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辛亥革命不僅引發了上層政治體制的變革,更影響著鄉村社會、經濟結構的深層變動。以公產而言,“官督紳辦”的傳統運作模式維系著鄉村社會秩序的穩定,然以辛亥革命為主導的政治近代化進程的不斷深化,使鄉村權力分配格局不斷分化、重構并逐步走向失衡。公產之實際功能與象征意義亦因這種“歷史交動”產生畸變,進而激化鄉村內部重重矛盾,促成新的革命運動。考察公產運作模式之時代性變遷,分析這種轉變的因果效應與制度根源,將有助于加深我們對整個20世紀即“革命之世紀”歷史意涵的認知與體悟。
關鍵詞公產 官督紳辦 辛亥革命
[中圖分類號]K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1)05-0112-11
公產是為鄉村一種較為特殊的經濟資源,其捐置、運作基本都由紳士階層承擔,使得公產之運作受制于鄉村權力結構的變動。然以辛亥革命為主導的政治近代化進程的不斷深化,使鄉村權力分配格局不斷分化、重構并逐步走向失衡,公產運作模式亦因由這種變化發生著時代性變遷。對這一變遷過程進行歷史考察,分析這種轉變的因果效應與制度根源,將有助于加深我們對整個20世紀,即“革命之世紀”歷史意涵的認知與體悟。
一、“官督紳辦”:鄉村公產運作之傳統形態
傳統社會中紳士為鄉里領袖,為獲得聲望、權威乃至經濟利益,積極領導地方公益事務,有關紳士捐款項、辦善事的記載于地方志中比比皆是,而兩湖地區多鄉居之低級士紳,極熱衷地方事務與宗族公益,致力于立祠堂、置族產、修族譜,更使地方公產如恒河沙數。一般而言,公產主要包括倉儲、土地以及太平天國之后普遍出現的取之于鄉并用之于鄉的各類公共款項。
鄉村公產種類繁多、管理方式各異,卻有內在一致性,即由紳士管理、官為監督,構成“官督紳辦”運作模式,如義倉管理不假手官吏,但“仍予官以查管之權。……如紳士侵蝕,追賠后仍照監守自盜律、官照失察律究處。官或威逼侵借照在官求索律議處追賠。”公款管理有官方定章,“如有都總、區總藉團侵漁者,計賊論罪。浪費公貲者,追賠處罰。各戶派費拒不交齊者,指稟孥究。”而宗族公產亦有官方之保護,為防止“族中好事之徒專以公產生事”,族首往往將寫有保護公產條款的家法族規拿由官府獲取支持。
“官督紳辦”的傳統運作模式體現著有清一代分權制衡的政治理念。從鄉土社會的角度看,紳士是地方權威,而在官方看來,紳士是延展統治領域的基石,“許多官吏發現,通過士紳向百姓下達命令比通過正常的政府渠道要容易貫徹的多”,而且由紳士領導地方事務有助于克服依賴胥吏的弊端,因此將正式的行政權委于地方精英被“看成是一個改革措施。”但這種分權于紳士并非簡單的權力下放,實際上蘊含著構筑監督體系的意圖,如厘金的辦理由紳士任其事、官吏總其權,以使“紳士有弊,官吏得而處治之,官吏有弊,紳士得而密告之。彼此互相鈐制,耳目既周,流弊甚少。”
正是基于分權制衡的政治理念與制度設計,公產的運作同樣或隱或現的被納入“官督紳辦”的體制框架內,即保持了官的治權,中央權威控制力強時委員紳士“不敢公然違抗”,又拉攏紳士參與地方事務,通過官紳權力制衡實現鄉村權力結構的穩定,使公產安定社會秩序之功能得以充分發揮:倉儲制度’平穩運行時,荒歉有備,成為民眾生活的重要保障,宗族提供的救助亦“不能說沒有很大影響”,善堂田類公產也在穩定增加,而公款的征集則維持了地方團防而未出現普遍濫征的現象。
