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現紅
仕隱沖突下的本性回歸
——論陶淵明的田園情結
孔現紅
陶淵明經過仕與隱的內心反復交戰后,毅然擺脫了仕宦生活的羈絆,理性地選擇了回歸田園。其在平淡、質樸的田園生活中感悟到了生活之美,于田園躬耕中獲得了人格之獨立、精神之自由,實現了自我之超越,走向了本性之回歸。
陶淵明;本性回歸;仕隱沖突;田園;情結
東晉末年,陶淵明的出現,成為中國文學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一件大事。他不僅開辟了一個重要的全新的詩歌領域——田園詩的創作,而且為中國士人尋找到了一個精神的歸宿,其被南朝文學評論家鐘嶸稱譽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1]。
陶淵明的一生曾經多次仕宦與歸隱,始終處在仕與隱的矛盾交織中。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 (公元393),陶淵明 29歲,因“親老家貧”,任江州祭酒,然不久因“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2],后來召為江州主簿,未就任。晉安帝隆安四年(公元400),陶淵明入荊州刺史兼江州刺史桓玄幕。當時,桓玄掌握著長江中上游的軍政大權,野心勃勃圖謀篡晉,此時的陶淵明便產生了歸隱的想法。其詩《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中說:“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養真衡門下,庶以善自名。”表達了不愿像寧戚那樣向齊桓公悲歌自薦,而情愿像長沮、桀溺那樣隱居躬耕的心志。不久后的冬天,因其母喪而辭官。興元三年(公元404),劉裕起兵討伐桓玄獲勝,掌握了國家政權,陶淵明似乎看到了國家復興的希望,第三次復入仕途,在劉裕幕府任鎮軍參軍。次年改任建威將軍江州刺史劉敬宣的參軍。也就在這年的8月,陶淵明又改任彭澤縣令,在官80余日即解職歸里,走進了田園。
陶淵明的出仕,一方面是出于養家糊口、生存之需要。“疇昔苦長饑,投耒去學仕。將養不得節,凍餒固纏己。”(《飲酒》十九)在當時的社會狀況下,以仕代耕雖是貧窮的,但對于沒有其他謀生手段的陶淵明來說,這是維持生計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另一方面,他的出仕,也不排除其建功立業的動機與渴望。事實上,受儒家思想熏染的陶淵明,在其內心深處一直蟄伏著一種世俗的成就功業的渴望,以致于這種渴望在其中年以后的部分詩作中還常常提及:
憶我少年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 (《雜詩》其五)
少年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 (《擬古》其七)
少壯時代的陶淵明可謂抱負遠大,志向宏偉,氣魄非凡。甚至到了不惑之年,其內心依然郁勃著一股進取之心、功業之志。“先師遺訓,余豈云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榮木》之四)但這種少年時的用世熱情隨著一次次仕宦生活的沖擊日漸淡化,陶淵明在對政治失望中逐漸產生了歸隱的想法。
陶淵明的歸隱,既有當時社會、政治等方面的原因,又有儒道兩家思想與傳統隱逸文化的深刻影響,也是魏晉隱逸文化的產物[3]。陶淵明生活于沒落的官僚家庭,其曾祖陶侃雖然是東晉開國功臣,但他是“孤寒”士人出身,陶氏家族的根基無法與當時的王、謝等望族相比。處在“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以門第地位為高的社會氛圍中,陶淵明欲想在事功上有所建樹,這看來只能是難以實現的美好愿望。且中年后的陶淵明經歷了晉末接連不斷的戰亂,目睹了國家的凋敝與荒疏。現實政治的黑暗,上層統治集團的相互傾軋、斗爭,讓陶淵明感到恐懼,欲逃離其迫害。“密網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而歸耕。”(《感士不遇賦》)“紛紛戰國,漠漠衰周,鳳隱于林,幽人在丘。”(《命子詩》)戰亂與苦難漸漸消解了陶淵明的用世熱情。此外,陶淵明深受儒道兩家隱逸思想影響,且處在玄風煽熾、隱逸之風盛行的時代。士人以纓于事務為鄙俗,以宅心玄遠為清高,歸隱山林已經成為時人渴望追求的人生方式,包括謝安這樣的高門大族也想“東山高臥”。這種適性的社會風氣必然影響到陶淵明,使其在現實理想困境時轉而追求自由、淡然的歸隱。
然而,陶淵明走向田園的最根本原因是其“任真”的本性。任真就是任情自然,順應自然,不違心矯情,不強而后為[4]。 《宋書》本傳載:“潛不解音聲,而蓄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意。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蓮社高賢傳》載:“遠法師與諸賢結蓮社,以書招淵明,淵明曰:‘若許飲則往。’許之,遂造。”從這些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出其“任真”的性格本色。當秉性真淳的詩人一旦進入污濁官場,便感到自身與社會環境尖銳的對立沖突與強烈的不適應,常會深刻感受到違性失真的痛苦,他渴望于田園山水中獲得心靈的撫慰。陶淵明在短暫的仕宦生涯中,常常流露出對于美好自然山水的依戀之情。“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林》),自然是陶淵明追求的人生最高境界。他對自然的崇尚是其本性使然,“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歸去來兮辭序》),申明自己的本性天然如此,忍受不了官場的羈束,任情的性格使他寧可挨凍受餓,也不愿意違心地逢迎上司而混跡官場。于是,陶淵明覺得應該避免俗世的紛爭,返歸和保持自己本來的、未經世俗異化的性情,過一種適性的生活。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歸田園居》其一)
仕祿與功名對于陶淵明來說,就像羅網與樊籠,他明確地感受到名祿對于人的天性的束縛,認為只有擺脫羈束,回到自然的本體狀態,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于是,陶淵明即使在生活陷于困頓之時,仍然婉言拒絕了江州刺史檀道濟的盛邀,不愿為五斗米而折腰,斷然離開了官場,回歸了自然,回歸了田園,回歸了自我。陶淵明的回歸,是在仕宦與歸隱的矛盾沖突中,經過深思熟慮之后的理性選擇。
