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青 (南京藝術學院 江蘇南京 210013)
中國傳統繪畫中詩性的智慧
陳青青 (南京藝術學院 江蘇南京 210013)
中國歷代水墨畫無一例外的表現出一種空靈,飄逸,深遠的意境,這種境界傳達了一種詩意的美,使觀者隨著這種詩意融入到畫者的感情里,融入到所描繪的大千世界里,這便是繪畫作品中所滲透的詩性智慧。這種智慧是構成中國文化的儒釋道三學不斷融合匯總的結果,是三者的高度概括。在傳統繪畫作品和品評中皆將富有詩意的神韻之作奉為上品,當時的文人畫士也大多是詩畫兼工,詩性的智慧不僅在他們的實體作品中出現,更體現在他們的思維構架中。品觀天物,構思運筆,每一處皆運用著這種感悟式的思維。在物質欲望日益膨脹的今天,對于現代的畫家來說,詩性的表達則顯得更具樸實,高古,空靈的意味,這種詩意的傳達有著它獨具特色的歷史寓意,在筆墨丹青里打上中國精神的烙印。深入挖掘這種詩性中所蘊含的人文關懷,對當下畫壇有著極為深刻的意義。
詩性;智慧;文人畫士;儒釋道;文化積淀
中國自古就是一個充滿詩性的國度,在西方人用理性思維探尋如何征服自然,統治自然的時候,中國人以其獨特的視角審視著周圍的自然天地,與自然和諧地互處互融。由此也形成了不同于西方強大的科學認知傳統,而以渾融的人文知識系統為主,在宇宙論,生命觀和道德論上有自己的特點。這種靈動、自由化的思維方式便是詩性的智慧。
在中國繪畫中,無處不顯現詩意的韻致與詩性的智慧光芒,這仿佛已經成為了一種宗教感情,表現在了繪畫作品的內在超越上,畫中所傳達出的感情不僅是對自然萬物的迫近,更是對生命本源的迫近。古代畫家多是文人士大夫,具有詩畫兼工的能力。王維曾自為詩:“夙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偶然作》)這說明,他詩畫兼擅,詩與畫在他身上已經得到了某種融合。文人畫士的作品中所蘊含的這種特有的中國文人氣質,與儒釋道三教的影響不可分割。
儒學不斷提及“仁”“愛”,“仁者愛人”,這不僅是君臣、父子之愛,還有關照自然之愛,對倫理道德和社會民生的愛,即“泛愛眾”。這便形成一種詩意的智慧,一種超越道德和功利的人生體驗,正是這種情結,歷代畫者在其作品中都不約而同地流露出對自然的向往,對生活的關注。王伯敏在《中國繪畫史》中描繪展子虔的《游春圖》:“這幅畫生動地描寫了許多士人在山水中縱情游樂的神態,巧妙地表現出陽光和煦的春天,翠岫蔥蘢,春波蕩漾。山川的美麗和遼闊都得到充分的抒寫。畫面展現了郊原、堤岸逶迤地通向幽谷茂林的極遠處,人們在堤岸上策馬縱游,或停立觀賞陽春美景。畫中山川的境界,給游賞者展開了無窮的縱目余地。”1在這樣的作品中我們感受到的是對自然江河的摯愛,對民生的摯愛,儒教中所包含的詩意便化作一縷春風傳達給了觀者。《中庸》:“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在中國傳統繪畫中所表達的厚德載物之心,即是這種博大、厚重、悠遠、恒久的智慧。
詩性的表達還需要佛禪的思想,自佛教傳入中國后,參禪修道成了文人畫士的必修課,同時也成為了一種風尚。元代倪瓚的畫用筆枯澀干淡,畫面構圖總留有空白,這便體現了一種詩意化的思考空間,整個畫面充滿空靈遼遠的禪境。宗白華在《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禪境的表現》中總結說:“禪境借詩境表達出來。所以中國藝術意境的創成,既須得屈原的纏綿悱惻,又須得莊子的超曠空靈。纏綿悱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萬物的核心,所謂‘得其環中’。超曠空靈,才能如鏡中花,水中月,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所謂‘超以象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這不但是盛唐人的詩境,也是宋元人的畫境。”2“禪”更多的是一種感悟式的思考,是“觀照明凈”的玄妙,是宗炳的山水畫論中“會心”、“感神”、“神超理行”的觀念(宗炳《畫山水序》)。趙孟頫云:“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無工藝”(《清河書畫舫》)。何謂古意?筆者認為,此處的古意便是畫面所蘊含的內在逸氣,水墨山水畫中清高玄遠的意境,觀者與畫面能產生一種呼應,是因為山水傳達了自然的精神,這種精神與觀者“會心”“感神”,觀者與畫面具有了互動。宋汪藻在《贈丹丘僧了本》一詩中便指出“精神還仗精神覓”,禪意將自然感情化,詩意化,讓人的生命在靜穆清明中得以升華。
