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偉
不同軌跡的生命主體的穿越
——余光中詩歌與洛夫詩歌之比較
何 偉
余光中和洛夫的主體意識都很強烈,以其生命的敏感和本能感受著世界。他們有著同樣的鄉愁、相似的古典情結,他們以中西融合的視野共同關注著現代社會和現代人的困境與情感。然而,詩作是個人化情感和靈性之所在,這使得兩人在詩歌的探索之路上投入到不同的軌跡之中。余光中更偏重于在歷史情結中穿越,而洛夫偏重于在虛無與存在的思考中穿越,就此而達到對現實的超越。
古典情結;時空穿越;主體超越
關于鄉愁的兩首著名的詩拉近了余光中和洛夫兩位詩人在讀者心里的距離。《鄉愁》和《邊界望鄉》都以其真摯的思鄉之情打動著讀者,也讓我們看到詩人對于同種情感的不同表達,這便是詩人的個性所在。兩位詩人都熱衷于現代詩的創作,對于中西文化和藝術觀念持融通的態度。他們的詩側重于心靈的探索,利用暗喻、象征等手法,來表現現代社會中一顆顆受傷的靈魂,以期待獲得主體精神的超越;在形式上特別重視意象的暗示性和語言的張力。
余光中和洛夫都有著中西融通的視野。中國的古典文化底蘊深厚,不論從情感還是歷史角度對于詩人都是寶貴的資源,兩位詩人都很自覺地汲取古典文化的養分,他們或以古典意象、典故入詩,或追求古典詩歌的韻律之美。當然,對于西方文化和藝術觀念,他們也同樣采取包容的態度,在世界步入國際化的環境下有意無意地將西方的語言和文化納入自己的詩行。如余光中的《新大陸之晨》[1]139-141:
……
早安,憂郁。早安,寂寞。
早安,第三期的懷鄉病!
早安,夫人們,早安!
烤面包,冰牛奶,咖啡和生菜
在早餐桌上等我們去爭吵,
去想念燧人氏,以及豆漿和油條。
然后去陌生的報上尋吝嗇的消息。
然后去空郵箱里尋希望的尸體。
然后去林蔭道上招呼小松鼠們。
然后走進擁擠的課堂,在高鼻子與高鼻子,
在金發與金發,在Hello與Good morning之間,
坐下……
當千里目被困于地平線,我說;
‘雖信美而非吾土兮,
曾何足留少年!’
……
這首詩,中西文化的融合顯而易見:牛奶加面包的西式餐點與豆漿油條的中式早餐,“Hello、Good morning”的西方語言與“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留少年”的楚辭韻調相遇,代表了中西文化的碰撞,既表現了詩人情感的矛盾糾結,也可見其運文之功底以及想象的跨度。又如洛夫的《蝶》,不再是那個莊周夢中的角色,而是如耶穌一樣在受難:“法利賽人槌子上的血跡還沒有干/你又作了第二個祭品,這是一九五八年/主啊!拔掉你的十字架,我已懺悔/我哭著把春天的一只腳/釘在墻上/自以為完成了一次美的征服/卻不是羅丹所能容忍的/沉思的人比影子還冷/今后我再也不敢給思想以翅膀/怕也被人攫住,然后釘死。”暫且不考慮這首詩闡釋的關于1958年的那種對于思想束縛的災難,我們讀到的,有作者對于西方文化的一種接納,對于上帝存在的承認,對于羅丹思想者的身份的肯定。這其實就是西方文化的一種影響,以西方之主祭奠東方之靈魂,也是中西融合之所在。
人們經常稱臺灣50年代崛起的現代詩太過于西化,就這一點而言,余光中和洛夫的不少詩作都可以進行反駁。他們的詩中不乏古典的韻律,尤其是他們的抒情詩,運用了反復、頂真、隱喻、象征等修辭手法,詩行的押韻也使他們的詩更顯得韻味十足。余光中的詩歌在形式上更加表現出整飭的特點,筆者在此稱之為有韻之謠。如《民歌》一詩,一共四段,每段五行,每段的結構字數一致:“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從青海到黃海/風 也聽見/沙 也聽見……”[1]
