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合江 (黑龍江大學 黑龍江哈爾濱 150080)
阿爾比劇作《美國夢》中的社會批判
楚合江 (黑龍江大學 黑龍江哈爾濱 150080)
許多評論家將阿爾比簡單地歸為荒誕派。然而,本文作者認為,阿爾比只是借鑒了荒誕派戲劇的表現手法,他以此所揭示的仍舊是美國現實主義戲劇永不枯竭的主題,即社會批判。本文以《美國夢》為例,分析了劇作家是如何對當代美國社會進行深刻揭露和批判的。
愛德華?阿爾比;《美國夢》;社會批判
愛德華?阿爾比(Edward Albee,1928- )是20世紀60年代美國劇壇上最重要的劇作家,在美國戲劇史上的地位可與尤金?奧尼爾、田納西?威廉斯和阿瑟?米勒三位大師相提并論,曾三次獲得普利策獎,兩次獲得紐約劇評獎。他的許多作品,如《動物園的故事》(1958)、《美國夢》《誰害怕弗吉妮亞?沃爾夫?》(1962),已成為美國戲劇的經典。作為一位戲劇家,阿爾比為美國戲劇的發展做出了杰出的貢獻,他在1996年榮獲了肯尼迪中心終生藝術成就獎,并在1997年由克林頓總統授予國家藝術金質獎章。
深受歐洲荒誕派戲劇的影響,阿爾比的劇作表現出了明顯的荒誕派特點,如反邏輯的情節、非個性的人物、貶值了的語言、象征和悲喜劇等。然而,我們應該看到,作為一位美國本土的劇作家,阿爾比是繼承著奧尼爾、威廉斯和米勒建立起來嚴肅傳統步入劇壇的,他的多數作品在更深的層面上是現實主義的,表現出了對當代美國社會問題的現實性思考和批判。正如阿爾比自己所說的:“作家的責任應該是一種尖刻的社會批評——把世界和人按照他所看到的樣子反映出來,并說:‘你喜歡它嗎?如果你不喜歡那就改變它吧。’”(1:16)
《美國夢》是阿爾比1960年創作的一部獨幕劇。在該的前言中劇作者曾這樣寫道:“這部劇只是對美國形象的一個考察,它抨擊了在我們這個社會里虛假價值代替了真正價值這一現象,譴責自鳴得意、冷酷無情,譴責軟弱無能和精神空虛。它當眾捅破了在我們這塊每況愈下的土地上一切都是無比美好的神話。這部劇冒犯人嗎?但愿如此。……我要說,這就是我們時代的畫像。”(2:53-54)
中產階級,作為美國社會的主流階層,代表了廣泛的價值觀念和道德標準;而家庭,作為社會的基本單位,可以反映出一個社會的特質。《美國夢》正是通過對一個“富裕”的中產階級家庭的剖析,影射了當代美國社會的千瘡百孔、滿目狼藉——冰箱壞了,門鈴壞了,廁所的水箱不停地漏水。戲劇一開始,爸爸媽媽分別坐在起居室的兩把扶手椅上,焦急地等待著什么人的到來。夫婦倆結婚多年卻沒有孩子,彼此之間早已是心照不宣的貌合神離。繼而,姥姥抱著一些大大小小包扎精致的盒子上場,母女之間很快表現出了一種敵意,甚至暴發了激烈的爭吵。隨后,一位自稱是“職業女性”的巴克爾太太突然來訪,但她又不知道自己為何而來。在巴克爾太太與姥姥的交談中,一些有事情才漸顯明了,原來二十年前爸爸、媽媽通過巴克爾太太領養了一個男嬰,但后來又將其虐待致死。接下來,一位年輕人上門找工作,他體態健美、相貌英俊,姥姥稱之為“美國夢”,而事實上他正是領養兒的孿生兄弟。結尾外,這位年輕人成了這個家庭新的一員,而自我放逐了的姥姥正冷眼旁觀著他們舉杯歡慶所謂的大團圓。
總的來說,在這個“富裕”的家庭里,人與人的關系是畸形的、異化的,純粹是一種商品買賣關系、金錢交易關系。(3:172)首先,媽媽與爸爸之間并沒有什么感情可言,媽媽完全是因為看中了爸爸的財產才跟他結婚的。其次,爸爸、媽媽領養的孩子也是他們花錢買來的,而且他們只把他當作一個玩偶,叫他“一堆歡樂似的東西”(2:97-98)。當日后發現這個孩子不盡如人意時,爸爸、媽媽又將其折磨致死,更為滑稽的是他們居然還要向領養機構索要退款,以獲得“滿足”。再有,最后加入這個家庭的年輕人,作為巴克爾太太向爸爸、媽媽提供的“售后賠償”,本身就是個交易的產物。而且,這位年輕人原本是來找工作的,并一開始就聲稱:“干什么都行……能掙錢的活兒什么都行,為了錢我什么都能干。”(2:109)通過對這樣一種家庭成員關系的戲劇化處理,阿爾比無情地戲謔了當代美國社會普遍盛行的物質主義、拜金行徑,以及由此引起的人情冷漠、世態炎涼。《獨立宣言》中提到的“幸福生活”已被人們簡單地理解為物質享受,“錢能通神”已被人們奉為顛撲不破的金科玉律,財富積累的多少已成為評價一個人成功與否的唯一尺度。
