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技術知識本質論強調技術的本質是知識,甚至將二者等同視之,這種當前_的主流觀點雖有其合理性但亦有其局限性。演化經濟學的崛起和發展為重新研究技術的本質問題提供了新視角,通過隱喻生物進化和基因型表型理論,技術本質的理解應包涵三個維度:從功能維度看技術是類似于生物技術的人類關于如何做事的指令;從空間維度看技術是以技術知識作為基因型的表型;從時間維度看技術是一種達爾文式的社會經濟演化過程。技術本質演化三維論具有更好的理論內涵和現實解釋力,也契合現代自然科學和哲學的發展趨勢。
關鍵詞 技術 知識 演化 隱喻
[中圖分類號]F09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1)05-0057-05
一、技術知識本質論的發展及其局限
自萊頓(1974)的經典論文《作為知識的技術》作了開創性的研究以來,將技術簡單當成人工制品的認識局限逐漸得到了糾正,技術的知識內涵與本質開始得到承認。著名技術哲學家邦格(1983)從真知(truth)與行為(action)關系角度提出技術是關于行為過程的知識。此后,技術本質乃是各種相關知識集合的論調逐漸成為技術分析的主流觀念,這主要有兩條進路:其一,從技藝、技能、技巧的知識化、理論化的角度,認為技術是關乎“實踐技巧的學問”,經驗形態的技藝、技能、技巧最終能夠上升為一般形態的技術理論(technological theories),因而技術可以構成為一種知識體系;其二,從當今主要技術(特別是高技術)形態轉化來看,認為技術可以被理解為是科學的應用,科學形態的知識在應用過程中轉化為技術知識。以此為指導,人們不僅研究技術知識體系與其他知識體系(如科學知識體系)的相互關系,也開始觸及技術知識集合的內部結構問題。例如,受波蘭尼的啟示,人們區分了技術知識集合中的默會知識和明言知識;從知識適用性角度出發,人們區分了一般(generic)知識和專用(special)知識;從功能角度出發,人們區分了制造人工制品和使用人工制品的知識。沿著這種分析范式,人們很自然地將知識創造和知識整合作為技術創新和進步的關鍵,將知識復制和傳播作為技術擴散的實質。
技術知識本質論在經濟學發展進程中亦逐漸占據主流地位。新增長理論在試圖尋找技術進步的內生機制時,毫不猶豫地將人力資本投資、R&D費用等促進知識增長的因素作為技術進步的關鍵變量,技術進步被等同于知識積累,技術知識本質觀的信念一覽無遺。而事實上,在現代經濟增長和發展理論中,把知識存量的增長率等同于技術進步率的做法是具有典型代表意義的,比如施穆克勒和曼斯菲爾德就將“技術”(technology)直接定義為“工藝技術知識的集合體”。不僅技術哲學和經濟學領域,在管理學、社會學和人類學等諸多學科,技術知識本質論都儼然占據了主流地位。
相對于將技術本質理解為以技術工具為形式的人工制品的觀點而言,技術知識本質論抓住了技術的知識內涵,更有利于人們理解社會經濟中的技術交換、技術變遷等現象,甚至也能對較為流行的技術能力論等其他觀點進行一定程度的整合,但這種已占據主導地位的技術知識本質論仍有其局限。首先,技術知識本質論容易忽略人工制品,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將技術視為各種相關知識的集合,突破了把技術簡單視為人工制品、只看到物化技術的認識局限,但與此同時,技術知識本質論也有將人工制品完全還原為知識的強烈傾向,容易將技術與人工制品的關系割離,忽視技術的物化特征,從而走向與技術工具觀對立的另一個極端。其次,技術知識本質論有等同論和知識泛化的強烈傾向。正如經濟學、管理學等領域所出現的那樣,技術知識觀容易導致把技術和知識二者完全等同的傾向,將技術創新和變遷直接等同于知識的創新、整合和擴散。