這四段讀來,真的像是一首沒有高潮的民歌,淺唱低音一般回環,無論是醒是夢都縈繞耳邊。與余光中追求形式的韻律相比,他更注重意境的營造。當然,洛夫也有不少追求韻律之作,但他的詩多是以小的段落的形式出現,如《裸奔》之二:“帽子留給父親/衣裳留給母親/鞋子留給兒女/枕頭留給妻子/領帶留給友朋/雨傘留給鄰居/(他打了一個哈欠)……”[2]203-208
像這樣接連24個句子(括號里的句子除外)都是一樣的字數,以相同的形式塑造24個句子,我們讀到的,是一種與自己的身體徹底的決絕,堅決地選擇什么都不留。
筆者用“蓮”和“云”來分別代表余光中和洛夫,因為“蓮”和“云”這兩個意象在他們各自的詩中出現的頻率較多。由意象可觀詩意。就“蓮”而言,它屬于一個古典的意象(周敦頤的《愛蓮說》早成為耳熟能詳的稱贊之詞),余光中詩中“蓮”的意象都隱隱透露著愛情的信息,《蓮的聯想》《等你,在雨中》《下次的約會》《茫》《永遠,我等你》等都是代表作。“蓮”的意象只是個引子,在余光中的詩中,我們熟悉的還有他的古典情結、他的鄉愁以及與鄉愁相連的童心。
在對古典文化的推崇方面,余光中比洛夫更加熱衷一些,他非常崇敬和惦念屈原、李白、杜甫這些詩人,或如《淡水河邊吊屈原》一般黯黯悲悼;或如《湘逝——杜甫歿前舟中獨白》一般以己心度杜甫之心,切身感受杜甫的哀傷與憤慨;又或在《橄欖刻舟——故宮博物館所見》中借一個一寸半長的橄欖細核重溫蘇東坡所作《赤壁賦》之賞月情景。同命相惜,同為詩人,便可以穿越古今之變,溝通一顆熱愛生活和生命、關心國家社稷和民生的拳拳之心。
余光中的詩,多有描寫鄉愁情緒的篇章,除了我們熟悉的《鄉愁》《鄉愁四韻》《我之固體化》,還有《敲打樂》《布谷》《還鄉》《中國結》《母與子》《浪子回頭》《禱問三祖》《風箏怨》等,這些思鄉戀土的詩篇將詩人濃烈的民族情感與強烈的民族自尊心表現得淋漓盡致。與鄉愁相連的是難忘的童年,好像對于家鄉的記憶,與祖國的牽連就在于那些熟悉又將行漸遠的童年。他的童年里有母親的記憶、有伙伴的頑皮,甚至有街邊的叫賣聲。最感染筆者的,是他那首《踢踢踏——木屐懷古組曲之二》:“踢踢踏/踢踏踢/給我一雙小木屐/讓我把童年敲敲醒/像用笨笨的小樂器/從巷頭/到巷底/踢力踏拉/踏拉踢力/……/踢踢踏/踢踏踢/給我一雙小木屐/魔幻的節奏帶領我/走回童話的小天地/從巷頭/到巷底/踢力踏拉/踏拉踢力”[1]207-208。
“踢力踏拉”“踏拉踢力”的聲響完成了對于童年的召喚,這一雙木屐仿佛真的可以帶著詩人穿越時間的隧道回到快樂的童年。
由于個人境遇的不同,所以在詩意的追求上,洛夫的古典情結淡了,鄉愁消了,更添了一分對生命的探尋。他的古典情結更多地化作一種安謐的沉靜,平靜地在詩中訴說,就如同他筆下的意象“云”般飄渺,流浪并追尋。洛夫曾說,想為自己建立一種“冷詩”的風格:“我的‘冷詩’觀念倒不拒絕隱喻,也不忽視意象的有效經營,只專注一點,即盡可能控制情緒的泛濫。當然詩人不是數學家,筆下不帶一點情感是不可能的,但學習如何把激情透過意象使其冷卻下來,卻是一個詩人必修的課程。”[4]
“冷詩”不是無情,而是一種情緒的控制,這倒有點像新月派的作風,“以理智節制情感”。當然詩人也不是在聲稱自己完全就是智性詩的寫作者,而是從情感上,或者說從詩的意境上、意義追求上有了更高的追求,看似輕描淡寫,卻包含了生活的哲理、生命的感悟。如《窗下》:
“當暮色裝飾著雨后的窗子
我便從這里探測出遠山的深度
在窗玻璃上呵一口氣
再用手指畫一條長長的小路
以及小路盡頭的
一個背影
有人從雨中而去”[2]21
