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光輝的陰影中走出來

　　〔關鍵詞〕新生適應不良；高中生；個案咨詢
　　
　　在我從事心理教師工作不久的一個上午，一名家長來訪：他有一個正就讀高一的女兒，孩子從小到大都很聽話，學習成績也一向很好，中考時以原學校年級第二的成績考進了這所區屬市重點高中的實驗班，家人都為之高興。可是孩子上高中才不到兩個月，最近卻突然提出想要退學。問其原因只是說感到累，父母怎么勸都沒有用。從小學到初中一直都讓父母感到驕傲的孩子，現在卻執意要退學，這讓父母很難接受。經驗和直覺告訴我，這很可能又是一個新生適應不良的個案。我建議家長鼓勵女兒親自前來咨詢。于是在一天下午放學后小潔（化名）走進了
　　咨詢室，我和小潔開始了一段共同成長之路。
　　
　　一、個案基本情況
　　
　　第一次來咨詢室時，小潔怯生生地坐著，并不主動開口說話。她的表情和動作告訴我她是一個敏感羞澀的女孩。我知道這個時候，需要做的不是直奔主題，而是使她放松下來并取得她的信任。剛好我到本地參加工作不久，對這個地方的交通購物等都不熟悉，于是就這個話題跟她攀談起來，并故作驚訝地向她請教了很多問題。看到她在不知不覺中放松了下來，我向她解釋了心理咨詢的保密原則，并表明樂意幫助她，但需要她配合并愿意作些改變。小潔的顧慮和戒備心漸漸淡去，慢慢地向我訴說了她這段時間的苦悶和無助。
　　她說，自從上高中以來，她感覺自己就像卷起的千重浪墜落在巖石上一般被摔得粉碎，迷失了方向，沒有了自我，不知道今后該何去何從。以前，她一直是班里學習成績數一數二的學生，每個老師都對她呵護有加，可是現在，她在班里什么都不是，很多同學學習都比她強，上次月考成績很不理想，在班里只排到了中等偏下的位置，這讓她簡直無法忍受，對自己非常失望。以前都是別人圍著她請教問題，現在她也經常會碰到上課聽不懂的地方和不會的題目，卻羞于去問別人，害怕別人會輕視自己。以前她一直都是老師眼中的得意門生，在同學之中也如眾星捧月般，可是現在她在老師和同學的眼里是個被遺忘的、毫不起眼的小人物。雖然她也知道，自己所在的班是實驗班，能考進這個班的學生無疑都很優秀，但她仍然接受不了自己與別人有如此大的差距。她感覺自己每天過得很累、很辛苦，想逃離現在這個環境，想重新回到過去……說著說著，小潔的淚水不斷地滑落了下來……
　　
　　二、問題分析
　　
　　小潔的表現屬于典型的新生適應不良的問題，主要是對在新環境中自己角色轉變的不適應，被失望、焦慮、自卑情緒所困擾而缺乏有效解決問題的行為模式。她現在已經跨入了成長中的“新世紀”，可她對已經過去了的“舊世紀”仍戀戀不舍。她已經習慣了過去的榮耀，習慣了做最優秀的那一個，以至于到了一個新的環境中不能夠接受和面對別人比自己強、自己不再出色的事實。她被強烈的心理落差挫傷了銳氣，一時之間亂了方寸，不知如何做才能化解當前的危機。她對于能考進這所重點高中的實驗班這一輝煌成就已感到麻木不仁，眼睛只盯著當前的困難與挫折，沒有信心再次超越自己，因而面對現在的種種挑戰不是想方設法地去加以適應，而是縮在一角驚恐地望著它們，悲嘆自己的無能與不幸，甚至選擇了不負責任的逃避行為，選擇徹底遠離這個讓她產生挫折的環境。總而言之，她只有擺脫往日光輝的“陰影”，全心投入“新世紀”的生活與奮斗當中，才能重新振作起來。要幫助她走出困境，最重要的是精神減壓和認知的調整。
　　
　　三、咨詢過程
　　
　　（一）宣泄不良情緒
　　作為一名心理工作者，我首先需要幫助小潔釋放和緩解情緒，促使小潔宣泄出內心的精神痛苦，并對此盡量表現出同感與理解。我一再承認小潔當前面臨的困境是她人生中前所未有的，所以她現在的情緒反應也是自然的。
　　“小潔，你這段時間真是過得很辛苦，我非常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如果我面臨你現在的處境，我也會感覺很難受的。”聽了這句話，小潔哭得更厲害了，我默默把紙巾遞給她，等待她自己平靜下來。我知道，小潔此時的哭，是一種必要的哭，因為她需要在這一刻將積壓在心頭許久的種種委屈和不快哭出來，讓不盡的淚水洗刷內心的累累傷痕。
　　我還告訴小潔，對新環境適應不良，產生種種的焦慮與自卑反應，這在這所重點高中的新生中是十分普遍的，尤其是在實驗班的新生中，絕不只她一個人。我給她講了幾個我工作以來碰到的個案實例（當然對個案做了一些改變，以保證當事人的隱私不受到侵犯）。小潔很感興趣，并一再表現出如釋重負的樣子。
　　許多來訪者在剛開始的時候都會覺得自己的不幸是獨特的，從而過于擴大了自己精神痛苦的程度。當得知“原來不只我一個人這樣，還有許多人也同我一樣”，小潔認識到，在她的周圍還有許多人也像她一樣感到自卑，感到壓抑。所以，她無需過于看重個人的精神痛苦。
