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巖
論《清代學術概論》的以復古為解放
吳 巖
闡述了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關于清代考據學的批評,分析了梁啟超對戴震的《孟子字義疏證》和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及《孔子改制考》的評價。從清初顧炎武對王學的反動到康有為顛覆一切經典,清代考據學者以考據為手段節節復古,而結果是思想的層層解放。在梁啟超看來,以反孔教為重要內容的新文化運動,正是清代學術一路復古、解放思想的直接后果。認為將“反動”、“復古”、“解放”三者互為依托是梁啟超論列清代學術的最大特色。
《清代學術概論》;清代;考據學;復古;思想解放;五四新文化
梁啟超創作于1920年的《清代學術概論》是清學史經典著述之一。梁啟超寫作此書正值五四新文化方興未艾之際,思想解放是當時鮮明的時代特色。《清代學術概論》的“以復古為解放”的思想論述框架,不僅是梁啟超對清代學術的重新論列,更是其對五四新文化的呼應與引導。
“今之恒言,曰‘時代思潮’。”梁啟超開篇即從思潮講起,“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則其‘思’必有相當之價值,而又適合于其時代之要求也。”[1]1梁啟超將清代學術置于“清代思潮”的框架中縱橫論列。“‘清代思潮’果何物耶?簡單言之,則對于宋明理學之一大反動,而以‘復古’為其職志也;其動機及其內容,皆與歐洲之‘文藝復興’絕相類;而歐洲當‘文藝復興期’經過以后所發生之新影響,則我國今日正見端焉。”[1]3梁啟超將清代學術與歐洲文藝復興相比擬,遭到很多人的質疑和反對,其中包括他的學生,后來的新儒家張君勱。梁啟超所以要執著于如是比較,原因在于有文藝復興的引領,歐洲才走出基督教統治下的黑暗的中世紀,他樂觀地相信并確認清代學術同樣會給中國帶來思想解放,一如歐洲的文藝復興。以此為出發點,決定了梁啟超論述清代學術的發展方向是對上一階段學術的反動,表現出的形式為復古,最終達到的目的是思想解放。“反動”、“復古”、“解放”三者互為依托,構成梁啟超論列清代學術的最大特色。“以復古為解放”,即變革的動力自傳統中來。在五四一片激進的“打倒孔家店”的吶喊聲中,這既是對時代潮流的呼應,也是對當時否定傳統、全盤西化的補偏救弊。1840年鴉片戰爭以后,歐風美雨,西學東漸,從洋務運動到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以至新文化運動,無論是就當時的現實問題,還是此后對歷史的回望,西方都成為提供答案與解釋的主要資源。“以復古為解放”,是梁啟超對清代思潮所下的定義,它解釋的有效范圍局限在思想史,但梁啟超這一由西方而東方的回歸則代表了一種價值取向的轉移。于是,昔日被他認為是“支離破碎,汩沒性靈”的考據學在“以復古為解放”的理論預設下煥發出新的光彩。
《清代學術概論》概括顧、黃學術,認為啟蒙期呈現出一種復雜絢爛的局面,而考證學僅為其中一支。成為后來正統派“不祧之大宗”的是顧炎武、閻若璩和胡渭,奠定他們一代開派宗師地位的是他們所帶來的思想解放。顧炎武的“經學即理學”,為清代學術樹起了一面嶄新的旗幟,梁啟超將之解釋為是對宋明理學的一大反動。只有對舊權威的反動,才可以收獲到思想的解放,從事此“黎明運動”的第一人正是顧炎武。“經學即理學”在粉碎明代理學壟斷地位的同時,為清代學者開拓出了一片新的學術領地。