劇中,爸爸和媽媽構成了這個家庭的中堅,他們陷入物欲與功利之中,是當代美國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的代表。而在這里要特別分析的是媽媽這一形象,這一形象集虛偽欺騙、獨裁專斷、兇狠殘暴、庸俗愚蠢與金錢異化于一身,集中體現了一種虛假價值觀念對個人的荼毒與戕害。(4:114)媽媽小的時候家里很窮,但在那時她就很虛偽,善于欺騙,并有著一雙向錢看的勢利眼。上學期間,媽媽每天帶著姥姥為其精心打點的飯盒去學校,但午飯時總是裝作舍不得打開它,“噢,瞧瞧我這漂亮的午飯盒,包得是那么漂亮,打開了我的心就碎了。”(2:66)而事實上,是因為她太虛榮,羞于在同學面前吃自己粗糙廉價,但卻是姥姥苦心為其籌辦到的食物,而寧愿厚著臉皮去“品嘗”同學們的雞腿與巧克力。劇中姥姥曾這樣對爸爸說:“她還不到八歲,就老是爬到我身上細聲細氣地跟我說,‘我長大了要嫁個有錢的老頭。我要把我的小屁股放在全是黃油的浴缸里,這就是我要做的。’我警告過你,孩子他爸。我告訴過你離她這種人遠點兒。”(2:69)終于憑借著一位有錢的男人,媽媽從社會的底層爬了出來。她直截了當地對爸爸說:“我有資格靠你過日子,因為我嫁給了你,因為我允許你跟我睡覺。將來你死了,我也有權得到你所有的錢。”(2:67)在家庭生活中,媽媽完全是一個獨裁統治者。媽媽總是隨心所欲地指使爸爸,訓斥爸爸。而在媽媽的威懾下爸爸馴服得像一個孩子,一個應聲蟲,甚至連爸爸自己都曾有過這樣的懷疑:“男子漢?我真是個男子漢嗎?”(2:74)當然,爸爸的順從、軟弱與缺乏活力在某種意義上象征了美國社會的腐朽墮落。媽媽不僅對爸爸頤指氣使,對姥姥也時常出言不遜,甚至兩次氣急敗壞地讓爸爸去砸了姥姥的電視機,并多次表示要把姥姥送到養老院去。在對待領養的孩子上,媽媽則把自己兇狠、歹毒、殘暴的“惡魔”本質暴露得無遺:只因為嬰兒長得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媽媽,便心存芥蒂,有所懷恨;只因為孩子只看爸爸不看媽媽,便將其眼睛挖掉;只因為孩子對自己的性器有了本能的反應,便將其閹割,不足以懲戒,又將其雙手砍掉;只因為孩子對媽媽說了臟話,便將其舌頭割掉。如此這般,在媽媽的一系列酷刑之下,孩子成了一個沒有腦袋,沒有內臟,沒有脊梁骨,腳是泥做的怪物,并最終悲慘地死去。(2: 99-101)另外,媽媽這個人物也是一個十足庸俗、愚蠢、無聊的家伙。一開始媽媽就講述了她買帽子,大鬧商店的奇遇:原本是米色的帽子,卻被人說成是微黃色的,于是她返回店里,大吵大鬧要換帽子。營業員拿著帽子到后邊轉了一圈,把同一頂帽子又交給了她,而媽媽卻覺得自己取得了勝利,真是不折不扣的阿Q精神。物質生活的富足無法滿足精神生活的需要,而且精神上的空虛很可能比物質上匱乏更令人難以忍受,這在當代美國社會已是一種普遍現象。(5:69)作為闊太太的媽媽只好以自欺欺人的方式來獲得心理上的“滿足”。總而言之,劇作者在這里塑造了媽媽這一具有“破壞性”的形象,一方面可能與作者的個人經歷有關,多少投射出了其養母的身影。另一方面,這也很有可能與當時女權主義猖獗,在社會上形成了一定的負面影響有關,知識界對其多有聲討,恐怕劇作者本人也是按捺不住。但從根本上來講,作者的意圖在于說明:“美國夢”的虛假價值對美國人社會理想、道德素養的誤導與荼毒。那么這個虛假的“美國夢”到底是什么呢,讓我們且進入對下一個人物的分析。
劇中的年輕人出場比較晚,戲份不多,但卻是體現主旨的核心人物。他筋骨分明、肌肉結實、體態健美、相貌英俊,儼然一個電影雜志的封面人物。年輕人這樣評價自己:“挺漂亮,是不是?刮得干干凈凈的中西部農場小伙子的臉,而且是典型的美國氣派,漂亮得都讓人感到無地自容。側影也不錯,直挺的鼻子,誠實的眼睛,迷人的笑容……”(2:107)這樣一個外表出眾的美男子,難怪姥姥連聲稱贊,并矢口稱他為“美國夢”。然而,在姥姥與年輕人接下來的交談中,我們發現了年輕人只是金玉其外,并不完美:“除了你看到的這些……我這個人,我的身體,我的臉孔。但在所有其它方面,我不那么完全。”(2:113)他非但沒有什么才能,而且也“沒有感覺能力,沒有感情”,“不能去愛……不能用憐憫、用深情去看所有的事情,有的只是冷冷的漠不關心……不能用我的身體去愛任何人……不能去觸摸另一個人并且感受到愛”。(2:114-115)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一次,就好像突然一下,我的心變得麻木了……幾乎就好像……心被人從驅體里摘走了;有一次……我正在睡覺……我的眼睛就像著了火……;還有我的下身……;就連我的這雙手……我被抽干了,扯爛了,掏空了。”(2:114-115)不難看出,年輕人先前提到的被人與之拆散的孿生兄弟就是被肢解了的領養兒,因為他們有著心靈感應,所以年輕人在精神上承受了弟弟在身體上遭受的巨大“損失”。無論如何年輕人解釋了他擇業的要求:能掙錢的活兒什么都行,為了錢我什么都能干。僅到這里我們就完全可以看得出,劇作者借姥姥之口把年輕人稱為“美國夢”的妙處所在——外表華麗、內心空虛的年輕人正是虛假“美國夢”的化身,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當代美國人所追逐的“美國夢”的物化本質與欺騙性。