　　為了強化小潔的這一“平常感”和激發小潔對于戰勝當前困境的勇氣和力量，我還向她講述了我自己在初上高中時，也曾有過由谷峰跌入谷底的經歷。小潔對我的這一段經歷十分感興趣，聽完后迫不及待地問：“老師，那您當時是怎么做的呢？”我告訴她，我也曾自卑自嘆甚至自暴自棄過，但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這些都是我必須去面對的，我必須去努力地適應新的環境，勇敢地面對新環境中的挫折，不能逃避，于是我最終挺了過來……小潔沉默了，我知道她被觸動了，她在思考自己的問題……在這里我沒有采取直接說教的方式，而是通過自我暴露來喚醒小潔對于克服當前困難的決心和勇氣，暗示她要勇敢地去面對，而不是不負責任地逃避現實。
　　（二）認知重建
　　小潔當前之所以有著如此巨大的精神壓力，是因為她存在一些非功能性的、非理性的不合理信念，如“我必須是最優秀的”“如果不如別人的話我就什么都不是”等，因而看不到自己在新環境中的生存價值。正如認知療法(Congnitive therapy)的主要代表人物貝克(A·T·Beck)所說：“適應不良的行為與情緒，都源于適應不良的認知。”因此，要想幫助小潔真正打開心結，需要對其進行認知調整，通過建立新的積極的內在對話代替原有的消極的內在對話，從而幫助其重建合理的認知模式。
　　1.重新定位自己，接納自我
　　小潔現在還對已經過去了的光輝的“舊世紀”戀戀不舍，沉溺在過去的榮耀之中無法自拔，因此無法接受和認可新環境中新的自我形象。所以，我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引導小潔破除優越感，重新定位自己，保持平和的心態來面對現在的環境。但在這個過程中，我還需要避免完全割裂小潔過去和現在的形象，必須使其保持統一性、同一性，否則會給小潔帶來新的困擾。
　　我給小潔展示了一幅心理學圖畫，讓小潔猜一猜圖畫中兩個中心圓的面積哪個大。然后讓小潔思考：為什么直徑完全相同的兩個中心圓看上去卻不一樣大小呢？
　　“因為和它們周圍的圓的大小有關系。”
　　我繼續追問：“如果這兩個中心圓分別代表兩個人的話，你覺得這兩個人哪一個更優秀呢？”
　　小潔想想后說：“他們本身應該是同樣優秀的。”
　　“那么過去的你和現在的你相比哪一個更優秀呢？”我話鋒一轉。
　　小潔陷入了沉思……
　　我告訴小潔：“表面上看你的成績在班里后退了，你似乎不如從前了，但其實你還是你，只是你所處的環境變了，你還和從前一樣優秀，仍然可以實現心中既定的目標。”聽完這句話，小潔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為了使小潔健全個性，接納自我，我和小潔討論了她身上具有的追求完美、爭強好勝的傾向。告訴她我們每個人都不可能是完美的，不可能時時、處處都比別人強，因此要允許自己與別人有差異，允許自己在某些方面、某些時候不如別人，“我們有不如別人的權利！”而且，某些方面不如別人絕不意味著我們就是失敗者，只要盡最大努力了，你就是最好的。天上群星密布，大小、形狀都不盡相同，但每顆星卻都有自己合適的位置，我們每個人也是一樣，只要我們擁有積極樂觀、自信向上的心境，就一定擁有屬于自己的美好的未來，雖然可能并不是最耀眼的那一顆星。
　　
　　通過討論和分析，我明顯地感覺到小潔被觸動了。當然，要做到完全地接納自我，小潔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2.把比較的視野從別人身上轉向自己
　　以前小潔一直是老師心目中的得意門生和眾人羨慕的對象，現如今小潔成了班上最不起眼的人物；以前小潔做作業，從來都是其他同學來向她請教，而現在卻要經常向別人請教。這一系列的心理反差，使小潔感到極度自卑，找不到自己在新環境中的生存價值。她沒有意識到，自己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心理反差，是因為以往在與同學的比較中，她獲得的盡是自尊與自信；而現在與同學比較，她獲得的盡是自卑與自憐。小潔不懂得在新的環境下，要學會多與自己相比較，而不僅是與周圍的人相比。因此，我要竭力引導小潔把比較的視野從別人身上轉向自己，這是她重建自信心的關鍵。
　　我找了一個適當的時機與她討論了她現在心理反差的形成原因。然后問她：“你想不想知道老師剛上高中時是如何最終從當時惡劣的心境中掙脫出來的？”
　　小潔睜大眼睛好奇地望著我。
　　我告訴她：“是我認識到我應該學會多與自己比較的那一刻。”
　　“您指的是什么？”小潔不解地問。
