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燕
美國女作家凱特·肖邦1899年出版的小說《覺醒》直到20世紀60年代,它才隨著美國文學經典修正和重讀的浪潮重新進入批評家和讀者的視野。究其原因,除了其女性主義特色,小說所包含的印象派繪畫元素和音樂元素也功不可沒。誠如美國女性主義批評創始人之一伊萊恩·肖沃爾特所評價的,肖邦對印象派繪畫元素和音樂元素的巧妙運用,使該小說“從傳統的現實主義技法轉向了印象派頓悟與情緒相調和的表現手法”,其敘事形式則與“即興曲”的結構相吻合。文學評論家邁克爾·T·吉爾摩也認為:“肖邦在小說中所營造的意蘊深長、充滿感性的氛圍,顯然類似于19世紀60、70年代印象派畫作中所展現的情境。《覺醒》與印象派繪畫在題材和技巧上都有相似之處。”本文將著重探討小說中的印象派繪畫元素,剖析肖邦是如何像印象派畫家那樣,在文本中實踐“陽光下的寫作”的原則,再現視覺背后的情感,尋求叛逆性的自我表達。
印象派有這樣一個共識:“光”是繪畫的主人。他們主張把畫架搬到戶外,在自然的光線下作畫。他們強調光影效果下的色調變換,力求展現出真實多變的自然景色,所以印象派繪畫也被稱為“陽光下的繪畫”。塞尚在1866年秋天寫給左拉的一封信里曾這樣說過:“在戶內,在畫室內所作的畫,從來也不會像在戶外畫得那樣好……我下決心只在戶外畫畫。”
肖邦深諳印象派“陽光下的繪畫”之道,她在《覺醒》中多次點明了“陽光”的重要性:“天氣陰暗多云時埃德娜無法作畫。她需要陽光來使她的情緒醞釀成熟、穩定,達到最佳狀態。”肖邦用文字實踐著“陽光下的寫作”,她不厭其煩地描寫陽光下的鮮艷色彩:
“他(蓬特利爾先生)緊緊地盯著一把白色的陽傘,它正以蝸牛般的速度從海灘過來。他能清楚地看見它在瘦削的黑櫟樹干之間并跨過一大片黃色的黃春菊。海灣顯得深遠,迷蒙地融入那藍色地平線。那陽傘繼續緩慢地過來。在粉紅色條紋的傘下是他的妻子,蓬特利爾夫人和年輕的羅伯特·勒布倫。”
這幅畫面中,顏色占據了主體,吸引了讀者的注意力。黃、綠、白、黑、藍以及粉紅色,這幾種印象派畫家調色盤上的主要用色在小說中頻繁出現。時常白衣飄飄的埃德娜、總是穿著白色衣裙的勒倫布夫人、一身黑衣的無名老婦人、藍色的海灣、藍綠色的六月禾草地、粉紅色的遮陽傘等等,明亮的顏色、鮮明的對比以及不言而喻的象征意義,展現出一幅幅層次豐富的立體畫面,使得人物形象從背景中跳脫而出,呈現出各自精確的體態與外貌、性格和心理。從構圖上看,蓬特利爾先生的觀察方式一如印象派畫家的視角:他的眼睛不是凝視于一點,而是同時觀察映入眼簾的所有事物。遮陽傘、樹干、地面、大海和天空都一并進入他的視線,并被調以顏色,就好像是畫家在作畫時“用筆觸來作為一種描繪的手段,完全通過不同調子的顏色小片來構成各個面。”這種舍近求遠的描繪手法,也是印象派繪畫的一個特征,因為不少印象派畫家往往“著重描繪充滿光線與空氣嬉戲的戶外遠景,而不強調對近景的輪廓勾勒。”
除了色彩的運用、筆觸的處理以及畫面的構圖,肖邦在小說中所描繪的人和事物也大多是印象派畫家所鐘愛的題材,而小說中尤其使人印象深刻的是埃德娜在海邊的場景:
“充滿泡沫的小浪向她那雙白晰的腳卷了上來,像蛇盤繞在她的腳踝上……水深了,不過她把她那雪白的身體抬了起來,以一種長長的,大幅度劃水的姿態把臂伸了出去。大海的觸摸給感官以快感,大海以它那柔和、緊密的擁抱把這個身體抱在了懷里……此刻她沒有往回看了,而是不停地游下去,想到她還是小孩子時走過的(藍綠色的)六月禾草地,相信它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埃德娜感性而又略帶憂郁的女性形象讓人仿佛看到了雷諾阿的《陽光下的裸女》和《靜坐的浴女》、方丹·拉都的《那伊阿德斯》,而絢麗多變的色彩和神秘夢幻的氣息則與莫奈的《日出·印象》和《睡蓮》中的情境有那么幾分相似。
