍為得志,便將所服從的革命主義,都置之九霄云外,一概不理了。所以在兩年之前,竟有號稱革命同志的陳炯明將軍,炮攻觀音山,拆南方政府的臺。”孫中山在講話中要求黃埔同學:從今天起,立一個志愿,一生一世,都不存在升官發財的心理,只知道做救國救民的事業。他特別強調:一個革命軍人要有舍身精神,要不怕死。“我敢說革命黨的精神,沒有別的秘訣,秘訣就在不怕死。”
孫中山先生這篇開學演說,中心內容是講建立革命軍的必要性和基本要求,是篇很好的講話,當時對大家有很大的鼓舞。
黃埔軍校第一期錄取了470人,開始是4個隊,我在第一隊。以后湖南講武堂合并過來,又編了第五、六隊。我們一個隊140多人,分為9個班。同學中各省的人都有。第一次上課是填表,集體加入國民黨。大家毫無思想準備,想不到參加國民黨的手續這么簡單,一堂課下來,都成了清一色的黨員了。后來一些同志都把這件事當笑話說。

孫中山和夫人宋慶齡在黃埔軍校開學典禮上
黃埔軍校初期的組織,是以孫中山為校總理,蔣介石為校長,廖仲愷(后為汪精衛)為國民黨黨代表。軍校在校部下設教授部、政治部、軍需部、管理部和軍醫部。政治部主任開始是戴季陶,此人初次演講就販賣禮義廉恥、忠孝節義那一套,因而學生轟他,不久便下了臺。此后政治部主任換成了周恩來同志。在周恩來主持下,軍校的政治工作相當活躍,革命性、戰斗性很強,有力地激發了師生的革命熱忱。后聶榮臻同志也到政治部任秘書,主管組織和宣傳工作。軍事總教官何應欽,教授部主任王柏齡,副主任葉劍英同志。惲代英、蕭楚女等同志,都任過軍校的教官。
學校的課程很多,每天排得滿滿的。
政治教育是以革命理論和革命知識為主要內容。課程包括《三民主義》、《國民革命概論》、《帝國主義》、《社會進化史》、《各國革命史》、《蘇聯研究》等。《三民主義》一書,系孫中山1924年年初所著。已不同于過去的舊三民主義,而是發展為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的新三民主義,被列為政治教育的首要課程。軍校訓令中還明確規定: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馬克思主義等書籍,本校學生均可閱讀。這類書籍,在書亭上擺著,可以隨便買。校刊《黃埔潮》、《黃埔月刊》上的文章,也反映各種不同的政治見解。蕭楚女就經常發表文章,文筆流暢、犀利,很吸引人。這些課程和書刊,使我對新三民主義、共產主義、蘇聯十月革命,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不過,那時我還分不清民主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根本區別。
黃埔的軍事課,主要是講典范論和四大教程。如《步兵操典》、《射擊教范》、《野外勤務》以及《戰術學》、《兵器學》、《筑城學》、《地形學》,另外,還設有《軍制學》、《交通學》、《實地測圖》。總之,從單兵動作到排連營在行軍、宿營、戰斗中的聯絡和協同,都依次實施。教官主要是兩部分,一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出來的,這是少數;二是保定軍官學校出來的,這是多數。有時,蘇聯顧問也給學生講課和示范。

孫中山在一次視察黃埔軍校后和官兵留影,身旁站著年輕的蔣介石。
訓練和一日生活很嚴格、緊張。天不亮就起床,穿衣服,打綁腿,緊急集合三分鐘;出操回來趕緊跑廁所;吃飯限定十分鐘,得狼吞虎咽;接著是上課,課后又出操;晚上是自習。操場緊靠珠江口,漲潮時操場里的水都漫過了腳,照樣要出操。學生不準抽煙,我們吸煙的人只得偷著吸。一個學生發10個毫子,因為不準出黃埔島,這點錢都花不完。