　　“我意識到，我不可能一下子趕上周圍的人，”我解釋說，“我越是與他人相比，就越感到灰心喪氣。因為在我進步的同時，別人也在進步。所以無論我怎樣努力，我總是與別人有一段距離。但就我自己而言，我已經作出了很大的努力。這樣，雖然與別人相比，我仍有一段距離，但與自己相比，我已經取得很大的進步。”
　　我的這番話引起了小潔的思想共鳴，她思索了一會后說：“確實，我一直都在與別人比較，所以總覺得自己就是不如別人，但是拿現在跟自己的過去相比，其實我進步了很多，已經很堅強了……”小潔一直以來緊鎖的眉頭終于舒展了開來。
　　在這里，我又一次運用了自我暴露的咨詢技巧，為的是使小潔意識到，當只想著與別人比較時，只會感到自卑，而當與自己比較時，才會感到自信，此時此刻，她需要學會與自己相比較來維持自己的干勁。所以，她應該學會用與自我相比中獲取的自信，來平衡與他人相比中所獲得的自卑，走向任何一個極端，都會使她迷失自我。
　　3.辯證地看待當前的壓力
　　為了更好地激勵小潔接受挑戰，克服困難，我又與小潔討論了怎樣辯證地看待當前的學習壓力。我努力啟發小潔認識到，生活中的挫折未必是一件壞事，它可以使人更好地認識自我的不足，將外界的壓力內化成為對自我的激勵。適應環境是每個人一生都需要面對的課題，我們不可能永遠生活在自己熟悉的、給自己帶來莫大滿足的環境下。以后，小潔還會面臨一個又一個的“新世紀”：跨入大學校門、走上工作崗位……所以能夠戰勝當前的困境，也會為小潔今后更好的成長積累經驗、奠定基礎，而且人對自卑的抵抗力也得益于對逆境的不斷適應。小潔應該在與他人和自我的比較當中，不斷提高自己對環境的適應能力。
　　（三）采取具體行動
　　在小潔宣泄了不良情緒和轉變了認識之后，我試圖幫助小潔理清學習中的具體困難，檢視可以加以克服和改進的地方。在討論中，我發現小潔追求完美的傾向使她過于關注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問題，這影響了她的學習效率。因此，我建議小潔根據每項學習任務的輕重緩急為其限定一個最短的完成時間，這可以促使小潔在一定程度上忽略那些細節問題，提高學習效率。
　　此外，我還鼓勵小潔主動加強同科任教師的聯絡，及時尋求幫助，及時解決疑問，改變學習的被動局面。
　　
　　四、咨詢效果
　　
　　經過六次咨詢之后，小潔告訴我，她的心情好多了，不再有退學的想法，她要一切都重新開始，在新環境中重新證明自己。“我是得學會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了。”小潔最后如是說。
　　現在，結束咨詢已經有半年多的時間了，小潔偶爾還會來咨詢室坐坐，她比以前開朗多了，嘴角上時常掛著微笑。有一次她對我說：“老師，謝謝您，幸虧您我才沒選擇退學，要是當時真的退學了，那我現在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小潔告訴我，她雖然還會與同學比較，但已不再像從前那樣消極地看待自己。她越來越把這種差距當作前進的動力，而不是自卑的源泉。
　　我知道，小潔已經真正步入了個人成長中的“新世紀”，不再依戀于往日的輝煌。
　　在六次的咨詢過程中，我分享了小潔的苦與樂、悲與歡。我感到自己也隨著小潔在成長，在飛躍。我和小潔共同見證了彼此的成長。我為自己能夠幫助小潔從光輝的“陰影”中走出來，勇敢挑戰成長的“新世紀”而感到無比的欣慰！
　　
　　點 評
　　小潔的問題是中學新生里很有代表性的一類問題，即因環境改變和自己角色的變化而導致的適應不良。此類問題之所以在中學階段比較集中，主要同中學生自我意識的發展尚未成熟有關。處理此類問題通常有兩個要點，第一是在診斷階段要迅速歸因到自我認知的角度上來，意識到當事人問題產生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外部環境的改變而是自己的認知偏差。第二是在干預重點上要集中引導當事人改變自我觀念中的認知偏差，幫助他們重新認識自己，找到新的自我定位。作者在處理這一案例時，這兩點都掌握得很好。同時在咨詢過程中，成功地運用了自我開放的技術，順利地建立起良好的咨訪關系，并以合理情緒療法為依據，對當事人不合理認知進行了有效的矯正性輔導，因此取得了良好的效果。足見輔導教師在咨詢原理與技術的掌握上已有相當實力。當然，如果在認知調節的方法上針對性再強一些，可能效果還會更好一些。
　　點評專家：賈曉波，天津師范大學心理系教授，教育部中小學心理健康教育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
　　
　　（作者單位：天津市咸水沽第一中學，天津，300350）
　　編輯/李益倩 終校/于 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