但是,技術和知識畢竟有所不同,等同論勢必將與技術相關的所有要素都視為知識,存在將知識概念泛化的強烈沖動。再次,技術知識本質論無法有效處理技術的嵌入性特征。技術是嵌入于一定組織制度、一定歷史文化、一定社會關系之中的技術,這一點在技術社會形塑論(SST)者那里被發揮得淋漓盡致。這種技術嵌入性是技術知識論難以處理的,要么將知識概念泛化用以解釋這種嵌入性,要么將技術的這種嵌入性忽略不計。最后,技術知識本質論的整合力和解釋力差強人意。技術范疇本身紛繁復雜,每種技術觀看到了技術的一個或幾個方面,理想的技術分析范式勢必要求強大的理論整合力和現實解釋力。然而堪稱主流的技術知識本質論并不盡如人意,不能很好地將人工制品、社會嵌入性等技術特征納入分析框架之中,其解釋力和實踐指導力也就差強人意。例如,其難以令人滿意地解釋工業革命為何發生在其所需要知識均被發現的一百年之后,也難以解釋工業革命為什么發端于英國而不是知識積累相差無幾的法國、瑞典或者德國等諸如此類的技術現象。
二、演化經濟學的崛起和生物學隱喻
技術知識本質論雖然占據主流,但亦有不少異議者。美國著名學者內森·羅森伯格沿襲馬克思的思路,堅信技術應該被理解為一個動態的社會過程。技術史學家喬治·巴薩拉則執著地認為“技術和技術發展的中心要素不是科學知識,也不是技術開發群體或社會經濟因素,而是人造物本身”。最具影響力的異議者來自演化經濟學(EvolutionaryEconomics)。自1981年納爾遜和溫特在其著作《經濟變遷的演化理論》中做了開創性的工作以來,倡導一種與主流經濟學均衡范式截然不同的思維和方法的演化研究范式開始獲得蓬勃發展,相關文獻呈指數化增長之勢,大有掀起一場經濟學的演化革命之勢,成為20世紀末國際學術界發生的最重要事件之一。演化經濟學是在批判新古典主流均衡經濟范式的基礎上建立發展起來的,堅持用達爾文主義替代均衡范式所信奉的牛頓一笛卡爾主義世界觀,認為經濟研究的核心不在于靜態的存在,而在于動態的生成,強調經濟個體的異質性和有限理性、經濟系統演化的非線性和時間性,廣泛使用生物學隱喻,倡導跨學科交叉研究。
演化范式發展到現在,雖然還比較龐雜,分歧也還廣泛存在,但其基本思維特征和分析框架已逐漸形成共識。作為一種新古典主義研究綱領的替代物,一般認為演化范式具有以下基本思維特征。其一,個體群思考(Population Thinking)。傳統均衡范式的給定偏好和個體同質性(代表性行為)假設是類型學思考的產物,這就排除了多樣性行為的可能性,因而也無法有效分析創新(包括技術創新)。演化經濟學則把個人選擇置于多樣化的群體中,強調了主觀偏好的特異性和行為的異質性對創新過程的重要性;其二,有限理性。傳統均衡范式中,經濟決策要求具有完全信息,且決策者具有完備的處理這些信息的能力,即完全理性。在現實當中,人即使在確定的環境中,具有完全信息的情況下,也可能由于決策相關因素的復雜性而無法做出最優化的決策,西蒙把人的這種不完備的決策能力叫做有限理性。演化經濟學認為經濟研究的出發點不應是假設人具有處理信息的完備能力,而應從實際出發,從有限理性出發;其三,歷史重要性。在新古典經濟學中,沒有時間和歷史的概念,經濟的均衡是瞬時達到的,并且是可逆的,其理論只是討論一種最優化的結構,而不考慮變遷過程的歷史性。演化經濟理論則認為經濟社會中不可逆轉的變化是經濟學研究的主要對象,歷史和時間概念對社會經濟系統的構建與演化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分析框架上,演化經濟學認為任何演化過程都包含三個基本要素,即變異(vari-ation)、再現(recurrence)和選擇(selection)。三者都是不可或缺的,共同保證演化的進行(例如達爾文的“帶有飾變的由來”)。“變異一再現一選擇”是具有普遍適用性的演化過程,也正是達爾文主義的主要邏輯規律,由此構成演化研究范式的基本分析框架。
