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道德中心論、動機中心論和權力中心論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三種面相,表現出缺乏客觀立場、忽視知識的真理性和拘泥于簡單辯證思維的特征,從而構成對強調客觀性、追求真理和注重實證經驗的科學知識和科學精神的排斥和消解。考察中國文化中科學精神貧乏的根源,需要深入分析以儒家倫理為核心的動機中心文化的內在結構及特征。
【關鍵詞】道德中心論 傳統文化 辯證法 科學精神 消解
凡是從客觀主義立場考察中國文化的學者,大多都會對中國文化尤其是以儒家為代表的傳統文化形成一種共識,那就是表現在中國人意識、思維和行動中的中國文化,具有三種既相獨立、又相聯系的特點:權力中心、道德中心和動機中心。由此,一種文化便可以有三種不同的面相:權力中心文化、道德中心文化和動機中心文化。權力中心文化是指在中國人的世俗價值選擇中,權力往往處于中心地位,從而造就了官本位的社會價值格局;道德中心文化是指道德居于中心地位,而其他文化形式或不受重視,或處于從屬地位;而動機中心文化是指在人的行為動機與效果方面,人們更看重動機而忽視效果,相應地忽視工具和手段的選擇與完善,把這種文化特征稱為價值中心文化。
科學精神的價值依托和社會背景
科學精神是人們在長期的科學實踐中形成的共同信念、價值標準和行為規范的總稱,是指以可靠的經驗事實和正確的演繹規則研究事物和現象的觀念態度和行動傾向。從核心價值觀來看,科學精神的核心價值即最高目標是追求真理。從內在結構來看,科學精神包括理性精神、求實精神、開放精神,創新精神、分析精神和實踐精神。其中處于核心層次的是理性懷疑精神和求真務實精神。
要搞清楚中國道德中心文化對科學技術發展乃至對科學精神形成的影響,需要深入分析科學精神的起源和早期發展過程,以及科學精神對科學發展和技術進步所發揮的作用。比如,在分析科學精神的文化基礎時,必須注意到,古希臘學者取得的包括理性懷疑、實證檢驗、抽象概括、歸納演繹等方法在內的偉大成就,都必須和古希臘的文化傳統和初步成型的社會制度相聯系。他們以追求真理、認識事物的本質作為核心目標,根本原因是當時雅典的文化傳統和宗教信仰是相對開放的,對理性質疑持相對寬容態度;而在社會制度方面,從雅典城邦在做出決策時需要“多數人支持”這一制度視角來看,觀點的正確性在這種制度下是有意義的。也就是說真理的價值在制度層面得到了一定的承認和重視。從科學精神的后續發展中不難發現,在中世紀的歐洲,對真理的追求從整個社會的核心價值領域中淡出,科學精神便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制度和文化基礎,科學的發展迅速停滯,直到啟蒙時期通過斗爭打破了宗教神學的長期束縛,科學精神才得以復蘇和新生,科學革命也隨之而來。
道德中心文化與科學精神的內在沖突
作為分門別類地考察客觀對象的科學活動,有一個最基本的要求,這就是必須承認真理的客觀性。而道德中心文化所關注的焦點,卻是人的主觀動機以及各種社會關系。而且,傳統文化用來評價事物的標準,即善惡標準其實是一種主觀標準。道德中心文化的這種價值取向,顯然和科學精神所追求的客觀性判然有別。即使是研究自然現象,也總會將善惡觀念摻雜到客觀的自然進程中去,而這種夾雜了主觀預期的思維方式,自然就很難得出真正客觀的結論,更不可能發展出適用于研究外在事物,尋找客觀真理的科學方法,從而產生真正的科學體系和科學精神了。
由于道德中心文化在評價事物時都采用簡單的善惡對立的二元觀念,這種評價方式只考慮某一事物、某一行為、某一現象的最終結果對自己或某特定主體是否有利,是否符合道德標準,卻無從考慮這一結果發生的因果聯系是否有內在規律。這種思維方式的結果就是基于直覺和簡單經驗的思維方式,即簡單經驗主義,只求得到一個符合需要的結果,只求解決眼前問題,而不對深層原因或如柏拉圖所說的理念進行探索和分析。這種思維方式的后果使很多抽象性較強、嚴重依賴思辨推理的學科,比如代數學、邏輯學、幾何學等,無法在這種文化背景下真正發展起來。即使有一定實踐需要的學科,也很容易停留在淺嘗輒止的水平,無法發現暗藏在大量現象背后的客觀規律,更無法產生真正意義上的科學。
需要明確的是,在道德中心文化中,居于核心地位的道德,實際是一種社會控制手段,也是維護既有社會秩序的一種觀念力量。中國傳統儒家所建立和捍衛的道德,主要就是被后人總結為三綱五常的綱常禮教,而這些社會規范的背后則是需要保護的君權、族權、父權、夫權等封建社會秩序。換句話說,傳統道德本身就帶有保護權威、不容質疑、維護社會等級秩序的內在目的,所謂“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但是,科學精神中卻有一個關鍵要素,就是理性的質疑精神,其職能在于排除謬誤、發現真理,而傳統道德就是通過對既有秩序和權威的維護,以意識形態的方式消解人類理性的質疑能力,最終影響科學精神的形成。