排斥了激情,淡化了鮮活的意象,于是,一首詩的可知度而不是它的可感度被突出出來。短小的詩竟完成了情節的塑造。如果用潑墨畫來形容余光中的很多憑古道今的詩的話,那洛夫的這首小詩就構成一幅簡筆畫。這個背景可以是你,是我,是他,是任意的眾生之一,好像生活就是這么輕描淡寫的不經意的一筆一筆構成的。對生命的感悟讓這首詩避免了流于庸俗與空洞。
余光中在《松下有人》中寫到:“既然一心要面壁/就應該背對著空虛/連同深厚的虛名”,《仙枕》中又寫到:“當世界太喧囂而我太疲憊/何處能找到一只仙枕呢?/一直可以安眠的仙枕/按摩可憐的耳神經/且把焦灼的眼球啊/引入一個深沉的夢境。”可見,在現實的生活中,誰也逃脫不了一份無奈,多的是受傷的靈魂,那誰來拯救包括詩人自己在內的疲憊者呢?唯有自己。放下虛名,悲憫眾生,詩人像“飄渺仙”一樣,渡了自己,也以自己的詩、自己的情懷渡了他人。這體現在他的《隔水觀音》中,詩人在路遇觀音像時默念自己的希冀,在渴望觀音普度眾生之時,詩人之心也如觀音一樣:“……三十年,在你不過是一炷煙/倦了,香客/老了,行人/映水的纖姿卻永不改變/……讓行人都老去,只要你年輕/讓地靈水怪/讓一切貪頑/都俯首你普渡的悲憫/……”[1]178
余光中這個“飄渺仙”借著自己的古典情結,在他的詩中經常穿越時空,回到歷史。在對歷史人物的命運的審視中,在與歷史人物的對話中發出自己的呼喚,讓世人聽到自己的聲音。他與屈原對話,與李白、杜甫對話,與蘇軾將心比心,將自己的現實的情懷訴諸歷史,在歷史中徜徉,獲得主體的超越。
與余光中不同,洛夫更多的受到了禪宗和超現實主義的影響,他對虛無與存在的思考,像“空空道人”一般,在自己的靜觀中完成對現實真諦的追求,在主體與客體的統一中,獲得個人主體的超越。他認為:“作為一種探討生命奧義的詩,其力量并非純然源于自我的內在,它該是出于多層次、多方向的結合,這或許就是我已不再相信世上有一種絕對的美學觀念的緣故吧。換言之,詩人不但要走向內心,深入生命的底層,同時也須敞開心窗,使觸覺探向外界的現實而求得主體與客體的融合。 ”[2]1541
前面提到的《裸奔》一詩是這種詩觀的集中反映,將個體由肉體的裸到精神的裸的過程形象地表現了出來。從“帽子”“衣裳”“鞋子”“枕頭”到“床鋪”“書籍”“照片”“信件”“詩稿”等,詩人不斷地將這些外在之物進行剝落,然后其肉體才得以回歸自然:“手腳還給森林/骨骼還給泥土/毛發還給草葉/脂肪還給火焰/血水還給河川/眼睛還給天空。”[2]203-208同時也擺脫了“歡欣”、“慍怒”、“悲郁”、“抑郁”、“仇恨” 等情感的牽扯。肉體的裸為精神的自由架起天梯,使得個體生命之魂與自然山水之靈同一:“山一般裸著松一般/水一般裸著魚一般/風一般裸著煙一般/星一般裸著夜一般/霧一般裸著仙一般。 ”[2]203-208個體的生命在這種主客體相融的原初世界中以近乎透明的方式自由存在,讓人體驗到了一種生命自由延伸的快感和意義,超脫現實的煩惱與無奈。
殊途同歸,余光中和洛夫在詩歌的寫作中給我們提供了兩種選擇:詩可以怡情古典,在歷史中徜徉;也可以獨坐冥思,以求心靈的靜寂,他們在不同的軌跡上解脫于現實的繁瑣,獲得生命主體的超越。
[1]余光中.余光中經典作品[M].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
[2]洛夫.洛夫自選集[M].臺北:黎明文化事業公司,1975.
[3]洛夫.解讀一首敘事詩——《蒼蠅》.名作欣賞[J].2005(7).
[4]洛夫.我的詩觀與詩法//詩的探險[M].臺北:黎明文化公司,1979.
I207.22
A
1673-1999(2011)22-0110-02
何偉(1987-),女,河北滄州人,四川大學(四川成都610064)文新學院碩士研究生。
2011-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