第一期開學不久,8月,爆發了第二次直奉戰爭。這是北洋軍閥混戰時期規模最大的一次戰爭。段祺瑞聯合張作霖,反對直系的曹錕、吳佩孚。孫中山與段祺瑞、張作霖呼應,親自率兵到韶關,準備北伐。計劃先出江西,再取湖南,然后與滇、川、黔各路北伐軍會師武漢,進窺中原,與段祺瑞、張作霖共平曹、吳。
孫中山雖然是大元帥,但在廣州只有個大本營,沒有多少部隊。那時陳炯明在東江,已經準備倒孫中山的臺。贛軍、湘軍、滇軍、豫軍、桂軍,均各有自己的如意算盤,是靠不住的。當時我們山西有一支部隊,也叫國民革命軍,更不成樣子。我們說笑話,它是官多于兵,兵多于槍,槍又多于子彈。孫中山當時認為可靠的,是黃埔這幫學生兵和教導團。
9月上旬,我們第一隊作為孫中山的衛隊,隨他到了韶關,任務是放哨、警衛。這次隨孫中山一起到韶關的還有宋慶齡,以及蘇聯顧問鮑羅廷和他的老婆孩子。在韶關,我們住在一個山坡上,喝水很成問題,水又不干凈,蚊子很多,幾乎沒有不生病的。
“雙十節”那天,孫中山在韶關飛機場舉行了閱兵式。受閱部隊除樊鐘秀部、吳鐵城部,還有我們黃埔軍校的學生。檢閱完畢,孫中山作簡短演講,主要是講北伐意義,號召參加部隊勇敢作戰,徹底打敗北洋軍閥曹錕和吳佩孚。就在這天,廣州城內發生了商團叛亂。廣州商團軍是英帝國主義支持下的一支買辦武裝,與東江軍閥陳炯明相勾結,趁孫中山和黃埔大部力量東出韶關之際,公開發動反革命叛亂,妄圖推翻革命政府,脅迫孫中山下臺。一時廣州形勢十分緊張,黃埔軍校的師生又奉命回師廣州,參加平叛。在平定商團叛亂的戰斗中,黃埔生首次上戰場,大家很勇敢,受到了鍛煉,樹立了軍威。
1925年2月,黃埔軍校學生參加了第一次東征,打陳炯明。這時我已畢業,在入伍生第三期當排長。東征作戰,周恩來同志參加了領導工作。東征軍兵分幾路,向敵進擊,打遍了東江,直搗汕頭。作戰中,我們這支學生軍與粵軍許崇智部,擔任右翼作戰任務(左翼是滇軍楊希閔部)。黃埔的學生可以說是人人奮戰,個個爭先,又大顯軍威。當時,同學中有一個口號:“不要錢,不要命,愛國家,愛百姓。”每天高唱著校歌:“以血灑花,以校為家,臥薪嘗膽,努力建設中華。”戰場上,不少學生英勇獻身。相反,左翼的楊希閔部卻按兵不動,保存實力,別有企圖。東征部隊經兩個多月的作戰,終于打垮了反動軍閥陳炯明的3萬多人,迫使其率殘兵敗將逃往福建。5月下旬,滇系軍閥楊希閔和桂系軍閥劉震寰將部隊拉回廣州,發動叛亂。東征軍又回師廣州平叛,全殲叛敵兩萬余人,收復了廣州。所以說,黃埔軍校學生是在學習中斗爭,在斗爭中學習,“知行合一”,而不是關起門來死讀書,讀死書。正如當時一些人說的,第一期黃埔生多是熱血青年,是從艱難和困苦中奮斗出來的。這些學生和學校中的教導團,是東征作戰和國民革命軍的建軍基干。沒有黃埔的力量,就沒有東征的勝利,沒有國民革命軍。
毛澤東同志說過,蔣介石是靠辦黃埔起家的。籌辦黃埔開始,蔣介石并不理解孫中山的革命理想。聽說蔣介石曾經提出辭去籌委會委員長的職務,還寫了辭職書。孫中山當時一方面說不準他辭職,同時又想另選人。蔣介石一想不對,又答應要干了。從這事不難看出,蔣介石既不了解孫中山的建軍思想,又不忠實于孫文主義。