“此實四五百年來思想界之一大解放也,”梁啟超說,“然語于思想界影響之巨,則吾于顧戴之外,獨推閻胡。”[1]11顧炎武對清代學術有開創之功,戴震是全盛期披靡一世的考證大師。處于啟蒙期的閻、胡二人,僅就考證方法而言,體例蕪雜,漢宋雜糅,家法不嚴。但在梁啟超眼中,閻胡可以和顧戴相提并論,何以故?“閻若璩之所以偉大,在其《尚書古文疏證》也。胡渭之所以偉大,在其《易圖明辨》也。 ”[1]11《尚書》是我國上古夏、商、周等王朝的歷史文獻匯編,兩千年來儒家一直將它作為最重要的一部經典,尊稱為“書經”。漢代時有《今文尚書》與《古文尚書》之別。西晉永嘉之亂,文籍喪失,今古文都散亡。司馬氏逃到江南建立東晉,要靠儒家思想維持統治,廣求經典。豫章內史梅賾獻了一部《古文尚書》,包括今文28篇,古文25篇,及一部《孔安國傳》作為此書之注[2]20-26。 此后,這部《古文尚書》既是讀書人科舉求士的必讀書目,也是歷代帝王“臨軒發策”所依據的經典之一。閻若璩考證出這部書的古文25篇及《孔安國傳》皆是偽書,世道人心為之震驚。毛奇齡著《古文尚書冤詞》,將之比為洪水猛獸。而在梁啟超看來,“則誠思想界之一大解放”。胡渭之《易圖明辨》,“大旨辨宋以來所謂《河圖》、《洛書》者,傳自邵雍,雍受諸李之才,之才受諸道士陳摶;非羲文周孔所有,與《易》義無關。 ”[1]11啟蒙期的考據學,其價值正在于顛覆權威所帶來的思想解放。
如果說啟蒙期的考證學“不過粗引端緒,其研究之漏略者,不一而足”[1]25,那么全盛期的考證學可謂方法精當,日臻完善。“當時巨子,共推惠棟、戴震”,但梁啟超對惠棟“凡古必真,凡漢皆好”的治學方法并不贊同,所以他得出結論:“此派在清代學術界,功罪參半”[1]28。與之相比,最能傳寫思想解放精神的是戴震。近代史上,對于戴震的發掘,前有章太炎,后有胡適,承上啟下位于其間的是梁啟超。一身而兼擅考證與義理的戴震,在乾嘉時期為僅有的特例。戴震的考證之學為當世所共推,而戴震的義理之學不僅不見容于考證學派,相對于宋明理學也是異端。以章太炎、梁啟超和胡適為中心,20世紀初期形成了一個頗具規模的戴震學研究潮流,既有對戴震義理之學的闡揚,也有對他集義理和考證于一身所帶來的緊張與沖突的理解。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梁啟超對戴震的推崇與論述可以提供一個簡單而有效的答案,即無論是考證還是義理,都可以統一于思想解放,這才是戴震學存在的意義與價值。戴震一以貫之的治學原則是“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在于“空諸依傍”[1]34,落實在考證學上則是錢大昕所謂的“實事求是,不主一家”。余廷燦謂其“有一字不準六書,一字解不通貫群經,即無稽者不信,不信必反復參證而后即安。以故胸中所得,皆破出傳注重圍”[1]30。比起惠棟的恪守漢學家法,戴震的“實事求是”更能體現考證學的思想內涵。如果說以考證而帶來的思想解放僅出于學者的良心和職業道德,那么戴震的《孟子字義疏證》“欲建設一戴氏哲學”[1]32則是出自學者深刻的思想自覺。相比之下,戴震的“情感哲學”是以一種自覺的姿態將考證學延伸到思想領域,以期獲得某種價值觀念的改變。“為考證而考證”的學者在思想領域的價值,更多是在梁啟超一類史學家對歷史的重構中得以確認和體現。一個有心,一個無意,這是在“以復古為解放”的理論中,戴震與其他乾嘉學者最大的不同之處。
