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生產中確立起鮮明的現代語境中的中華性既是文化強國建設的重點,又是其難點所在。中華性內容涉及廣泛,大體應包括中華民族總體的生活方式、情感方式、話語方式、行為方式、思維方式等維度的特質,其核心在于滲透于這些方式之中的價值觀系統。在當前情境中,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強調藝術生產和文化發展的中華性,是勢所必然。
在我們這個時代建構文化強國,最大的課題可能就是我國文化產品的鮮明的中華性或中華特質的確立。因為文化強國的關鍵在于文化的原創性及其影響力,而不只在于文化產品數量或文化經濟總量的擴張。文化產品宏富、文化經濟總量高企,可以是文化大國的標尺;而文化強國的判斷指標則離不開文化的原創性和影響力。它是一國文化的內核,就中國文化而言,這個內核就是中華性或中華特質。我國文化界由于近代以來歐風美雨的長期激蕩,可以說,在文化生產中確立起現代語境中的中華性既是文化強國建設的重點,又是其難點所在。
中國文化鮮明的獨立性——中華性
中華性首先表現為中國文化鮮明的獨立性或區別性。經濟全球化進程的不斷深化和發展,既為各種文化和文明之間進行交流與對話創造了一定條件,同時,也給世界文化多樣性帶來了威脅和挑戰。經濟全球化趨勢內在地對文化具有一種同化力,使彼此異質的文化同質化。因此,任何一種民族文化要想在全球化浪潮中不被淹埋或吞噬,就必須確立起精神文化品格的鮮明的獨立性或區別性,并且還要使這種獨立性或區別性盡可能地得到強固和深化。當然,獨立性或區別性并不是孤立性,在全球化時代,文化的發展都必然帶有一定程度的開放性,開放性視野也是民族文化獨立性或區別性的基本要求之一,因為只有在交流、比較和對話中,獨立性或區別性才能真正得以顯現。同時,真正的文化交流、比較和對話,也都應是以文化獨立性或區別性為依據和前提的。
我國有學者在文章中提到這樣一個事例:某音樂學院曾與德國學者合作一個研究項目“中國—德國音樂教育比較”。在非正式場合,德國學者開玩笑說:“你們采用的完全是德國音樂教育體制(中國音樂教育僅僅是中國版的德國音樂教育,從基本樂理、視唱練耳,到作曲“四大件”和聲、復調、曲式和配器,無不是歐洲古典音樂的教育),因此不存在“中—德比較”,而只有“德—德比較”。”①這就意味著沒有實質上的獨立性或區別性就沒有真正的文化比較,也不會有真正的文化交流和對話,更不會有文化強國。在文藝理論領域,當我們談到中外文論的比較時,往往是把中國的古典文論同西方文論相比較,而不是拿今天或當代的中國文論與之對話,原因就在于當前我們的文論西方化得太嚴重,我們的具有獨立性的文藝理論患了失語癥,如果拿當前的中國文論去跟西方比較,那同樣是“西—西”比較,而非“中—西”比較。
中華民族傳統價值觀是中華性的基本內涵
中華性內容涉及廣泛,大體應包括中華民族總體的生活方式、情感方式、話語方式、行為方式、思維方式等維度的特質,其核心在于滲透于這些方式之中的價值觀系統。筆者根據自己的理解,把這一傳統價值觀系統概括為四個方面,即人與自然的方面,代表性價值觀念是和諧共生、天人合一;人與社會的方面,代表性價值觀念是以民為本、天下大同;人與人的方面,代表性價值觀念是重義輕利、利人及人;人與自身的方面,代表性價值觀念是制欲貴節、尚禮厚德。這個價值觀系統與西方社會的以個體為中心的價值觀系統是區別性的,顯示了中華文化精神的特殊品質,是中華性的基本內涵。在文化產品中蘊涵和弘揚這一傳統文化核心價值觀系統,是確立其中華性的根本所在。文化強國建設,對外文化交流與對話,也只有立足于這一基礎,才能真正得以進行。中華文化產品講求道存、講求自然、講求無我、講求含蓄、講求境界,這些都是以上述價值觀系統為依托的。
文化的中華性不是抽象的,它必然體現在文學藝術等文化產品中。建設文化強國,也是要靠文化產品說話的,最終也必須落實到具有原創性及影響力的文化產品中。離開文化產品空談文化強國和文化的中華性,那只是理論上的或想象中的文化強國和中華性。那么,如何區別是否是中華特質或中華性的文化產品呢?最根本的也要從價值觀的層面去看待。比如,花木蘭代父從軍這個典型的中國傳奇故事,1998年被好萊塢動畫影片制作公司迪斯尼制作成長篇動畫巨片《花木蘭》,其主要情節雖然還是木蘭代父從軍,但無論故事的主題還是人物形象的刻畫都被涂上了強烈的美國色彩:影片中,她不但談起戀愛、與皇帝擁抱、和父親親吻,就連她的老祖母也具有了美式幽默,在得知木蘭遇到如意郎君時高呼“下次可要招我去當兵”。同時,故事主題也發生了改變,中國傳統的木蘭從軍突出的是一個“孝”字,但是動畫片里的木蘭已經成為“女性自我價值的追求者”,在木蘭的性別被曝光后,她承認自己這樣做并不僅僅是為了父親,而是為了“實現自我”。這樣的傳播著美式價值觀念的《花木蘭》,實際上已經成了一個發揮著美國文化軟實力功能的影像符號。我們的《花木蘭》不同于美國版的《花木蘭》,它建構、宣揚和維護的是中華民族的傳統價值觀體系,“孝”的觀念強調的是一種以他人為主的“利人”或“重義”觀念,而非西方的以我為主的“自我”觀念,它體現了中國社會語境中人的文化精神的價值取向,而迪斯尼制作的《花木蘭》則是對這一中華傳統價值觀的遮蔽、改寫與瓦解。
