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互動話語中的禮貌研究

江玲

（西南政法大學外語學院，重慶，401120；上海外國語大學研究生院，上海，200038）

法庭互動話語中的禮貌研究

江玲

（西南政法大學外語學院，重慶，401120；上海外國語大學研究生院，上海，200038）

傳統的禮貌注重對日常話語的研究，很少關注機構話語，尤其是法庭話語中的禮貌現象。以Brown&Levinson的面子理論為研究框架，以歐洲和英美法庭審判實例為語料，重點考察了歐洲和英美法庭話語中的禮貌現象，發現法庭話語中固有的利益沖突和權力不對稱并沒有影響禮貌策略的實施，不僅權力弱小的一方對有權力的一方實施禮貌策略，而且作為有權力的法官或律師為了使交際能順利進行，也會采取恰當的禮貌策略。從禮貌的角度考察機構話語能夠幫助我們從一個全新的視角解讀機構話語，了解機構話語特有的語言特征以及內在的機構規約。

禮貌；法庭話語；策略

20世紀70年代以來，隨著Leech的禮貌原則、Brown& Levinson的面子理論的問世，學界展開了對禮貌現象的研究，其研究成果頗多，大大豐富了語用學理論。直到今天，由于禮貌現象的復雜性及其受文化社會等多種因素的影響，一直都是社會語言學、語用學家關注的焦點。但是，以往的研究主要關注一些日常話語，特別是非正式語境下話語中的禮貌現象，很少關注機構話語，特別是法庭話語中的禮貌運用情況。

Lakoff在“Limits of Politeness”一文中認為，禮貌主要是用來構建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而不是用于信息交換。她認為禮貌理論的應用性研究可以延伸到不同的語篇類型，特別是機構話語的語篇類型當中，這樣可以擴展我們對禮貌研究的廣度和深度［1］。

在此的禮貌研究主要是以Brown&Levinson的面子理論為研究框架［2］，認為禮貌主要是交際者為減少對各方的面子威脅、避免沖突而采取的一種語用策略，探討禮貌策略在法庭話語這種權力不對稱的語境下是如何實施的。

一、法庭話語的特征

法庭話語是在特定地點，按照特定的程序和規則，由具有不同目的的話語參與者主動或被動參加的、各自為取得一個符合自己的目的和利益的結果，以互相說服為方式而進行的活動［3］。法庭話語的典型特征就是其交際的不對稱性：交際者根據其機構角色的不同而擁有不同的話語權。法庭審判中，話輪的次序和類型是受機構話語的特定的規則所制約的。何時說話、說什么都有嚴格的程序要求。法律規定了交際參與者各方的權利和義務，明確了各自的話輪內容。通常情況下，法官是法庭審判中最有權力的一方，他可以隨時開啟和打斷他人的話輪而不被他人打斷，而證人卻只能等待被分配話輪，對自己何時說話、說些什么沒有選擇。法庭話語中的這種不對稱的交際特征體現了法庭話語中特殊的權力關系。

二、法庭話語中的禮貌研究

盡管法庭話語中體現出明顯的權力關系特征，但禮貌現象的情況也比比皆是，不僅是權力弱小的一方對有權力的一方實施禮貌策略，而且有權力的一方為了交際的順暢，減少沖突，也往往采取相應的禮貌策略。在此主要從稱呼語的使用和禮貌策略的運用兩個方面來考察法庭審判中的禮貌現象。

（一）稱呼語的使用

稱呼語的使用是法庭審判中禮貌現象的一個重要標識。在法庭審判中，法官以及一些法庭職業人士往往通過其在法庭審判中的機構身份而被稱呼，而被告卻被直呼其名。用于法官的一些稱呼語包括“Your Honour”，“Your Lordship”，“Your Worship”，而且這些稱呼后面往往跟隨一些第三人稱的單數動詞，比如“IfYourHonourpleases...”“Does YourWorship believe...”法官有時稱自己為“the bench”、“the court”，目的是體現其不同于日常交談者的身份，而是中立的第三方，是司法制度的化身，從而使其陳述和判決更顯權威性。