當20世紀初政府與社會共同選擇推行地方自治時,公產管理權被以體制形式授予紳士。1909年初清廷頒布《城鎮鄉地方自治章程》,規定自治公所可使用本地公產房屋或廟宇,以本地方公款公產、公益捐(附捐、特捐)、罰金充自治經費,經費管理“由議事會議決管理方法,由城鎮董事會或鄉董管理之。”實際上自治經費的征集與管理由紳士掌控,原因便在于城鎮鄉所設之各級議事會、董事會中的議紳“都是具有功名身份的地方紳士。”
因由新政之推行,地方士紳從鄉土道義性權威一變為掌控體制性權利的“權紳”,但在諸多方面仍受制于官方之監督與約束:以體制層面而言,紳權之合法性與合理性源于掌控新政所設立之新型公共權力機構,其擴張是清廷主動放權的結果,也只能在既定的體制框架內進行,正如時人所論“夫政府猶發縱之獵人,而紳士則其鷹犬也;政府猶操刀之屠伯,而紳士則其殺人之鋒刃也。”而在實際運行層面上,“自治事宜,不得抗違官府之監督,故自治者,乃與官治并行不悖之事,絕非離官治而孤行不顧之詞。”委權于諸紳時清廷擔憂“自治之意,士紳未能盡解,……不得其法,則魚肉平民,武斷鄉曲,亦復易滋流弊,又為深慮者也。”因而在自治制度上設計了較多的監督機制以實現權勢制衡,如在經費方面,為防漫無限制的征收捐稅,“故特于經費章程內明定收捐之制,而仍規以定率,以至管理征收預算決算檢查,俱各詳示準繩,仍隨時報由地方官查核,所以防踰濫虧蝕之弊,而期有餼稟稱事之實。”
“庚子國難”后,清廷威信一落千丈而控制力急劇衰減,“官督”力量因之大大減弱,使紳權的擴張逐步打破傳統鄉村社會官一紳一民利益之均衡,湖南“自咸同軍興以來,地方官籌辦各事,借紳力以為輔助,始則官與紳固能和衷共濟,繼則官于紳遂多遇事優容,訓致積習成弊,紳亦忘其分際,動輒挾持。”自治紳士藉體制性權利侵蝕地方公產及公共利益之現象觸目皆是,自治機構“名目新異,張皇耳目,實不相符,則侵漁有所借口,苛索為之引例。”致使民變現象層見疊起。這種極端化的紳民沖突“引發了官紳利益關系的破裂”,清廷自然不會坐視劣紳惡行加劇社會矛盾,進而危及自身統治,于是在調整自身利益傾向時,一定程度上開始向“民”傾斜,并運用有限的控制力約束、懲處劣紳。因此,就總體而言,清末“官督”力量削弱但尚存之局勢,使得公產運作之“官督紳辦”模式雖出現松動、瓦解趨勢,但依然存在,直至辛亥革命爆發。
二、權紳獨掌:革命引發公產運作異變
清末新政引動的政治體制變遷已使公產“官督紳辦”模式出現松動,地方公產、公權逐漸落入權紳的掌控,“農村中公產如積谷廟產縣田及地方公產等,……管理權操縱在農民的剝削者——土豪劣紳的手中。”民初,當新型國家政權試圖控制公產等鄉村資源、整合鄉土社會時,遭遇地方紳士或顯或隱的抵制,如醴陵縣紳士便通過巧妙的權宜設計避脫政府統一財政權的企圖,“迨九年四月,勸學所成立后,劃田租一萬石歸教育產款處經管。十八年設財政局,辦理地方財政,始接收保管處,邑人士恐財政權歸政府,復將保管處原有田租五千余石,劃歸教育局而財政局僅有田租千余石。”而將阻止政府抽取地方公產的紳士載入地方志以示表彰更充分表明鄉紳對國家政權干預地方事務的抵抗態度。對國家政權的抵抗在“紳士太霸”的湖南尤為突出,再加上兩湖政府頻更、軍閥混戰不斷,政府注意力集中于軍費與稅收,對政權建設無暇也無力顧及,不得不延續前清地方自治制度,依賴紳士抽取地方資源,“在多數地方,縣以下的地方組織情況與清末無多大變化。”