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多處提到歐洲文藝復興,但多是以彼之長較我之短,只有在提到戴震的這本《孟子字義疏證》時,似乎才尋到旗鼓相當的安慰與釋然。“《疏證》一書,字字精粹……綜其內容,不外欲以‘情感哲學’代‘理性哲學’,就此點論之,乃與歐洲文藝復興時代之思潮之本質絕相類。”“其志愿確欲為中國文化轉一新方向。其哲學之立腳點,真可稱二千年一大翻案。其論尊卑順逆一段,實以平等精神,作倫理學上一大革命。其斥宋儒之糅合儒佛,雖辭帶含蓄,而意極嚴正,隨處發揮科學家求真求實之精神,實三百年間最有價值之奇書也。”[1]35戴震亦以此書自負:“仆生平著述之大,以《孟子字義疏證》為第一。 ”[1]35然而,與戴震在考證學上的人所共推相比,這本義理之書在當時影響極小,贊揚固難以得,就連反對者也僅方東樹一人而已。但以方東樹對全體漢學家的仇視而言,即便沒有此書,戴震也一樣在反對之列。一部在梁啟超看來“最有價值的奇書”,在戴震生前猶如石沉大海,波瀾不驚。但在近二百年后,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掀起的驚濤駭浪中,魯迅的“吃人的禮教”與戴震揭示的“以理殺人”如出一轍。所以,梁啟超對此書在乾嘉時期遭遇的冷落充滿遺憾與嘆息,對此書在新文化時期將要發揮的效力則充滿期待:“此書蓋百余年未生影響之書也,豈其反響當在今日以后耶?”[1]35支撐梁啟超這種拭目以待的信心,既來自戴震學本身所傳寫的思想解放,也來自梁啟超對此所做出的不懈的努力:除在 《清代學術概論》中對戴震大加闡揚之外,1924年他在北京召集主持了戴東原生日二百年紀念大會,為此會作文三篇《戴東原先生傳》、《戴東原哲學》以及《戴東原著述纂校書目考》,并為戴東原圖書館撰寫《戴東原圖書館緣起》。無論是對戴震的推重還是對清代學術的重構,思想解放是梁啟超不變的價值尺度,以之為媒介搭建從傳統到現代的橋梁,是他背后的良苦用心。
戴震的《疏證》,從題目看屬考證學,而內容溢出了考證學范疇。梁啟超在對考證學進行復古論述的過程中與之不期而遇,完全是因為它符合思想解放的標準。但這部義理之作在清代成為空谷絕響,在蛻分衰落期續寫思想解放的是今文學家。
清代的今文學興起于18世紀晚期,與清帝國日漸衰退的國勢息息相關。最先將研究方向轉向西漢今文學的是莊存與。做過禮部侍郎和內閣學士的學術官僚莊存與,他在政治上的嗅覺遠比以考證為職業的學者更為敏銳。經過閻若璩、惠棟、孫星衍的考證后,《古文尚書》及《孔安國傳》為偽書已成定論,有人便上書朝廷,要求從科舉考試使用的《尚書》讀本中刪除偽《古文尚書》部分。那時,莊存與分明地感覺到了古文學家的考證對儒教國家賴以維持其統治的理論基礎的破壞。于是,闡發今文經學的微言大義,以達到撥亂反正的目的,成為莊存與著《春秋正辭》的最初動因[3]。但由他開啟的今文學研究最終卻給帝國統治學說帶來巨大的殺傷力,則是他始料不及的。不管怎樣,莊存與的這一轉向邁出了“復西漢之古,對于許、鄭而得解放”的第一步。此后,劉逢祿著《左氏春秋考證》,魏源著《詩古微》、《書古微》,郝懿辰著《禮經通論》,均對漢學家所信奉的古文諸經傳的真實性提出質疑。于是,在動搖了程朱理學的權威之后,受到漢學家尊崇的東漢古文大師、遍注群經的鄭玄成為了自命為真漢學的今文學家抨擊的對象。而到達復古的終點站,“復先秦之古,對于一切傳注而得解放”的是梁啟超的老師康有為。