法庭審判中，律師之間相互稱呼對方為“My friend”或“My learned friend”，也可能會用第三人稱的形式相互稱呼為“The Crown”，“Counsel for the Prosecution”或“Counsel for the Defense”。而律師在稱呼法官時，往往用一些象征其權力的敬語，如“His Honour Judge”或“Her Honour”。

和法官、律師的稱呼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法庭審判中被告和證人往往會被直呼其名，這種第三人稱的稱呼方式體現了說話者之間的層級關系，拉大了彼此之間的社會距離，是一種消極的禮貌策略。

（二）法庭審判中的禮貌策略

在此的禮貌研究主要是基于Brown&Levinson的面子理論，認為“面子是每一個社會成員為自己贏得的公眾中的個人形象”［2］，它分為“消極面子”和“積極面子”。消極面子是指不希望別人強加于自己，自己的行為不受別人的干涉、阻礙。積極面子是指希望得到別人的贊同和喜愛。

在法庭審判中，無論是直接詢問還是交叉詢問，交際的主要形式都是以問答的方式展開的：法官和律師提出問題，被告或證人必須對所提出的問題給予回應或回答，而這樣一種一問一答的交際形式本身就具有威脅面子的性質。由于法庭審判中幾乎所有的言語行為都具有潛在的威脅面子的性質，所以法庭互動話語中的禮貌現象的考察主要是通過研究交際參與者是如何采取恰當的禮貌策略來減小或弱化對彼此造成的面子威脅。Brown&Levinson提出了五種補救策略，分別為：（1）不使用補救策略、赤裸裸地公開施行面子威脅行為（bald on record without redressive actions）;（2）積極禮貌策略（positive politeness）；（3）消極禮貌策略（negative politeness）；（4）非公開地施行面子威脅行為；（5）不施行面子威脅行為（don'tdo the FTA）。下面將對每一種禮貌策略進行逐一討論。

1.不使用補救策略、赤裸裸地公開施行面子威脅行為

由于法庭審判中的權力不對稱，不采取任何補救措施，公開施行面子威脅行為的情況是屢見不鮮的。作為有權力的法官、檢察官或律師在對被告進行指控或詢問時，往往不太顧及被告的面子，采取赤裸裸地控告或詢問方式，而不采取任何語言上的弱化方式來減輕對被告的面子威脅。最典型的就是檢查官在法庭上對被告進行指控，以期給被告定罪量刑。

Prosecutor：Madam president members of the court，Mr Pastor is charged with the participation in the offence of violent theft，on October the 11th 1989 in Amsterdam，during which a cash register was taken，or a cashbox containing about 120 guilders，and a box of cigars belonging to P.T.Chin，or to the restaurantKanTin.As secondoffencehe ischargedwiththeparticipation in attempted violent theft by extortion，on October the 9th 1989 in Amsterdam，at the expense of the firm of Pillenburg.［4］172

檢察官對被告的指控包括犯罪的類型、時間和地點以及案發時的情景介紹。盡管這個指控看起來是以獨白的方式呈現的，但因為其目的在于給被告定罪，所以它對被告的積極面子是一個極大的威脅。

2.積極禮貌策略

Brown&Levinson認為，積極禮貌策略就是說話人的言語行為要符合聽話人的積極面子的需求，即表達對聽話人的贊同、喜愛或欣賞。在法庭審判中，尤其是在交叉詢問的過程中，由于律師和證人的利益關系不一致：律師想顛覆證人的證詞或降低其可信度，而證人想推翻律師所建立的事實版本，所以無論是律師還是被告，其積極面子都受到了威脅。所以，在法庭審判中，為了不影響交際，雙方可能都會采取一定的禮貌策略來減輕這種面子威脅的程度。最常見的一種方式就是通過話語標記語“uh”、“well”等來拖延其后所表達的“不同意”、“反對”等潛在的威脅積極面子的行為。

Attorney：Well you had some fairly lengthy conversations with the defendant，didn't you?