就地方紳士而言,隨著依托皇權而得來之種種身份等級特權的消失,要維持權勢就必須“與國家政權的正式機構進行新的聯系”,而地方自治制度的延續恰恰給予紳士維持和擴展自身影響的機會,民初地方議事會等機構仍“大都被地方士紳所把持、操縱”。凹革命后兩湖地區地方頻發的匪患,使團練組織普遍得到強化,一些地區團練與地方自治機構出現融合,如宜都縣“一時各鄉成立民團分局者約六十余處”,“而以各鎮鄉自治會為其鎮鄉民團總局,縣議會為全縣民團總局。”英山縣于1913年6月成立民團總局,廣濟縣改清末7鄉3鎮為10區,區既是團防設置,又是行政區劃,區以下仍保留里、甲,基本上鄉紳以“區團練局為核心建立對縣以下鄉村宗族社會的全面控制。”
辛亥革命徹底打碎以往“官督”力量但又未能形成新控制體系之局面,使紳權不再受制于清廷新政體制的約束,擴張如脫韁野馬,引來時人慨嘆“紳權甚張,治理不易”,與此同時,“地方自治團體擴大了的權力(包括田賦以及所有的地方稅的征收權),都轉移到了各縣紳士的手中。”如湖北1912年后普遍設置公款局,“主要職責為管理本縣的地方收入、支出和特別捐款。主要人員多由當地士紳充任,非正式官吏,具有官督民辦性質。局設局長1名,由當地士紳遴選,呈請知事委任。”此外的所謂勸業所、實業局、禁煙局等等,也“大都由地方士紳主辦,……局長承縣知事之命辦理當地地方實業行政。”1924年湖南財政廳頒發《湖南各縣地方財務單章程》,明確規定地方財產保管處由紳士打理,并負責征稅解繳事項,“各縣知事公署應設置地方財產保管處,由縣知事遴選地方殷實正紳委任管理并詳報財政廳及本管道尹備案。”“各縣稅捐及稅外收入執行征收手續得因事之便利,由知事委托城鄉殷實正紳代為征收,解繳知事公署。”
新政權不僅未能限制地方上之紳權,也未能建構起新的公產管理體制以取代原本“官督紳辦”模式,使公產運作不僅因政體轉換導致產權歸屬混亂,更因由“官督”因素繼替之困難而盡數落入劣紳手中。辛亥各地起義后,新政權大都將公產作為財源,加強管理,如湖南“所有各處公款公產,概行清查,準其隨時提用以備緩急。”新政權提拔公產使其數量大幅減少,如襄陽“凡存典之公款,隨后皆提盡”,而紛傳的革命會將公產收歸國有之謠言也使公產在恐慌中被瓜分、化為私有,湘潭易氏宗族祥開祀田在清末原有水田31畝,“宣統三年,武昌民軍起,除帝制為民國,四鄉謠傳,公田悉為國有,遂遭分析。”而民元后湖南各地為管理地方財政而設置之財產保管處、學款經理處等管理機構亦遠非盡善盡美,如漢壽縣原本“公產公款最富”,民元后各類公產歸地方財產保管處管理,但經年支出巨額軍費、招待費,虧損嚴重,于是將公產分規若干機構管轄,如學款經理處、警款經理處等,結果“自獨立后,該兩界視為私有,任意糜蝕,邑人不敢過問。甚至期經數年,款用數萬,不獨毫無成績可言,而且無一預算決算,布告大眾,以致警款虧至七八千元,學款更虧至三萬五千元。結黨把持,監守自盜,此漢壽前此財政之情形也。”
隨著“官督紳辦”運作模式的土崩瓦解,公產之實際功能與象征意義亦隨之發生異變。公產即為“公”,則有雙重含義:象征意義的“公有”與實際功能的“公用”。公產運作原本為一種資源的雙向流動,傳統社會中官紳利益相近,“為保持社會輪子運轉和維持現狀,他們互相合作。”地方紳士通過領導鄉里事務獲得地方權威與經濟利益,再通過捐置公產的方式行惠鄉里,實現資源回流。這種資源的雙向流動一定程度上彌合著因貧富分化等因素帶來的社會矛盾,維護社會有序與穩定。然辛亥革命之后“官督紳辦”運作模式的解體使鄉村公產盡落-劣紳之掌控,公產運作僅僅變為對地方資源的獨占與單向抽取,公產中“大部分土地的管理收入……當然是一般土豪劣紳,甚至于地痞光棍所把持,他們有絕對的支配權,不過名義上掛了某族某地公有的頭銜罷了!”管理公共土地的人“容易成為土豪劣紳”。而公產之實際“公用”則不復存在,“從清末轉入民國初期,原有的倉儲,更全被豪紳惡吏變賣盜用,成了一大批糊涂賬。”