演化經濟學的發展為我們重新審視技術與知識的關系提供了一個有益的視角,其倡導的隱喻研究方法令人不禁聯想到生物學基因型和表型理論。基因、基因型和表型是遺傳學的基礎概念。早在19世紀中葉,孟德爾就提煉出遺傳因子的概念。1909年,丹麥遺傳學家約翰森對代表可遺傳潛在性的基因型與代表潛在性實現的表型作了區分,認為基因型是遺傳的本質部分,并正式把孟德爾所謂的遺傳因子定義為基因,即基因型的基本單元。1944年埃弗里等證實基因的化學本質是DNA。后來的研究表明,基因是DNA分子上含有特定遺傳信息的一段核苷酸序列,是遺傳物質的最小單位。通過復雜的生物化學過程,DNA序列能夠被轉譯成蛋白質或RNA,部分DNA序列還參與這種轉譯過程的調節。基因通過準確的復制可將遺傳信息傳遞給后代,通過轉錄、翻譯等一系列復雜的生物化學等過程可將遺傳信息表現為特定的性狀,這被稱為基因表達。而一種生物的基因組成稱之為基因型,代表生物遺傳潛在性的總和。顯然,基因型只有通過其特定的實現、其與環境相互作用時的表達、通過其表型展現出來時才具有意義,這種特定的基因型表現的性狀則被稱為該基因型的表型。基因與性狀(表型)的關系大多不是一對一的。一方面,一個基因常常可以影響幾個不同的生物化學過程,使各個相應的性狀發生改變;另一方面,生物的幾乎每種性狀都受幾個或很多基因作用影響,各基因一般只對該性狀獨立地起到一份作用,這種現象稱為基因的多效性。而且,基因型代表的只是各種潛在的可能性,基因對表型的效應嚴重依賴于發生反應時的物理和化學環境,亦即從基因型到表型,離不開生物體內外環境條件的作用,一個基因是否表達以及表達的程度受內外環境因素的影響。表型上是基因型與環境相互作用的結果。演化生物學的基本哲學思想和基因型表型等關理論為理解技術本質提供了一個有益的類比和參照。
三、演化范式理解技術本質的三個維度
遵循演化經濟學的基本思維方法和分析框架,通過隱喻演化生物學的哲學思想和基因型表型等相關理論,技術本質可以被理解為一組關于從投入到產出的轉換過程中如何做事的指令,是一種以技術知識為基因型的表型,其變遷是一個廣義達爾文式的演化過程。這意味著理解技術本質的三個維度:
首先,從功能維度看,技術是關于生產即轉換的指令。每種技術都代表一組從投入到產出過程中如何做事的指令,所謂不同技術是指在這個生產或轉換過程中采用了不同原料、不同能源、不同機器設備、不同組合比例或生產了不同產品等等,亦即指令的改變。正如莫克爾(Mokyr)所指出的,技術本質上是一組關于如何做事的指令。當然,作為“指令”的技術的終極目的是為了滿足人們的某種需要和增加人們的某種效用,從這個角度看,人類技術與自然界進化出的種種以增加生存概率為目的的生物技能(skill)并無本質不同。
其次,從空間維度看,技術是以技術知識為基因型的表型。如果我們將某種特定技術記為入,其對應的技術知識集合記為Ω,那么λ和Ω之間的關系類似于生物表型和基因型的關系,技術知識集合(作為基因型)限制各種技術(作為表型)出現的可能性,但并不單獨決定出現哪種技術,技術知識在一定內外環境的作用和影響下表現為特定的技術——即表型,而技術創新則可理解為表型的變異,這種變異既來自于作為基因型的技術知識的變化,也來自于外部環境的改變。這種生物學隱喻是富有啟發的,因為我們對基因如何產生表型的理解要遠遠多于我們對知識如何產生技術的理解,這種隱喻為我們更好地理解技術創新過程和更好地處理技術一知識等同論所不能處理的制度和環境嵌入性等難題提供了一種良好視角。