Attorney：On that evening February fourteenth?

Witness：Well we were all talking.［5］486

證人通過話語標記語“well”預示了其后的陳述與律師的觀點不同。但是這種表達“不同意”的言語行為通過話語標記語“well”而被大大弱化了，為聽話者即律師留下了一定的心理空間，使其表達“不同意”的言語行為不顯得那么唐突和倉促，從而也表明了證人的合作而友好的態度，減輕了對律師的面子威脅程度，提高其話語的可接受性。

3.消極禮貌策略

消極禮貌策略主要是說話人使自己的言語行為盡量滿足聽話人的消極面子，使聽話人的領地不被侵犯和擁有自我行動的自由。人類行為普遍具有不侵犯他人領地的傾向，因此，即使是在權力關系不對稱、一方期待另一方服從的情況下，問話形式中所具有的潛在威脅面子的言語行為也通過一定的禮貌形式而被減弱或掩蓋。消極禮貌策略的表達形式多種多樣，主要有：

（1）含有情態動詞的問句

Counsel：Mr Gomez，could you please give your name?［4］72

律師通過情態動詞“could”減輕了聽話者回答的壓力，為聽話者提供了更多的選擇和余地。

（2）弱化說話者對聽話者觀點的強加程度的前序詞語

Judge：Is your point of view that the other side started，that not you neither your brother started，or so you say no.［4］172

Counsel：I'm putting to you that this defendant did not take any knife out of his bag.［4］172

這些問話從本質上講是具有一定的誘導性的，其目的是推翻證人的證詞或降低其可信度，從而建立自己的事實版本，因此威脅了證人的消極面子（把律師本人對事件的看法強加給證人）。但是，為了提高其問話的可接受性和降低其問話的脅迫力，說話者運用了一些規約化的表達。諸如“Is your point of view that...”or“I'm putting to you that...”使其問話所具有的強加程度大大降低。

（3）發出請求前的弱化前序詞語

Counsel：I was wondering what happened on that day?［5］480

在法庭審判中，作為有權力的法官或律師為了使被告或證人同意自己的觀點，或者提供其想要的信息，通常會采取恰當的語言手段弱化其提問對被告或證人造成的面子威脅，表達其問話的禮貌性，從而使其觀點更容易讓人接受或得到其期望的信息。

4.非公開地施行面子威脅行為

非公開的禮貌策略是為減少面子威脅而采取的最為禮貌的策略，因為采用這一語言策略對面子的威脅最為間接。說話人采用此策略可以得到的一個好處是，對于自己，可以避免對聽話人存在潛在的面子損傷之嫌，會得到說話有策略之贊譽，因為說話人的言語行為比較模糊，使得聽話人有可能從另一個角度加以理解，這樣，說話人對特定的意圖就不會有責任。對于聽話人，就可以躲避話語所帶有的潛在的面子威脅。Brown&Levinson列出了一系列的非公開的禮貌策略，包括“暗示”、“隱喻”、“模糊”等。模糊表達在法庭審判中是非常常見的一種語用策略，尤其是在證人或被告的語篇當中。其中，使用最頻繁的表達就是“I don'tremember”。遺忘比斷然否認所承擔的風險要小得多，因為聽話者很難斷定說話者是在撒謊還是一種回避問題的策略，而且對于剛剛經歷了事發現場的被告和證人來講，由于案件發生所引起的情緒上的不穩定，而出現記憶上的暫時缺失是很正常的。

Attorney：At that time，he asked you to go out with you，isn't that correct?

Witness：Yeah.

Attorney：With him，is that so?