藍山縣積谷數百石“人民國經手失律,遂按原捐戶分回,或自肥,或他挪”,“紳士包辦或承辦收稅各機關——如厘金、公賣、印花、賭捐等局。……此外若管理地丁稅的城紳,屢唆使地方小軍閥,先借地丁稅,各縣甚至有借至民十八九年者,紳士實負有大咎,因為他要藉以得利潤呵!”宗族公產亦被把持,“管理族產的人,必非‘目不識丁’的農民所能勝任,多為舊紳或土豪所把持。中飽自肥,在鄉中實在已成為公開的秘密,他們視族產儼然為個人所私有,而農民卻沒奈伊何。”
公產實際功用的轉變還體現在其淪為劣紳把持鄉政的經濟基礎,“公產主持者以公產組織民團,掌握治安維持及鄉村統治所需的武力,從而可以支配族人及鄉民。因而支配公產的少數有權者可以操縱鄉村內的經濟和政治機構。”革命后皇權不在,鄉紳“已不能依賴官府的力量來保護自己的生命和財產的安全,他們必須把自己掌握的農民組織成自衛軍隊,即團練,以自己的力量來保障自己的生命和財產的安全。這樣,鄉紳已無服從官府的政治權威的必要。”藉團練霸占公產、公權,再征收公款用以豢養團防爪牙,團練組織徹底成為權紳借以把持鄉政的暴力機關,新化縣團防經費為“支出最大者,……各分局之款,即不由總局發給,復不在財局支領,任其隨意征加,毫無定率,……人民負擔,亦云重亦。”黃梅除田賦外,又有紙捐、柴捐等,百貨皆有捐統名為“百貨捐”,“連農民挑一擔草進城市去都要五、六十文或至百文的捐錢”,這些捐稅收入歸團防所有,無一定的章程,可以隨意征索,稍有反抗即抓進團防局,農民對于“此等‘長牙齒’、‘坐長板凳的’所把持的鄉村自治機關,比貪官污吏所盤踞的縣政府及一切征收機關,更屬畏懼,更屬痛恨”。
辛亥革命后,“官”(政府)、“紳”之間力量對比的轉換使從公產運作模式從“官督紳辦”變為“權紳獨掌”,而公產實際功用的畸變也需要從辛亥革命所帶來的鄉村權力結構的深層制度變遷中尋求解答。
皇權統治雖因辛亥革命棟折榱崩,但紳權依然延續。光復后兩湖地區新政權均在紳士之手,就川、鄂、江、浙、粵五省而言,新的各級政權中,以革命黨人勢力為主的占總數47.8%,地方鄉紳為主的占23.9%,以舊官吏、舊軍官為主的占13%,官、紳、革命黨聯合的新政權占15.2%。另據李侃統計,江蘇、湖北38個州縣新政權中,充當主要行政、軍事職務的共57人,其中士紳(包括立憲派)23人、舊官僚(包括新軍軍官)21人,兩者共占總人數的77%強,而革命黨人僅有10人。湖南長沙都督府成立后,“蟄伏已久的紳士集團就重新抬頭”,新化縣知事才具平庸,致使“大權旁落某紳所操縱,……全縣有第二知事之誚。”鄉紳逐漸“恢復昔日的那種昂頭大步的神氣,重執村政了。”(壘)正所謂“無量金錢無量血,可憐購得假共和。”在風云激蕩的政體變革中,紳士牢牢掌控著主動權,“在新的縣政活動中處于支配地位。”但新政以及由此延伸的立憲運動,“無疑包含著中央權力對地方社會控制目標的指向”,而民初看似一片亂象的社會圖景背后蘊含的時代主題同樣是國家政權建設,“幾乎所有民國時期的政府都試圖創立一個強有力的政權,一個能夠行使高度監督、干預和控制地方社會的政權。”區別則在于新政以分權行集權,民國則以收權行集權。
然自太平天國以來,隨著權勢的擴張與既得利益的穩固,權力中層的督撫與底層紳士逐漸“在心理上背離清政府”,“地方主義”傾向的蔓延滋長導致中央與地方裂痕日益凸顯。面對地方權力之穩固,收權的結果必然會加深這種裂痕,“中華民國成立以來,北京政府一再努力恢復中央集權的局面,而地方的軍一紳政權卻日漸鞏固。”這種分裂使鄉村權力結構出現質變,同時也影響著公產的運作與功能:
其一,鄉紳割據地方之現象所在皆是。兩湖地區紳權的張揚以團練為基石,然練團者魚目混雜,“所謂團總、團長者,其人至猥雜,鄉黨自好之士不肯為,惟市魁里豪與士之無行者乃為之”。團練紳士的異質化與權力尤其是征稅權的擴張,使團練成為于鄉間肆意苛政捐稅、聚斂公款的私人工具,巴陵“里各為團,多斂財費,益病其人”,新政許多舉措也是“假團練之手來實現的。……團練又一次成為吮吸農民血汗的組織了。”團練從太平天國到民國“實際上究未嘗間斷”,而團紳劣質化與權力擴張的不斷積累,最終使團練以皇權消散為契機走向割據。皇權消散導致傳統身份等級權威不復存在,為維持地位,鄉紳“有著一種明確的共識,即權力的基礎賴于對民團的控制。因此,他們奮斗的目標主要集中于攫取縣民團指揮權。他們一旦獲得成功,就被公開宣稱為真正的共同體領袖。”民初湖北襄陽縣東津鎮三位“新鄉紳”的身份背景均說明強權武力已取代功名身份成為地方權威的來源。兩湖地區團練盛行時日非短,自清末至民初“長江中游各地已經形成鞏固的團練組織,團練局武裝及以團練局武裝為基礎的紳權不斷得到鞏固發展。”光復后“四鄉團警,紛紛成立,各自為政”,團紳藉武力掌控著鄉間一切權利,形成縣鄉一級團閥割據局面,公產作為維持團防的重要財源自然落入其手。
其二,整個紳士階層的分化導致惡霸之類鄉村邊緣勢力占據基層權力。1905年科舉制的廢除以及1911年王朝政治體制的土崩瓦解,推倒了紳士階層得以生存和發展的兩大基石,成為其歷史命運的根本性轉折點。紳士原為四民之首而今“坐失其業,謀生無術”,被迫順應政策之導向進入各式新式教育機構,“科舉既議停減,舊日舉貢生員年在三十歲以下者,皆可令人學堂肄業。”就湖北地區而言,清末20年間接受再教育的紳士至少有2萬余人,約占全部士紳人數的43%,其中轉向教育文化、法政、軍事行政、實業者之比例分別為40%、15%、8%與5%。大批經過新式教育的紳士轉向從事教師、軍官、文職員屬等各種社會職業,形成空前規模的社會流動,不僅造成了整個傳統紳士階層繼替的中斷,而且由于新式職業大都存于城市使得鄉土精英大都脫離鄉村而進入都市,留鄉者亦因政治、經濟環境的惡劣不愿任職,“清鄉軍之苛派苛罰,株連無辜,既不一而足,地方士紳茍稍質問,即加以庇匪或地棍等罪名。”鄉里道路以目,“現在各縣風俗,……其最堪憂慮者,厥惟士紳之不安于其鄉,在鄉者之不愿出而問事”,致使“鄉村士紳質量蛻化,豪強、惡霸、痞子一類邊緣人物開始占據底層權力的中心。”
國家政權的下沉同樣造成良紳退位、劣紳上臺。自1911年到1920年,湖南先后為北洋軍閥湯薌銘、傅良佐、張敬堯所統治,境內混戰不斷,“歲余以來,南北五陷五復,往來十決十蕩。戰火所及,血肉橫飛;戎馬一經,間里皆虛。商業凋殘,士民流離,田園荒蕪,學校蔓草。”連年軍興致使政府軍費、攤派不斷增加,逐漸摧垮了杜贊奇所稱之“保護型經紀”,明顯體現在地方財產保管處的運作上。
地方財產保管處的出現由紳士主導,以維護自身及地方權益,“各縣士紳控告知縣或保管員虧諾卷逃之案層見疊出,推原其故或由保管處并未遵章組設或雖組設而為按章辦理以及辦理不善任用非人,種種弊端類予紳民以控告之口實,而地方財產坐受莫大之損失,孰非慎重公款之道,……限文到十日內呈覆倘有未經設立之處,亦即剋日遴選正紳組織成立具報”。而后來保管處職員反“因恐受逼迫,隨相率辭職求去。”寧鄉縣奉“省令縣設清鄉分局,知事王大年自兼局長,……大年貪鄙暴戾,浮收田賦且向地方誅求無已,保管處長王澤洪、保管員蕭志清迭請辭職以相拒,人民亦赴省控告。”