最后,從時間維度看,技術是一個達爾文式的社會經濟演化過程。新技術的產生與技術變遷都是一個變異一再現一選擇的過程。由于和生物進化類似的過度繁殖能力和生存壓力,人們必須對生產過程中可以使用的眾多技術進行選擇,這樣,選擇過程發生于λ之中,技術變遷本質上可以理解為一個新技術的產生及其適應性選擇問題。而新技術的產生顯然受到技術知識Ω的限制和影響,技術知識Ω的變化同樣可以理解為一個變異一選擇過程,因此,選擇不僅發生于技術入中,即現有技術被選擇使用,也發生于技術知識Ω中,即新知識被接受或被拒絕。普遍達爾文主義指導著技術創新和變遷過程。
需要注意的是,這種生物隱喻也有容易引起誤解之處。比如生物學中一般不允許從表型λ到基因型Q的反饋、生物進化的選擇與再現是嚴格區分的、生物基因信息一般與載體同存亡、基因交流受種屬限制等,但諸如此類的生物學原則和要求顯然并不完全適用于技術現象。此時,牢記演化經濟學使用隱喻的宗旨是有益的,經濟學不應自甘墮落為生物學,隱喻的目的不在于尋找技術與生物演化的準確對應,而在于更好地理解技術現象。
四、從技術知識論到技術演化論
技術知識本質論難以有效地整合技術社會形塑論和技術工具觀,難以將二者分別強調的環境對技術變遷的重要作用和技術的物化特征納入自身分析框架。相比之下,技術演化本質論則具有更強大的理論整合能力和現實解釋力。其關于外部社會環境選擇作用的見解、對技術本身內部因素作用的認識以及基因型與表現型原理的運用,使之具備了整合技術社會形塑論和技術工具觀的可能性。如果進一步把技術知識當成技術進化的底層因子,就能將目前主流的技術知識論整合到這種演化分析范式之中。強大的理論整合力同時賦予技術演化本質論強大的解釋力,很多技術知識論和均衡研究范式下無法提供良好解釋的技術現象都能在這種演化范式中進行有益的探索和研究。例如,基因型和表型關系原理為理解工業革命為何發生在其所需要知識均被發現的近百年之后提供了有益的啟發,而環境的選擇作用則能為解釋工業革命為什么發端于英國而不是知識積累相差無幾的法國、瑞典或德國提供良好的思路。不僅如此,演化范式也能為深入研究李約瑟之謎、蘇聯技術困境等重大且爭論頗多的技術現象提供一個更新穎而富有前途的視角。
生物科學的發展不僅驗證了進化理論的科學性,也豐富和發展了達爾文主義,使之日益滲透和影響到人類的世界觀和思維方法。與此同時,物理學的發展,特別是布魯塞爾學派的耗散結構理論也對人類思想的演化范式提出了直接要求。量子力學理論、混沌理論及包括隨機過程在內的現代數學理論的發展,都在很大程度上要求人類以一種演化世界觀來觀察和認識世界,正如古木根社會科學重建委員會的一份權威研究報告指出的:“自然科學發展了一些具有進化論意義的復雜系統,它們所提供的概念框架為社會科學展現了一套連貫的思想,而這套思想與社會科學領域某些由來已久的觀點是非常吻合的”。現代西方哲學中,以伯格森等為代表的非理性主義哲學開始了對理性的懷疑和對時間、演化與創造的肯定。科學哲學領域,波普爾“證偽主義”哲學體系風靡一時,然而20世紀60年代后歷史社會學派或稱歷史主義的出現很快使得波普爾和他的學派黯然失色,該學派堅持從一個更廣闊的社會歷史背景來看待科學的發展,強調科學家的社會心理結構對這個發展過程的重要作用,認為科學并非波普爾所說的理性自然發展的邏輯過程,而是一個社會歷史過程。技術演化本質論非常契合自然科學和哲學的現代發展方向。
五、結語
技術知識本質論雖然占據主流地位,但其理論整合力和現實解釋力都不盡如人意。演化經濟學的發展為重新審視技術本質提供了有益的視角,應用其基本分析框架和生物學隱喻研究方法,技術本質的理解包涵三個維度:從功能維度看類似于生物技能的人類關于如何做事的指令;從空間維度看技術是以技術知識作為基因型的表型;從時間維度看技術是一個達爾文式的社會經濟演化過程。這種技術本質演化三維論具有更強大的理論整合力和現實解釋力,也契合現代自然科學和哲學的發展方向,是技術理論發展的必然趨勢。當然,本文僅僅提出一種基本思路和觀點,關于這個主題仍需要日后進一步的細致深入研究。
作者單位:廣州大學商學院
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