中華性文化產品與中華民族之間具有一種互文性,即中華性文化產品與中華民族二者有著相互確證和相互體現的關系。我們的人民能夠從文學藝術等優秀民族文化產品中尋找到一種深刻的中華性認同感。這種認同不僅是指語言上的認同,更重要或者說更基本的是價值觀的認同,中華性是我們民族文化產品的靈魂所在,是根脈之所系,只有具有充分中華性或中華特質的文化產品才真正是中華民族的精神故鄉,讀者才能從中找到真正的歸屬感。文化強國建設所依托的正是這樣的文化產品。
馬克思主義指導下的社會主義文化是傳統文化發展的現代形態
文化強國建設最根本的是要以包括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在內的馬克思主義思想為指導,這與建構中華性是矛盾的嗎?這會不會形成對中華民族傳統價值觀系統的顛覆呢?答案是否定的。毛澤東指出:“自從中國人學會了馬克思列寧主義以后,中國人在精神上就由被動轉入主動。”②馬克思主義在中國被接受,乃至融入民族文化,成為中國文化發展的指導思想。除了它適應了改造中國社會的現實需要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在于馬克思主義價值觀念的主要方面與中國傳統文化價值觀系統具有兼容性,二者是順向的。比如,對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社會的追求,與我國傳統文化中追求“大同世界”的理想境界相通;馬克思主義站在大多數人民群眾利益方面的立場、站在工人階級利益方面的立場,與傳統文化中的“民本”思想相通;馬克思主義對資本、對盤剝的批判,與“重義輕利”這一中華民族文化價值倫理選擇相通……當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最新理論成果中提出的“以人為本”、“和諧社會”等理念,更是直接對傳統文化基本范疇與命題的創新發展。應該說,如果沒有這樣的共通性或兼容性,馬克思主義思想不可能在中國發揮這樣深廣的影響。所以,可以說,馬克思主義的科學價值觀融入中國文化,使中國文化的面目也煥然一新。馬克思主義指導下的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文化,從價值觀系統方面看,正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現代化形態。
當我們談到中國文化的時候,常常把傳統文化與現代的馬克思主義指導下的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文化分別開來,把傳統文化與先進文化分割開來,這既不利于先進文化的中華化、不利于傳統文化的現代化,也不利于作為總體性范疇的中華性的建構。在價值觀系統上,把先進文化理解為優秀傳統文化的當代形態或現代化形態,一方面可以更好地銜接文化發展的血脈,一方面也能夠彌合古典與現代的裂紋,確立起一個內在統一的、有機的、總體性的中華性,從而為文化強國建設確立“主腦”。事實上,中華文化的生命力也正表現在其強大的涵容力上,價值觀念上與中華傳統價值觀系統相順應,具有相當程度的同構關系,是外來文化思想深層次融入中華文化、甚至最終成為中華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的必要條件。
建構現代語境中的中華性:勢所必然、任重道遠
為回應全球化進程對世界文化多樣性帶來的巨大挑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于2001年11月2日,在第三十一屆會議上發布了《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UNESCO Universal Declaration on Cultural Diversity)。文件以明確的語言從人權的視角、創作的視角、國際團結的視角闡述了文化多樣性存在的必要性與合理性。它指出:“文化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地方具有各種不同的表現形式。這種多樣性的具體表現是構成人類的各群體和各社會的特性所具有的獨特性和多樣化。文化多樣性是交流、革新和創作的源泉,對人類來講就像生物多樣性對維持生物平衡那樣必不可少。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化多樣性是人類的共同遺產,應當從當代人和子孫后代的利益考慮予以承認和肯定。”“文化多樣性增加了每個人的選擇機會;它是發展的源泉之一,它不僅是促進經濟增長的因素,而且還是享有令人滿意的智力、情感、道德精神生活的手段。”③這就在認識上超越了19世紀以來的“歐美文化中心”觀念,是人類文化觀、文化發展觀的一個巨大進步。以確立當代文化中華性為重心的文化強國建設的重要意義,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凸顯出來的。可以說,在當前情境中,強調藝術生產和文化發展的中華性,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是勢所必然。