在資本主義文化形成初期,在啟蒙者們的構想之中,追求物質富足的工具理性(或功利動機)和追求道德進步的人文理性(或價值動機)像一對孿生兄弟一樣,攜手并肩,共同推動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最終建立起一座必然王國。但這種設想并沒有維持太長時間,伴隨著現代機器的隆隆轟響,對精神的追求淹沒在了物欲橫流的海洋中,資本主義的理想只剩下一個物質的外殼,而缺少了內在的靈魂。(6)很明顯,劇中年輕人形象便是資本主義價值體系中工具理性的象征。這一象征充滿著悲劇和反諷,然而造成這一現實的恰恰是爸爸媽媽,是他們親手殺死了人文理性——那個被肢解了的孩子。與代表“美國夢”的年輕人相比,我們且不空泛地說這個孩子有一種性靈中的精髓血脈,是溫情與理想的寓居之所,能跟自然和諧并存。最起碼地來講,他有感覺,有思想,有其獨立的愛憎情感,有其倔強的精神追求。拒絕自己的存在被忽視,他“把心給哭出來了”;敢于挑戰權威,他無視媽媽,“眼里只有爸爸”;在反抗非人的虐待中他曾“高高地翹起鼻子”,甚至憤怒地罵了媽媽。(2:99-100)最后他的死,可以說也是有尊嚴的,不像孿生哥哥一樣,雖軀體一息尚存,但靈魂早已不復存在,行尸走肉,雖生猶死。然而,爸爸和媽媽卻毀滅了弟弟,接受了哥哥,讓哥哥頂替了弟弟的位置,這也就預示了當代美國無可避免的精神危機、發展悲劇。
年輕人加入了這個“富裕”的家庭,是取代了領養兒原本應有的位置,但同時在某種意義上,也是置換了姥姥在這個家庭里的歸屬。(7:248)姥姥是劇本中唯一的正面人物,代表了美國的傳統價值觀念,在她的身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某些傳統的美德。首先,姥姥是一個極勤忍的人。在媽媽小的時候,家道艱難,姥姥一個人苦心勤儉,維持生計,每天都把媽媽帶去上學的午飯盒裝得滿滿的,包扎得漂漂亮亮的。而現在媽媽傍了大款,成了富婆,年邁的姥姥還在為女兒一家人辛勤操勞,“做飯,擦拭餐具,搬動家具”(2:67)。同時姥姥也非常真誠,富有同情心。正是在姥姥的暗示下,巴克爾太太才弄清楚了自己為什么被爸爸媽媽找來了,也正是有了姥姥的“妙注意”,巴克爾太太才“解決了所有問題”,為自己解了圍。然而,在“我們這個時代是個畸形的時代”(2:86)的嘆息中,姥姥選擇了讓位給新的一代,選擇了自我放逐,傳統價值觀念隨之消亡。作為美國民族歷史的開拓者和見證人,姥姥見證了“美國夢”在歷史的傳承中已被偷梁換柱,原本的璞玉渾金,如今的污泥濁水。于是上演了這一出“懷金悼玉”的悲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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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ny critics recognize Albee as one of the dramatists of the Theatre of the Absurd.However,the fact of the matter is that Albee’s themes these techniques help to expose are typically of American realistic drama-to criticize the society.Taking The American Dream as an example,the writer of the thesis will analyze Albee’s ruthless exposure and demonic criticism of the modern American society in his works.
Edward Albee; The American Dream; social critic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