諸種現象充分說明在政權無限攤派、征款的壓力之下,保護型經紀絲毫沒有生存空間紛紛退去。而包稅法之推行更使贏利型經紀大盛,如張敬堯督湘時為順利籌措款項,“所有差缺,莫不以投標法行之,于是流氓盜賊,各出其敲詐劫來之物,以相交易。委任到手,取償于民,其利十倍或百倍,而民則展轉憔悴投之水火矣。”湘潭因軍需緊急,縣署指名抵借,“捐款責成城鄉某紳董某事,詎該紳等不特不念重災之后,為人民請命,反雷厲風行,苛派勒征,稍有延緩,即遷隊臨門坐收,鄉民受痛殊深。”與華北地區一般,國家滲透壓力的日益增長使基層權力全然落入贏利型經紀手中,“土豪乘機竊取各種公職,成為鄉村政權的主流。”而公產運作成為此類劣紳鉆營私利之手段可知矣。
疾風迅雷般的辛亥革命過后,我們看到的是國家政體更易與地方權力的延續與擴張。進入民國后,“官督紳辦”模式因“官督”力量冰消瓦解遂成土崩瓦解之勢,同時新的管理制度又付之厥如,紳士得以獨攬公產運作之權,構成“權紳獨掌”之新形式。而風雨如晦之政治環境復又促使劣紳上臺、良紳隱退,結果公產在劣紳愈演愈烈的“私利公謀”行為中逐漸被化為“私有”,“各村鎮廟產,官產,學田,義倉及其他公共產業,非私人把持中飽,即置之死地而不用”,甚至淪為團閥掌控鄉政之經濟基礎,“一村的鄉紳便是一村的軍閥,這些土豪鄉紳在農村之中包攬一切地方公務,霸占祠堂廟宇及所請慈善團體公益團體的田地財產,欺壓鄉民,剝削佃農”。公產運作之“權紳獨掌”模式使鄉村社會矛盾不斷激化,最終構成再次激生“革命”的鄉村內生性張力。
三、革命再起:鄉村社會矛盾之發展及走向
進入民國,憑藉對鄉村各項資源、權力的掌控,地方紳士尤其是團董成為割據一方的“土皇帝”、“團閥”。與清末不同,此時之團閥既不認同也不依附于任何政治權力,憑一己強力盤踞地方,形成“民國前期省一級軍閥割據、縣一級‘團閥’割據的格局。”安縣民國后設立團防總局,各區有團練分局,局長由各區士紳投票選舉,除掌管團防武裝外,分局各局亦包攬民刑訴訟,政由己出,甚至不聽總局號令,橫行鄉里,“民間有稱八區局長,為八路諸侯之徽號,其勢焰可想而知矣。”其他縣區之團防局“雖有程度之差,……實絕鮮完善之局所,故人恒謂團防局為鄉村軍閥政府。”正如時人所言,“土豪劣紳,平日假借功名,或恃其財勢,勾結官府,包庇盜匪,盤踞團局,把持鄉政,侵吞公款,魚肉良民。凡諸所為,儼同封殖。”劣紳此種惡性割據使原本主要基于經濟利益對抗的鄉村社會沖突進一步發展成為結構性社會矛盾:
1.劣紳一民眾沖突。傳統社會紳士的鄉土性使紳民利益相近,兩者和諧共處局面的取得“不是一件太困難的事。”然新政啟動后“權紳”化的歷史走向,使紳士取得對地方公共事業及強制性征稅權的制度化、常規化掌控,紳民利益由此逐漸分化。但有限的“官督”力量并不能提供足夠的監督力約束權紳行為,致使地方紳士謀取私利之現象“尤數見不鮮”,“當捐之行也,一盞燈,一斤肉,一瓶酒,無不有稅,墨吏劣紳從而把持之。既以厘捐之故,使百物騰貴,人困于無聊,至此再直接以稅之。夫可有可不有之物,民可因其貴而不用也。若夫煙、酒、肉則為生人所日用之類,而亦使之不可得,民始怨矣。”而往昔用于維持農民生活之公產亦喪失無虞,“所謂辦有成效者,不過燃路燈,灑街道,或設一二閱報社、宣講所而已。而舊日育嬰堂、養老院、義塾、社倉、寶興、鄉約、施藥、施茶、積存諸公費,非皆揮霍盡凈不休。”