實際上,整個20世紀,在現代中國文化的發展進程中,一方面對中華化(當時更多被稱為“民族化”)的探索和追求從來沒有停止過;另一方面,當時大多的時期,西方化的趨勢也從未歇息,以致確立現代文化中華性的旅途至今仍顯得漫長。有位音樂學學者指出:“盡管20世紀上葉以來就一直強調‘中體西用/西體中用’、‘洋為中用’、‘借鑒西方技法,創作民族風格的音樂’,等等,如今的中老年作曲家并非沒有接觸民族民間音樂,但實際上起決定作用的思維方式明顯由西方專業作曲技術主宰。這種歷史造成的西方作曲思維,是全球現象。正因如此,才有‘民族化’一說。所謂‘民族化’,就是將西方的東西改造為和民族音樂相容的東西。于是就有后來的和聲民族化、十二音民族化等集體行為。長期以來,用西方技法或改造過的西方技法寫中國風格的作品,成為作曲家們的共識或共同遵守的信念。”但“西方專業作曲技術主宰”的基本趨勢和方向并沒有太多改變,依然是“新音樂”的道路,思維方式依然是西方占主導。④這表明,在這樣一個走向世界的進程中,即便我們有了對中華性的自覺,以中華性來統攝文化生產也是很困難的。所以,在理論上明確了中華性的方向是一回事,在文化生產中真正實現中華性是另一回事,它需要眾多的文藝家和文化工作者的切實努力。對于文化強國建設來說,這確乎是一件“即使艱難,也還要做;愈艱難,就愈要做”⑤的大事情。
建構現代語境中的中華性,要求在民族文化發展上應防止庸俗進化論的發展觀,即視文化發展的過程是一個新質對舊質的不斷取代的過程,這不利于文化傳統價值觀的涵養與保存。在一些人“歐美中心論”的主導下,現實中往往會滋生“被殖民”傾向,視文化發展的過程是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奴役或取代過程,是現代對傳統、新對舊的替換。然而,民族文化的發展歷程表明,這一過程不是這種淘汰取代的過程,文化發展的特征是“積累”式的;文化的每一步發展,都是文化傳統的延伸和對傳統資源的“保存”與“添加”。⑥這一發展特征形成的根本原因也正在于文化不僅僅是一種形式上的東西,它承載著蘊涵整個民族生存意義的穩定的價值觀系統,可以說,這從根本上決定了文化發展的以“累積”和“添加”為表征的傳承性。顯然,文化“保存”的核心也應是價值觀的“保存”,它是民族文化發展的前提和基礎,決定著文化發展的基本內容。
凸顯中華性必須處理好外向性與內向性、傳承性與開放性的關系
中華性不是一個排他的保守主義概念,它既有堅守,又有汲取;既有沿襲,又有對話;既有內向性,又有外向性;既是傳承性的,又是開放性的。那些對堅守、沿襲、內向和傳統具有顛覆性的汲取、對話、外向和開放,是我們要堅決排斥的。就當前一個時期以來的文化生產來看,凸顯中華性必須處理好外向性與內向性、傳承性與開放性的關系問題。隨著時代的發展,外向性、開放性已經成為中華文化產品創作的一個重要特征和趨勢,成為文化產品生產者的自覺追求。從發展的角度看,任何創作的民族特質都應是外向的、開放的,自我封閉的特質是沒有前途的,那將窒息其生命活力。然而任何創作的民族特質的外向性或開放性也都不是沒有限度的,這個限度,在這里就表現為中華性或中華特質本身與其他民族特質的明顯區別性。無限度外向或開放的中華性最終將會失去其自身的血統規定性,甚至走向其血統規定性的反面。正如文學理論中所說的“無邊的現實主義”就等于取消了現實主義一樣,中華性的外向性或開放性如果沒有了與自身不同甚至相逆反的他者特質的界限,這與取消中華性的做法是沒有什么差別的。
文化產品的中華性如不具備外向性或開放性品質,其活力就會日益枯萎;而無限的過度的外向或開放,以致使異質的文化基因發揮了支配性影響,其產品就將失去對于民族文化的建構性意義。文化生產能否在中華性的外向性與內向性或傳承性與開放性之間把握好分寸與尺度,不僅考驗著文化工作者的真誠和智慧,而且也預示著中華文化在世界文化群落發展中的歷史命運,關系著我們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建設的前途。(作者為教育部社科中心研究員)
注釋
①宋瑾:“關于新音樂美學基礎若干問題的思考”,《人民音樂》,2000年第7期。
②《毛澤東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16頁。
③《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第三十一屆會議大會記錄(巴黎,2001年10月15日-11月3日)·第一卷:決議》,聯合國教育、科學及文化組織出版,2002年,第79頁。
④宋瑾:“民族性與文化身份認同——當今中國作曲家思想焦點研究之二”,《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
⑤魯迅:“中國語文的新生”,上海:《新生》周刊,1934年10月第1卷第36期。
⑥何曉兵:“殖民主義陰影下的音樂學”,《中國音樂》,199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