用文字創造出與印象派畫作異曲同工的視覺效果,只是肖邦塑造人物形象的一種手段。在這一表象之下,是她對印象派美學理念的貫徹。在她筆下,色彩、光影和明暗所營造出來的視覺效果與情感交融,主觀精神在客觀世界得到觀照,繁復變化的外部世界表達出人物內在的精神訴求。
首先,小說中的每一種色彩以及它們之間強烈的對比都被用來烘托和表現人物的個性或者傳達作者的態度。埃德娜渴望擺脫家庭婚姻的束縛,試圖尋求自我、獨立和愛情,但在她所處的克里奧爾社會,完美的已婚女性應該是像拉特諾爾夫人那樣的“良母型女人”。對于這樣的完美女性,作者的態度如何?不妨看看下面這段對拉特諾爾夫人美貌的描寫:
“梳子或發夾都不能約束的金絲般的頭發;藍寶石一般的藍眼睛;噘起的兩片紅唇是如此之紅,人們看見它們就只會想到櫻桃或者其它一些美味緋紅的水果…人們不會希望她那雪白的脖頸略少一點豐滿或者她那雙美麗的手臂更修長一些。”
艷麗的色彩和落入俗套的比喻,使人聯想起17世紀玄學派詩人約翰·鄧恩的愛情詩,從而懷疑作者的真正用意。
除了色彩,肖邦還用光影的變換以及明暗的交替來渲染氛圍或表達情緒。印象派畫家擅長用“光”這一元素去解釋全部自然。莫奈的系列作品《睡蓮》和《干草堆》就是“追逐陽光”的杰出作品。在《覺醒》中,“光”也肩負著“解釋”的重任。肖邦在小說中使用了大量諸如 sunlight,shadow,flame,gleam,illumination,radiant,glow等與光線及明暗有關的詞,這些詞不僅是自然的真實再現,更直指內心,闡釋著女主人公飽含痛苦與掙扎的覺醒之旅。
埃德娜的覺醒之旅始于她第一次學會在大海里游泳。在那個非同尋常的夜里:“月光灑在了大海和陸地之上,沒有沉重的黑幕,也沒有陰影。銀色的月光像那神秘而輕柔的睡意降臨在這個世界上。”突然獲得的“新的征服力”讓埃德娜欣喜若狂。雖然已是午夜,“她的兩眼閃發出明亮而強烈的光芒,絲毫不帶倦意”。這樣的眼神緣于她燃燒的內心以及無意中獲得的覺醒意識。于是,面對丈夫的無理要求,她第一次進行了反抗。第二天,在謝尼埃島之旅中,埃德娜在羅伯特的守護下墜入了一場香甜深沉的睡眠,醒來時,“她的眼睛明亮,毫無倦意,她的臉煥發了光彩。”愛情進一步喚醒了埃德娜曾經沉睡的自我,她在覺醒之路上越走越遠。
光與影的微妙變換伴隨著埃德娜意識覺醒的過程,也透露出戀愛中的她內心的秘密。當埃德娜愛上羅伯特后,羅伯特卻突然決定離開小島前往墨西哥,保持沉默的他直到臨行前才匆匆來和埃德娜告別。曾經有過的希望與甜蜜,讓此刻的她,只覺得夜更黑,痛更切,一切都失了顏色:“羅伯特的離去在某種程度上帶走了每一樣事物的光輝,色彩和意義。”飽受相思之苦的埃德娜到賴斯小姐那里去尋求安慰。當她在賴斯小姐的鋼琴彈奏聲中讀著羅伯特的來信時,她感到“那音樂像一陣光輝穿透了她的整個身心,溫暖并照亮了她心靈中的黑暗之處”。
肖邦在寫作技巧上深受印象派繪畫的影響,但更為重要的是,她有著和印象派畫家一脈相通的叛逆精神。他們認為畫家個人情感的真實表達才是藝術的本質,感性重于理性。一部分印象派畫家拋棄了傳統的宗教題材,把目光轉向更為現實的“世俗社會”。他們的一些畫作因此被冠以“粗俗”、“丑陋”或者“淫亂”的罵名。
因為叛逆和創新而遭到不公正的待遇,肖邦在這一點上與印象派畫家何其相似。在《覺醒》中,肖邦不拘泥于當時尚處于主流的現實主義寫作手法,而是更多地效仿她所推崇的法國自然主義大師莫伯桑,塑造了一個敢于越界的新女性埃德娜;她追求藝術上的自由和真我的表達,讓“感官的快感”戰勝理性;她痛恨道德說教,借埃德娜表達出了自己對宗教信仰的懷疑和放棄。和印象派畫家一樣,肖邦也為這種“轉向”付出了代價。小說一經出版就遭到了暴風驟雨般的抨擊,肖邦本人也被排擠出了當地的文學圈。