公產所具備81dc37fa39bc08a0bdc2205d34dc0b34的利益再分配性質還承載著“公”的倫理,是公平、公正、道義之所在。公產人人可得益,對農民則意味著一種生活保障以及得到這保障的權利,“族田既是公產,自己作為族人,就應該有份”,更進一步農民覺得富人“應當有幫助同族或同鄉的義務”。然就清末歷史走向而言,紳權的擴張與不可避免的劣化,導致“公”的倫理散于無形,而一旦這種道德感消失,農民生活保障以及安全感全無,所感受之痛苦會比生活水平的降低更為切膚。以往承擔鄉里“保護人”角色的紳士甚至可以得到民眾的武力保護,而今一變為“土豪劣紳”,把持鄉村公產,使農民不僅無法獲得以往由公產提供的生活保障,反被層層盤剝。原本利益相近之紳民階層逐步走向對立,沖突不免發生而民變四起,“地方紳士,藉口經費,肆意苛征,……皆有常捐,悉索蔽賦,民不聊生,紳民相仇,積怨發憤,而亂事以起。官不恤民,祖助劣紳,苛斂不遂,淫刑以逞,而亂事以成。”
20世紀初“劣紳”稱謂流布一時的現象充分說明權紳在資源束聚過程中對農民生存利益的不斷侵害,紳民矛盾的積累終以發散型的民變風潮不斷爆發。晚清最后十年兩湖地區民變不斷,湖南更有因劣紳“挾私釀亂”而引發的震驚中外的搶米風潮。此外無論是毀學還是抵制戶口調查等暴力行為,原因都在于“鄉民認為關乎其基本生存的條件受到了紳士們的損害。”傳統“官督”因素的存在使紳民利益沖突能夠得到一定程度的調解,但終無法阻遏清廷被不斷爆發的民變風潮與革命洪流所淹沒。
歷史的悲劇在于,辛亥革命所帶來的民主共和政體非但未能救民于水火,實現民眾的利益訴求,反因徹底打碎傳統“官督”力量,又未能建構起新式監督機制,使公產淪為劣紳獨掌而實際功用隨之發生畸變。結果,民眾所受剝削未嘗削減一分而與劣紳依然勢如水火,正如民謠之所傳唱,“清朝改民國,換湯不換藥;百姓地獄苦,官紳天堂樂”。然“從農民的立場看,維持最低生活水準不致于凍餒是他們的經濟原則。”據學者統計,僅從武昌起義到1912年底,較大的群眾起事就有150余次,“都是當地社會矛盾和政治斗爭發展的產物”。紳民矛盾更充分體現在大革命中農民要求回歸公產“真義”、恢復其原本功能的呼聲中,“農村中公產如積谷倉廟產縣田及地方公地等,本都是謀鄉村中農民公共利益的基金,……但過去在實際上,因為管理權操在農民的剝削者——土豪劣紳的手中,……以致鄉村中一切公產,均變成土豪劣紳的私庫!故現在我們占農村中唯一主要地位的農民,不應放棄管理公產的責任,我們對于過去的應該清查,以后的應該收回由我們處理”。
早在1925年冬中共便表達農民最迫切的要求,“由各鄉村自治機關動用地方公款辦理鄉村農民無利借貸局。”1927年全國農協指出農民運動活躍地都要求“創農民銀行、合作社、農民學校等”,如江西農協便呼吁政府將一切地方積谷及公款“撥給農民協會作各種合作社之基金。”廣東農協要求“今后對于地方學款之支配,應以十分之五以上用之于農村,未經指定用途之公款,得由各縣農民協會分別舉報于省農民協會核實,向政府要求,明令撥歸農村教育之用。”湖南農民代表大會也提出“鄉村公產如祠堂廟產等項應該要拿來做鄉村公益事業”,并決議“以祠堂廟宇的財產及他項財產開辦青年農民的免費學校”。對地主展開斗爭時,農民可能會有些顧慮,然以侵吞公產為由打倒紳士,則“可以以道德的名義毫不猶豫地參與。”由土豪劣紳霸據,“以行使其宗法社會的威權及統治”的公田也因近代湖南極為緊張的人地關系而成為農民奪回自身利益的斗爭焦點,“現在農民運動激烈的地方主要是有公有土地的地方。”甚至農民已經開始“自行奪取地主的土地了,就連農民協會也控制不了這種奪地行為。”
農民在軍閥時代受軍一紳政權的剝削,他們的生活愈加痛苦,安全感日漸喪失,對生存利益的苦苦訴求使其再次成為社會革命的基礎,一旦獲得政黨政治之支持,農村革命與農民運動的迅速發展,便成一股不可遏制的歷史狂潮!