莊子云:“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莊子內篇 逍遙游》),在傳統繪畫作品中,道家的影響不亞于前兩者。道家注重“天人合一”,而張璪提出的“外事造化,中得心源”正與天人合一的境界不謀而合。在外界領悟自然的玄妙,然后與自我心境合而為一,再將“得”來的“心源”通過筆墨渲染轉化為藝術作品,傳達出詩意性的“禪”,此處的詩性,是靈魂與情感的碰撞,是生命最原始的力量,是陰陽五行的時空運轉。徐復觀在他的《中國藝術精神》中說:“此時的生命,乃是‘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的生命,自己的精神,即天地的精神;自己精神的自由活動,即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這當然是最充實的生命、最充實的精神。”3從此處我們可以感受到畫者思維情感的跳動,對宇宙萬物詩性的感悟,以及“道法自然”所傳達出的與自然互處互融的哲思。
中國傳統繪畫,就是沿著這三條主線不斷地繼承著,發展著,三者不斷交融總結,最后提煉出一種整體系統的理論,便是詩性的智慧,詩性的哲學,將其融于藝術作品之中,闡釋并發展著儒釋道三家精神,彼此融匯,互惠貫通,形成獨具中國意蘊品格的詩性化思維體系與繪畫創作,從而觸動著人們心底最深處的感情。
歷代文人畫中的詩意性,不得不提的便是王維,在他的畫中滲透了詩意的人文情懷。蘇軾評王維的畫時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 (《書摩詰藍田煙雨圖》)。這說明在傳統繪畫中,詩意的傳達占有重要的位置,在畫品中也將有逸氣之作列為上品,此處的“逸氣”就是傳達出的畫者自身情感和自然界的氣息。馬遠的《踏歌圖》疏野俊美,站在畫前就仿佛置身其境,迎面撲來的是遠離塵囂的清新灑脫,一陣陣歌聲伴著山路的高低起伏,讓人自在超凡。李唐《萬壑松風圖》寫深山之險遠,氣勢磅礴,白云繚繞,傳達出如王安石詩中登飛來峰中蒼茫氣概的大境界。
詩意性除了在畫中實體地作為藝術形象表現出來,還體現在文人畫士的思維方式上。“其為人也多文,雖有不曉畫者寡矣;其為人也無文,雖有曉畫者寡矣”(鄧椿《畫繼》),這說明在詩畫兼修的時代,文思與畫才具有精神相同性,對于一個畫家來說,詩性思維的培養也許比繪畫技法的鍛煉更為重要,通曉詩性的文化構思后,“曉畫”就變得順其自然了。《唐朝名畫錄》中有一段記載還可說明文人畫士心中的詩意智慧:“明皇天寶中,忽思蜀道嘉陵江水,遂假吳生驛駟,令往寫生。及回日,帝問其狀,奏曰:臣無粉本,并記在心。后宣令于大同殿圖之,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畢。唐明皇贊嘆說“李思訓數月之功,吳道子一日之跡,皆極其妙也。”若是西方的畫家,寫生一定是要通過理性思維將所看見的外物轉化為草稿,即吳道子所說的“粉本”。而中國畫家具備一定的詩性化思維,用心物交融的方式感悟自然山川的精髓,在靈感涌現時噴涌而出,完成大作。王微在《敘畫》中提出:“望秋云,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就是描述運用詩性思維作畫的前期過程,是作畫的前期醞釀階段,是精神上的自由解放,一種“解衣般礴”(《莊子》)的作畫狀態。這也是一種心性的修養,極大地提高了畫家的審美追求以及繪畫的格調。
詩性的智慧歸根結底是一種經過高度總結的哲學,是中國古典文化中積淀下來的精華,這種精神歷經了幾千年的歷程,對今天的繪畫依舊有很重大的影響,中國傳統繪畫自古都是以表達人文關懷,精神境界為宗旨的藝術語言形式,表達詩性的美仿佛成了中國繪畫永遠的文化坐標,暢神寫心的藝術創作方式也成為后代繪畫創作永恒不變的平衡點。在現代紛繁冗雜的繪畫藝術中,多元化的繪畫思維成為現代繪畫發展的趨勢,許多作品都偏離了詩性,被外來的創作思潮影響地扭曲變形。殊不知,中國文化積淀下來的創作宗旨,才是最不會偏離中國經典藝術的核心。
總而言之,詩性的智慧是一種文化積淀,它在中國幾千年的漫漫歷史中不斷打磨,不斷沉積,讓歷代文人畫家對生命萬物都懷著一種溫情的關愛,用厚德載物的胸襟描繪自我心中磅礴的氣勢,從為自我的藝術上升到為藝術的藝術。也正是因為詩性智慧的融入,中國傳統繪畫才得以成為世界藝術流派中獨具風貌的一枝奇葩。秉承詩性的智慧,并且將它發揚,是現代畫家所必須要探索的精神思想,這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所在。
注釋:
1.王伯敏.《中國繪畫史》.修訂版.文化藝術出版社,2009年.第110頁.
2.宗白華《美學與意境》.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16頁.
3.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