蔣介石這個人,有他的鬼名堂。黃埔軍校開課以后,他每個星期到學校來,除訓話外,要找十幾個學生見面,談上幾句話。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和蔣介石單獨見過面,談過話,當然見面談話的時間有多有少。他坐在辦公室,要學生站在他的門外,一個個叫進去問話。我們山西的十來個人,蔣介石都單獨談過話。記得他和我談話時,一進門就問:“你是什么地方人?”我說:“山西人。”他又問:“在家都干過什么?”我說:“當過教員。”他邊問邊觀察你,時而很注意聽回答,時而又漫不經心,總是擺出有學問的派頭。其實,蔣介石只是日本士官學校的畢業生,到底學過多少東西,軍事懂多少,天知道。因為學生多是些剛剛走向社會的青年人,當然不可能懂蔣介石那一套籠絡人心的手段。許多人對蔣介石親自找去談話,雖是一般地問幾句,都覺得高興和新奇。一些有見識的同學,說蔣介石有點裝腔作勢,但多數人對他還是滿意的。蔣介石通過這種個別見面和談話,認識了不少學生,也拉攏了不少人。后來,蔣介石嫡系部隊里的許多將領,都是黃埔生。
黃埔軍校,又是左派和右派、革命和反動激烈斗爭的場所。
從我們入學起,兩種力量就不斷較量,并且越來越公開化、表面化。黃埔軍校第一期學生,不少人是我黨從各省秘密活動來的左翼青年,其中有不少人是黨團員。
開學之后不久,“中共黃埔特別支部”成立,即積極領導進步青年開展斗爭,反擊右派分子。以共產黨員蔣先云同志為代表的進步學生,發起了籌備成立“青年軍人聯合會”的活動。這個聯合會,于1925年1月正式宣告成立。名義上是青年革命軍人的組織,實際上是以周恩來同志為首的軍校政治部聯系青年軍人的橋梁,是我們黨對青年軍人進行共產主義思想宣傳的一種組織形式。當時我和一些同學都是籌備“青年軍人聯合會”的積極分子,一隊的同學,也大都是該會的正式成員。
蔣先云是第一隊的學生,湖南新田縣人。1921年我黨成立不久,他就加入了共產黨,曾領導過安源工人大罷工。考入黃埔以后,很注意學習、研究共產主義理論,我們常常看見他晚上還在燈下讀書、看小冊子。他斗爭堅決,作戰勇敢,頭腦敏捷,堪稱青年軍人的榜樣。連蔣介石也很賞識他的才干,曾要他當過秘書、警衛營長。他和我經常交談,是我的良師益友。在一篇東征歸來的文章中,他寫下這樣的話:“革命軍自有革命軍的特色”,“革命軍的頭銜不是贈品”,“我們希望革命政府旗幟下的軍人不要作假革命軍”。北伐戰爭時他當團長,負了傷,坐著擔架指揮沖鋒,犧牲時年僅28歲。
在黃埔軍校,我們緊緊團結在以蔣先云為首的“青年軍人聯合會”的旗幟下,不斷地與國民黨的右派和“孫文主義學會”中的反共分子作斗爭。“孫文主義學會”,是假借學習孫中山的學說為名而實則與“青年軍人聯合會”相對抗的反動小集團,主要頭目為賀衷寒、繆斌等,成員多系國民黨右派。黃埔軍校中這兩個組織的斗爭,越來越激烈。蔣介石和汪精衛先是親自出面“調解”,到1926年4月,竟宣布這兩個組織“自行”解散,停止活動。“青年軍人聯合會”雖被迫解散,但它的影響擴展到滇、桂、湘軍及所設的軍官學校,會員曾發展到2000多人。它所傳播的為共產主義奮斗的思想,為廣大的青年軍人所憧憬。我們黃埔第一期的一些同學,所以能成為共產黨員,是與“青年軍人聯合會”的影響分不開的。后來,僅在鄂豫皖革命根據地和我一起工作的,就有陳賡、蔡申熙、許繼慎、吳展等同志,另外,為人們所熟知的李之龍、左權、王爾琢、宣俠父、周士第等同志,也是黃埔第一期的。這些同志對我黨我軍的建設,都作出了積極的貢獻。
1925年3月12日,偉大的民主主義先行者孫中山先生在北京逝世,我們是在東征的路上從油印的藍色小報上得知這一消息的。對于這位革命先行者的去世,我們極為震驚和悲痛,不少人都哭了。孫中山逝世后,蔣介石就愈加肆無忌憚地控制黃埔。黃埔軍校,逐步變成了蔣氏培植個人勢力的工具。
(原載《紅色記憶:中國共產黨歷史口述實錄(1921~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