2.紳權與民族一國家權力對抗。權紳勢力于地方之根據盤互使1920年后國民黨政權試圖建立基層權力體制時遭到強烈抵制甚至發生流血沖突,大多數縣份“所設都總、團總、均系少數人所推選,與政府并無直接關系,以故推行政令,倍感困難”。面對權紳對鄉村社會的全面壟斷,要于鄉間建構統一的民族一國家權力,就需要“取消紳耆名目,嚴禁紳士會議以防止土豪劣紳壟斷鄉政”,就必須展開與“代表封建勢力的土豪劣紳、不法地主的爭斗”。于是,土豪劣紳理所當然地被視為革命之對象,“在中國革命和改造上,不獨共產黨,即國民黨、國家主義派,也一齊標榜著實行打到土豪劣紳了”。
農協成立后普遍發起的清算、收回公產運動之目的便在于實現農村權力轉移。1926年12月湖南農民代表大會決議,“舊有各級自治機關之組織,……近則完全成為地主階級結托軍閥、統治鄉民之工具”,只有推翻城鄉這種特殊階級,中國國民革命才算有相當的成功。劣紳恃武力與財力專橫鄉里,要打倒此“特殊階級”、實現民主政治必須收回各類公產以摧垮劣紳割據之經濟基礎,“農村之民團、保衛團、鄉局、護沙局……占奪去的一切公款不知凡幾,這種公款通是被紳士及地主階級用以壓迫我們農民,我們應該一概收歸自己協會管理及支配。”農協成立后也視公產公款為主要的經費來源,“要將從自己田內派出去的公款及其他的公款收回,但這些款子是紳士們假借辦團辦教育等名義,把持了很久的時期了。”而由分配公地而重燃的農民對土地的渴求甚至推動農民運動走向全面土地革命的趨向,“現在農民運動發展的階段之中,要算兩湖的為最高,尤其是湖南。湖南不但實際上農民推翻土豪鄉紳的政權,至少已經動搖他們的權力,而且要自己起來建立政權。……不但如此,兩湖的農民斗爭,已經開始要解決土地問題,——沒收土豪劣紳的土地,并有分配土地的運動。”1927年的《湖南省懲治土豪劣紳暫行條例》則明確將破壞或阻撓地方公益者、侵蝕公款者定為土豪劣紳。既為土豪劣紳則即可進施革命之打擊,也可行政治的沒收,徹底摧垮紳權,“最近農民之斗爭已蜂起,凡破壞農協或以前侵吞公款者,農民皆起攻擊,……但大多數確為貧農的革命行動,而且此種對土豪劣紳之懲罰亦并未過當。”
顯然,圍繞公產問題,政府、民眾與劣紳矛盾的長久積累已然達到不可調和的地步,革命順其自然地再次成為一個時代的選擇,“每一個農村里,都必須有一個大大的變革,土豪劣紳不法地主,及一切反革命派之活動,在農民威力之下,完全消滅;使農村政權從土豪劣紳不法地主及一切反革命派手中,轉移到農民手中”。當政黨理論的凝練將政治力量與民眾利益相結合時,革命風雨便展露天際。
四、總結
辛亥革命不僅引發了上層政治體制的變革,更影響著鄉村社會、經濟結構的深層變動。以公產而言,“官督紳辦”的傳統運作模式維系著鄉村社會秩序的穩定。然新政啟動后“權紳化”的歷史走向使紳民沖突日益激化,而“官督”力量在這一時期的衰減,使其不足以調和兩者矛盾,致使民變風潮四起,進而催生出辛亥革命。革命黨人雖以實現三民主義、五權憲法為“收功之日”,但革命后建構起之新型國家政權卻是徒有民主共和之形式卻無“自由、平等、博愛”之精神,辛亥一役的確“以一新構造代舊構造,以一新秩序代舊秩序”,但這“新秩序”實為地方紳士之天下。誠如時人評論,就農村社會而言辛亥革命只是“紳權打到官權”,地方紳士是為革命拔幟易幟之最大受益者,不僅沿襲了前清賦予的體制性權力,而且紳權由于不再需要以往王權所提供之體制機構為權利合法性與合理性來源而出現質變性擴張。結果中央權威之式微使國家與地方權力的分裂如同城鄉之間文化、經濟分野一樣日漸凸顯,導致這種“新秩序”非但沒有解民倒懸,反因徹底打碎了傳統“官督”力量,使公產等以往“曾經起了維護社會統一和安定”作用之種種制度漸失效用。公產在劇烈的政體變革中淪為權紳獨掌,進而成為劣紳割據鄉里的經濟基礎,而鄉村各種社會矛盾沖突非但沒因辛亥革命得到緩和,反進一步加劇。
大革命中的湖南農民運動極為激進,“如暴風急雨,順之者存違之者滅,把幾千年封建地主的特權,打得干干凈凈”,其主要致因便在于劣紳對鄉村的壟斷所引發的深層結構性矛盾。清末新政所導致的“權紳化”走向所激化的紳民矛盾還只是經濟利益性質對抗,表現形式為發散型的民變風潮,而由辛亥革命所引動的政體變遷則給予劣紳把持公產、割據地方之契機,從而使利益沖突上升到革命及民族國家權力重構之層面。結果十余年后的民主政治的“基礎”從建構“民主共和政體”一變而為“在鄉村中以革命手段把團保制度推翻,使土豪劣紳大地主等在鄉村中不能繼續壟斷鄉政”,最終民眾利益、黨派宗旨得以交匯,再次以“革命”的形式實現鄉村基層權力的重置與民族國家權力之重構。先有辛亥革命,繼起者為“二次革命”、“再造共和”、“大革命”,整個20世紀卓然一“革命之世紀”,而公產運作模式的時代性變遷誠可為我們認知與體悟這整個“革命時代”之一塊踏腳石。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歷史學院
責任編輯: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