最后,科學精神、科學方法的要求是必須承認客觀必然性,排除被客觀事實所證偽的模態可能性,建立能正確反映客觀現象的概念和概念體系。但是,在道德中心文化視域中,人們一旦遇到違背道德法則的現象,出于道德情感和這些主觀因素的驅動,往往無法接受現實,其后果則是產生對現實的排斥,進一步的后果則是排斥實證檢驗。排斥證偽這種對很多具體學科來說不可或缺的證明手段,最后的結果就是排斥與道德無涉的真理和追求這些真理的努力,從而排斥科學和科學精神。
道德中心文化對科學精神的消解
中國傳統道德的核心價值觀和科學精神不僅明顯不同,甚至尖銳沖突。科學追求客觀性和價值中立,但以儒家為代表的動機中心文化,則以某種未經充分論證的價值要求為目標;科學對真理的追求,通過真假判斷來衡量一種認識的可靠性,而動機中心文化則通過善惡判斷來說明一種行為選擇的應然與否;科學追求對與人類生存和發展密切相關的現實問題的實效性解決,尤其是從知識和技術層面的解決,而動機中心文化則旨在建立一個只有善、沒有惡的天堂世界。這樣,一旦科學精神和善惡觀念在社會成員的行為選擇上出現對立,“按誰說的做”這樣的沖突就必然產生,而沖突的結果則決定了科學精神究竟能夠在多大程度上主宰求知者的行動。然而,在分析道德中心文化時,必須注意道德本身是社會控制手段,代表的是社會地位較高,掌握權力等社會資源的那部分社會成員的現實利益。而這一事實決定了任何與道德價值觀念相關的沖突,幕后一定暗藏著利益的沖突,而且是與社會地位較高的那部分社會成員甚至是整個社會階層的利益沖突。
顯然,在這種地位與資源極端不對等的沖突中,試圖按照科學精神的要求去追求真理的少數社會成員,必然遭到代表權威、傳統的社會勢力的排擠和打壓,其結果通常是扼殺人們追求真理的最初嘗試,同時也扼殺了科學精神的萌芽。
中國古代尤其是春秋戰國時期曾經和古希臘頗多類似之處,都是文化相對開放,道德標準不完全成型,而且對于戰亂中的諸侯和城邦來說,圖強的現實需要超越維持權力、維持社會控制體系的需要,使得追求真理變得有意義,對真理的追求有可能得到當權者的支持。實際上這個時期也是中國思想史上少有的理論高峰,傳統文化中幾乎所有的學說、理論,在這個時期都能找到萌芽,注重社會功利的墨家向著產生科學精神、科學方法的方向進行了寶貴的探索。但是這種探索尚未形成一個相對完善的體系,就因為時代背景的改變,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文化選擇中消亡了。
長期以來,在道德中心文化的指導下,中國的讀書人主要關注主觀領域,即人的思想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如何做人、如何做官、如何處世等所謂生活哲學領域,中國古代的學者撰寫并發表了大量作品。但對包括自然世界、社會生活等外在而且相對獨立的有限意義域,卻鮮有中國學人問津。這些最可能產生科學精神、科學方法的領域,被傳統道德視為賤業或奇巧淫術,讀書人乃至整個社會輿論對之不屑一顧。而離開了對這些領域的研究,就不可能產生出客觀性思維這一科學的思維方法,要形成客觀性思維,研究對象必須具有客觀性。如果沒有客觀性思維,不相信真理的客觀實在性,就不可能產生探索真理的興趣、堅持真理的勇氣,也就不可能形成足以造就科學精神的核心價值觀。
結論與展望
在中國被西方列強用堅船利炮強行打開國門之后的一個多世紀,中國從西方引進了自然科學體系中所有的學科以及科學的整個研究方法,并且按照傳播科學知識的要求重組了整個教育系統。但是,引進了科學理論和科學方法,不等于引進了科學的精神。而且,在各層級的學校教育中,應試教育和作為傳統道德教化的變形——意識形態教育仍占主流,幾乎全體社會成員包括不少科學界人士對科學方法仍缺乏基本的理解和把握。在實際生活中,基于權力分層的等級意識和等級觀念,仍然限制著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的意識的培養。曾經擁有巨大影響力的道德中心文化和作為其價值觀和方法論支撐的動機中心論、簡單辯證法仍然影響著人的思維。科學精神、科學方法的教育和培養,仍將是中國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曠日持久的任務。(作者分別為西北農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研究生,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