肖邦把自己的叛逆精神全部賦予了埃德娜,把她塑造成了一位不愿為家庭而放棄自我的藝術型女性。當家庭和婚姻已經變成牢籠,她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逃離,她獨自一人從豪華的大房子搬到了小小的鴿屋。為了實現從物質到精神的獨立,發揮自己的藝術創造力,埃德娜拿起了畫筆,成了一名嶄新的“職業女性”。在感情生活上,她更是離經叛道:她在精神上依戀羅伯特,在肉體上又禁不住阿羅賓的誘惑。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出軌使她被薇拉·凱瑟譏諷為“克利奧爾的包法利夫人”。
肖邦曾在她的一部短篇小說《一位正派的女人》(1897)中對女主人公作了這樣的描述:“除了是一位正派的女人外,她也是一位非常明白事理的人;而且她知道,在人的一生中,有些時候只得孤軍奮戰。”覺醒之后的埃德娜也是如此,為了自我和自由,她進行了一場一個人的戰斗。在小說結尾,埃德娜再一次來到海邊,她突然發現,“赤裸著身體站在天空之下,這似乎是多么奇怪而莊嚴啊!多么令人心曠神怡啊!她覺得就像一個新出生的生物;在一個它從不了解然而又熟悉的世界上睜開了它的眼睛。”埃德娜終于用自己的眼睛看清楚了這個世界:一個只對女性說不的世界、一個擺脫不了孩子牽絆的世界。面對無力改變的殘酷現實,埃德娜“寧愿痛苦也不愿麻木”,她用投身大海實現了叛逆性的自我表達。
對于擅長描繪女性的雷諾阿,印象派畫家的最佳捍衛者米爾博曾評價說,雷諾阿“比任何一個同時代的畫家更知道如何表達出她們的靈魂,以及這靈魂的悸動。任何地方和光線都可以成為他畫中女性的背景,只要它可充分展現她時而清新歡喜,時而憂郁哀傷的美。”這段評價同樣也適用于肖邦。在《覺醒》中,肖邦用色彩來拼貼,用小的筆觸來點畫,悉心觀察局部事物在整體環境中的效果,努力呈現視覺背后的細致情感。她巧妙地把印象派繪畫的多種元素融入到自己的小說創作中,實現了對印象派繪畫從技巧到精神上的借鑒。難怪美國學者肯尼思·埃布爾在一篇名為“一部被遺忘的小說”的評論文章中把她與雷諾阿相提并論:“(小說)融場景、情緒、動作以及人物為一體的寫作手法,與其說讓人想起這是一部文學作品,倒不如說是雷諾阿的印象派畫作”。
[1]Christensen,O.Erwin.The History of Western Art.London:The New English Library Limited,1959.
[2]Eble,Kenneth.“A Forgotten Novel”,The Awakening:An Authoritative Text,Contents,Criticism.Ed.Culley,Margaret.New York:W.W.Norton&Company,Inc.,1976.
[3]Gilmore,Michael T.“Revolt Against Nature:The Problematic Modernism of The Awakening”,New Essays on The Awakening.Ed.Martin,Wendy.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7.
[4]凱特·肖邦.覺醒[M].程錫麟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
[5]約翰·雷華德.印象派繪畫史(上下冊)[M].平野,殷鑒,甲豐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