歸隱之后的陶淵明,創作了大量田園詩。讀陶淵明的田園詩,我們能真切地感受到詩人與自然山水零距離的親密接觸,體會到詩人于山川田園中寄寓的喜怒哀樂。“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歸園田居》其一),描繪了一幅淳樸自然、寧靜和諧的田園風光,充分表現了詩人脫離官場、重回自然的無限暢快的心情。在這里,方宅、草屋、榆柳、桃李、狗吠、雞鳴等一切田園風光都是如此親切,絲毫沒有刻意雕琢之痕,在看似平淡的自然之景中,詩人與自然和諧的融為一體。“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歸園田居》其三)既寫出了種豆除草早出晚歸的艱辛與不易,也流露出躬耕田園的愉悅與自食其力的滿足。披星而出、戴月而歸的勞作給詩人平凡而艱辛的勞動生活涂上了濃濃的詩意與美感。“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時復墟里人,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歸園田居》其二)“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歸園田居》其五)“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二)詩人與農民共同勞動,共話桑麻,共飲美酒,已經成為農民中的一員,與農民之間沒有任何隔閡,親如兄弟。此外,“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豈無他好,樂是幽居,朝為灌園,夕偃蓬廬。”(《答龐參軍》其一)“夙晨裝吾駕,啟涂情已緬。鳥弄歡新節,泠風送余善。”(《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一)這些詩句,都以平淡素樸的語言、濃烈的情感,描繪了一幅充滿詩情畫意的田園生活的美景,悠然自得之意躍然紙上。陶淵明在仕途之外找到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在回歸自然中發現了生活之美,找到了心靈的歸宿,“此心安處是吾鄉”(蘇軾《定風波》)。田園生活在他的筆下帶上了理想化的詩意色彩,詩人與自然的物我泯一,使他的整個生活和詩歌都接近了自然化的境地,呈現出一種詩意美和藝術美。
但真正的田園生活并非都如詩人所描繪的那般美好,不走仕宦之路的陶淵明,生活越來越難以維持。在其39歲創作的《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中已經透露了家境的窘迫:“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其后,一把大火燒滅了陶淵明美好自然田園生活的閑情逸趣,生活更加陷進了困境之中,竟至到了向親友乞食的地步。其《飲酒》之十六:“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竟抱固窮節,饑寒飽所更。弊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又《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詠貧士》之二:“凄厲歲云暮,擁褐曝前軒。南圃無遺秀,枯條盈北園。傾壺絕余瀝,窺灶不見煙”等等,這些都是陶淵明貧困生活的真實寫照。對自己的困窘生活,陶淵明并不是遮遮掩掩,羞于啟口,而是為了擺脫貧困的侵擾,毫不猶豫的操持起了稼穡之事。“人生歸有道,衣食固有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認為勞動是人生之大事,將自食其力的躬耕勞動看作是實踐“道”的開端,把高懸于空中的“道”具體落實到了現實的人生。雖然陶淵明的心中也常常“貧富常交戰”,但陶淵明經過內心的沖突交織,最終戰勝了現實官場的誘惑,經受住了現實的嚴峻考驗。其在詩中一再表達自己獨善與隱居的決心:“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但愿長如此,躬耕非所嘆。”(《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飲酒》其九)陶淵明的為貧而仕、寧窮而隱,不是虛偽矯情的追求名利之舉,而是出于內心的真情流露。故蘇軾在《書李簡夫詩集后》中說:“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叩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延客。古今賢人,貴其真也。”[5]對自然的熱愛與崇尚,對淳樸平淡生活的渴求,對污濁社會現實的厭惡,使陶淵明擺脫了一切束縛,回歸了田園,以自己的勞動實踐豐富和充實了隱逸生活。詩人躬耕田園是他經過了13年之久的心理反復交戰之后作出的正確抉擇。
回歸自然是陶淵明對世俗生活的超脫,是對人格獨立的堅持,是對生命本身的一次感悟,是向生命本真的回歸,是向崇尚自然本性的回歸。陶淵明于田園中實現了精神的自由與心靈的自適,于自然、真誠的生活中完成了對自我的超越。他的歸隱超越了歸隱本身,是人格的重塑和精神的涅槃,為后世文人的人生選擇找到了一個詩意棲息的精神家園。從此,陶淵明成為后世文人學習的楷模、精神的歸宿。
[1]何文煥輯.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1:13.
[2]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2461.
[3]鄧安生.從隱逸文化解讀陶淵明[J].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1).
[4]李秀平.田園守拙自養真[D].內蒙古大學,2004.
[5]孔凡禮.蘇軾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6:2148.
[6]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
I206.2
A
1673-1999(2011)22-0102-03
孔現紅(1971-),女,安徽碭山人,碩士,淮南師范學院(安徽淮南232001)中文系講師。
2011-0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