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書之外的圣西門

阿憶

中學文科課本毀滅了很多人的興趣，這不是聳人聽聞，假如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都像教科書描述得那樣索然無味，誰還會喜歡歷史。比如說法國改革家圣西門，教科書只說他是三大空想社會主義鼻祖之一，被馬克思揚棄了，差不多只是一個不可笑的笑談。在歷史課本和政治課本中，決不會讀到這樣的故事——

老師發現圣西門不勤快，去找樹枝，想體罰他。圣西門冷眼旁觀老師忙碌，當老師拿著樹枝走近時，他抽出文具刀，刺進老師臀部。這故事不重要嗎?圣西門因何如此對待老師，是因為出身巴黎貴族，有一股“我舅舅是常委”的囂張？還是他仇恨腐朽的教育制度，在不諳世事之時，發動了一個人的武裝起義？

在法國大革命期間，圣西門放棄了世襲伯爵爵位，認為爵位是低賤之物，這使他最終以赤貧而終。當時，貴族把平民蔑稱為“白癡”，圣西門便給自己起了新名——“白癡公民”——斷然站在無產階級一邊。這個舉動不值得入史嗎?值得入史，但沒資格寫進中學教科書。圣西門只能枯燥抽象，等待紀連海們和袁騰飛們來復活它，但這樣的老師鳳毛麟角。

教科書也一定不會提及1823年3月的圣西門，此時，法國大革命已過去34年，這場血腥而暴虐的革命，被中國歷史課本尊稱為“最徹底的革命”。實際上，在其建立的新社會中，辛勤勞動的科學家、藝術家、工人沒有得到什么報酬，領取各種獎賞并受到尊重的，全是“游手好閑”的特權階級，“這種特權則主要來自阿諛奉迎、陰謀詭計和其他不光彩的行為”，他們過著驕奢淫逸的寄生生活。“在形形色色的行業中，都是沒有才能的人統治著有才能的人，沒有道德的人支配著善良公民，大罪犯懲罰犯了小錯的人”，其中負責管理公共事務的官員，每年花去一半稅收，另一半稅收也并未用來造福勞動者。面對如此顛倒的世界，圣西門一直致力于社會主義改革，但他經常受人奚落，四處碰壁。

1823年3月，圣西門63歲，他絕望而憤怒。他把子彈裝滿槍膛，朝腦袋連扣七次扳機，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死，便捂住受傷的眼睛去找醫生，圣西門沒有找到醫生，回家又想起他的社會主義，他問隨后趕來的醫生:“如果腦袋里有七顆子彈，我還能思考嗎？”醫生在地板上找到六顆子彈，它們并未打中圣西門的頭顱，唯有壁爐里找到的一顆，打碎了他的眼睛，穿顱而過。一個星期后，在死亡線上走了一遭的圣西門，奇跡般痊愈，用一只眼睛繼續觀察著資本主義的初級階段。

這是為了信仰的生死情仇，假使是一個自己并不相信但要用它混飯吃的信仰，大可不必為之殉情。如此說，即使這不是關于歷史人物的敘述骨架，至少它是血肉，是一種有效的注解，可以理解為圣西門對于社會主義的熱愛。

如果知道了這些，我更愿意記住這樣的一個法國人，他在社會主義思想史上第一次提出所有制是社會基礎，政府不過是它的形式；他第一個指出階級和階級斗爭，并反對特權；他第一個系統批評資本家各自為政，缺乏組織經濟的力量；他第一個提出計劃經濟，按勞分配；他第一個把“滿足人民需要”視為社會主義的終極目的。由于他反對用暴力革命推翻現有體制，只用宣傳做唯一手段，去喚起君主，實現政治改革，他的理論被蔑稱為“空想社會主義”。

教科書會用這些“第一”來描述圣西門嗎？不會！教科書必須板著面孔，不顧傳播效果地堅持灌輸，讓絕大多數學生考試一結束便徹底扔掉它。

教科書同樣不會記載圣西門生命的最后剎那。臨終前，醫生問他:“你現在難受嗎？”圣西門回答:“不難受，或許我是在撒謊，但說這個沒意思，讓我們談談社會主義吧。”圣西門講了許久，最后他抬起手說，“我們穩操勝券”，隨后死去。

（摘自《雜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