Witness：Ah，I don't remember.［5］480

從此段交際來看，證人是非常合作的。她對被告邀請她出去這一事實給予了肯定。但是當律師重復其答話，并對其提問進行修正時，證人意識到律師的問話對自己的證詞所帶來的不利影響，便隨即用了一個模糊表達“Idon'tremember”。證人通過“Idon'tremember”間接地否認了律師提問中所表達的對自己證詞不利的命題內容，避免了對自己可能造成的面子威脅，同時也避免了直接否認會對律師的面子造成的威脅。

除了模糊表達之外，間接表達請求也是法庭審判中常見的禮貌策略。例如，陳述句式的疑問句根據不同的語境，既可以解釋為信息的表達而不需要回答，也可以解釋為需要提供信息的問話。

Prosecutor：whether you started your political career at the time of the creation of the Northern League or earlier.

Witness：I was not concerned with politics until 1985 when I was elected to the city council of Zanica and I began to be involved in politics again.

Prosecutor：“I began again?”...［6］

此例中，檢察官是通過隱含的方式，即陳述句式的疑問句“I began again？”來表達其對信息的索取的。此問句的顯性表達方式為“why do you say‘I began again’”或“what do you mean by‘I began again？’”由于對信息的索取從本質上來講會對聽話人的面子造成威脅，所以說話者通過隱含的表達減輕了面子威脅的程度。

5.不施行面子威脅行為

不施行面子威脅行為是指說話者意識到某一言語行為所具有的潛在的面子威脅時，保持沉默。在法庭審判中，最常見的情形就是當法官給被告定罪后，問被告是否有話要說，此時被告往往保持沉默，因為承認法庭的定罪將對自己的面子構成極大的威脅，而拒絕又會有蔑視法庭之嫌，對法官的面子也會造成威脅。

事實上，由于法庭審判具有內在的沖突性，每一個法庭審判活動的參與者都在努力爭取自己的話語權，因此擔心自己的言語行為會對彼此的面子造成威脅而保持沉默的情況是非常少見的。

以往的禮貌研究主要是針對日常非正式話語，重點研究禮貌在日常話語中的人際功能。研究機構話語中的禮貌現象能夠拓寬禮貌研究的廣度和深度，更好地理解和把握禮貌現象。在此以Brown&Levinson的面子理論為研究框架，重點考察了法庭話語中的禮貌現象，發現法庭話語中固有的利益沖突和權力不對稱并沒有影響禮貌策略的實施，不僅權力弱小的一方對有權力的一方實施禮貌策略，而且作為有權力的法官或律師為了交際的順利進行，也會采取恰當的禮貌策略。從禮貌的角度考察機構話語也能夠幫助我們從一個全新的視角解讀機構話語，了解機構話語特有的語言特征以及機構規約。當然以上也有不足之處，如語料主要是以歐洲和英美法庭審判實踐為例，因此得出的結論是否適用于中國的法庭實踐，即理論成果在多大程度上具有普遍性還有待進一步的深入研究。

［1］ Lakoff，Robin.The Limits of Politeness：Therapeutic and Courtroom Discourse［J］.Multilingua，1989（8）：101—129.

［2］ Brown，Penelope，Levinsonetc.Politeness：Some Universals in Language Usage［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

［3］ 廖美珍.問答：法庭話語互動研究［D］.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2002：38.

［4］ Komter，Martha L.Accusations and Defences in Courtroom Interaction［J］.Discourse and Society，1994（5）：165-187.

［5］ Drew，Paul，John Heritage.Talk at Work［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

［6］ Gnisci，Augusto，Clotilde Pontecorvo.The Organization of Questions and Answers in the Thematic Phases of Hostile Examination：Turn-by-Turn Manipulation of Meaning［J］.Journal of Pragmatics，2004（36）：965-995.

H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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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政法大學校級科研項目基金資助（08XZ-QN-32）

江玲（1979-），女，博士研究生，講師，研究方向為語用學、話語分析和法律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