對康有為的論述集中于他的兩部著述:《新學偽經考》和《孔子改制考》。兩書一破一立,前者以考證的形式得出結論:“西漢經學,并無所謂古文者,凡古文皆劉歆偽作”;后者將孔子塑造成倡言改革的政治家,六經皆孔子托古改制之作。這兩本書是作為政治改革家的康有為“借經術緣飾政論”的代表作。盡管這兩本書在理論上有諸多的荒謬之處,但缺乏學術價值不代表沒有歷史意義,恰恰是這兩本書在當時的思想界引起了振聾發聵的解放效應。對此梁啟超不惜筆墨,大加渲染:《新學偽經考》“諸所主張,是否悉當,且勿論,要之此說一出,而所生影響有二:第一,清學正統派之立腳點,根本動搖;第二,一切古書,皆須重新檢查估價;此實思想界之一大颶風也。”[1]64第二本書《孔子改制考》,梁啟超將之比為“火山大噴發”:“其所及于思想界之影響:一、教人讀古書,不當求諸章句訓詁名物制度之末,當求其義理。所謂義理者,又非言心言性,乃在古人創法立制之精意。于是漢學、宋學,皆所吐棄,為學界別辟一新殖民地。二、語孔子之所以偉大,在于建設新學派,鼓舞人創作精神。三、《偽經考》既以諸經中一大部分為劉歆所偽托,《改制考》復以真經之全部為孔子托古之作,則數千年來共認為神圣不可侵犯之經典,根本發生疑問,引起學者懷疑批評的態度。四、雖極力推挹孔子,然既謂孔子之創學派與諸子之創學派,同一動機,同一目的,同一手段,則已夷孔子于諸子之列。所謂‘別黑白定一尊’之觀念,全然解放,導人以比較的研究。 ”[1]65
戊戌之后,康有為日漸落伍,成為保守甚至反動的象征,因提倡孔教而被新文化的主將陳獨秀列為抨擊的主要對象。《駁康有為致總理書》《憲法與孔教》《孔子之道與現代生活》《再論孔教問題》《舊思想與國體問題》《復辟與尊孔》《駁康有為〈共和平議〉》等發表于《新青年》雜志的文章,均是針對康有為的。以陳獨秀和《新青年》的號召力,可以想象康有為在那時已成為新文化的對立面而受到批判。梁啟超在此大倡康有為在晚清思想界的首創之功,絕不是簡單地替康有為翻案,他更愿借此指出晚清今文學運動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脈相承。新文化時期諸子學的興起、疑古思潮的興起甚至激進如“打倒孔家店”口號的提出,都發生在康有為將孔子這尊神像請下祭壇之后。陳寅恪在回憶自己所親歷的清末思想界變動時,曾說過這樣一段意味深長又不失公允的話:“曩以家世因緣,獲聞在光緒京朝勝流之緒論。其時學術風氣治經頗尚《公羊春秋》……后來今文《公羊》之學遞演為改制疑古,流風所被,與近四十年間變幻之政治,殊有聯系……考自古世局之轉移,往往起前人一時學術趨向之偏致,迨至后來,遂若驚雷破柱,怒濤振海之不可御。”[3]從這段話可看出,晚清今文學運動與后來中國思想及政局變幻的內在聯系。
從清初顧炎武對王學的反動,到康有為顛覆一切經典,在梁啟超看來,清代考據學者以考據為手段節節復古,收獲到的是思想的層層解放。“夫既已復先秦之古,則已非至對于孔孟而得解放焉不止矣。”[1]6以反孔教為重要內容的新文化運動,在梁啟超看來,正是清代學術一路復古,解放思想的直接后果。所以,置身于五四新文化的思想氛圍中,梁啟超所創作的《清代學術概論》,不僅是一部論列清代學術的著述,更是一部反映五四新文化的著述。
[1]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M].朱維錚,校注.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
[2]文史知識編輯部編.經書淺談[G].中華書局,1984.
[3]鄭家建.歷史的潛流:清代學術、思想與“五四”[J].文藝理論研究,2001(1).
B259.1
1673-1999(2011)03-0134-03
吳巖(1972-),女,吉林通化人,北京師范大學(北京100875)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史學史。
2010-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