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網友稱:“看了判決書,唯一的感覺是楊海鵬把他老婆給玩死了。”支持者則稱:“拒絕交易,公開挑戰,大義。保護家人,殫精竭力,大勇”
不間斷地說話讓他嘴唇干裂,聲音卻仍自信,在妻子受刑一天后,楊海鵬依然保持了高度亢奮,反復陳述妻子被定罪4年的7萬元是怎么回事。更多的網友卻在唏噓——這位道行極深的調查記者,以法律和輿論為武器,揭露權貴惡行,保護弱者權益,卻沒能保護好最親近的人。
時至今日,9歲的女兒“蟹妹”已經從“媽媽去了美國”的美麗童話進入到“媽媽被壞人抓走,很快會回來”的另一個童話。“蟹家”這場以微博為主要平臺的“戰斗”,進入了攻堅時期,“蟹爸”楊海鵬的朋友極其憂慮:“現在是他最艱難的時刻,但更艱難的可能還在后面。”
7萬元與4年刑罰
44歲,4年法院工作經歷,十多年法制調查記者生涯,精于“法道”的楊海鵬,看著妻子梅曉陽站在被告席上,盡管對被其稱為“非制度性設計”的社會潛規則聲嘶力竭,卻也難掩內心無力。如此郁結的場面,也難怪其身受心絞痛之害。
10月20日上午10時整,楊海鵬走出閔行區法院,發出判決后的第一條微博:“認定7萬成立,判4年。無恥的審判。”法庭之外,他因為“蟹媽案”而暴漲至15萬的微博粉絲也在等候這一判決。
陪同楊海鵬的朋友翟明磊,如是描述當庭情狀:判決出來后,梅曉陽看起來還是很堅強的,大家準備離開,梅曉陽喊了聲:“法官!我能不能跟海鵬握下手?”聲音很清楚,聽起來并沒有被判決結果擊垮。
梅曉陽的要求未獲滿足,身邊的幾個法警卻有些“驚慌失措”,欲將她拖走。梅曉陽掙扎一下,最終還是被帶離。“楊海鵬可能是太難受了,也沒有說話,我看不下去了。”
后來,翟明磊悄悄地問楊海鵬:“怎么樣?”
“沒事。”楊海鵬答。
從法院回來后,一向以“話癆”著稱的楊海鵬長時間沉默——上海市閔行區法院判決書上,冰冷地寫著:“被告人梅曉陽收受胡曙光賄賂7萬元的事實應予認定”,“被告人梅曉陽犯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4年。”
在楊海鵬的解釋中,事情是另外一個樣子。
作為上海市園林設計院外協單位負責人的胡曙光,曾于2010年7月第一次送梅曉陽2萬元,“作為感謝蟹媽為其解決職稱問題以及平時助其處理設計項目的酬勞,梅曉陽為胡曙光做的有些事情基本也是自費的,這兩萬受之無愧”。
2010年4月,蟹媽的父親到上海看病,住在蟹家。閑暇時候翻看家中書刊,無意間發現了胡曙光送的第二筆3萬元現金。
“梅曉陽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胡曙光怎么又這樣!我和梅曉陽商量之后,將其喊到家附近的東北餐館,準備將錢還回去。”結果,“下午一兩點光景,東北餐館的人出奇多。看到胡曙光妻子有孕,又不好當其夫妻之面還錢,我們決定等他孩子出生后,作為禮金退回去。”
當日飯后,胡曙光開車送蟹家3口回家途中,“又順手丟給蟹妹一袋從海南帶回來的海鮮干貨。一看,里面又是2萬元。”湊巧的是,“蘇州牡丹亭別墅景觀”項目在網上公開邀標許久,后蟹媽將項目介紹給胡曙光,并介紹其老師周在春幫助胡曙光做設計。“蟹媽與胡曙光約定前后3筆共計7萬元,作為給周在春的前期設計費用。就這樣,7萬元未及過戶,蟹媽即已事發。”
7萬元的逶迤曲折,梅曉陽的律師認為梅不具有受賄的主觀故意,但法院認定:“梅曉陽雖然3次
發現胡曙光送錢后都曾口頭表示過要退還,但3次表示后均未見付諸行動,3次累增至7萬元,到案發時仍在其非法占有之下,足以證明梅曉陽有受賄故意。”另一個難以厘清的是,胡曙光聯系“蘇州牡丹亭別墅景觀”項目的時間,恰好在這一系列周折之后。于是,蟹媽被定罪4年。
“害妻”與“護妻”
定罪當日,距離楊海鵬公開“蟹媽案”并發出“求救”消息已有176天。
2011年5月24日,楊海鵬的微博上出現一條令人驚駭的消息:“諸位粉絲:鄙人生死存亡懸于一線,敬請海內外諸位粉絲,賜與信箱,鄙人有文件投送。如鄙博關閉3日,即可開而視之,并于網絡公開文件。楊某叩謝!”
事實上,早在2010年7月13日,梅曉陽就被上海市徐匯區檢察院帶走調查。在梅的自述記錄中,長達三十多個小時的訊問和誘供使其筋疲力盡,最后不得不說出與外協單位的各種經濟往來。
作為丈夫的楊海鵬,在2010年7月13日至2011年5月24日這大半年時間內,更多時候是在為妻子默默奔走。有很長一段時間,甚至連其身邊的諸多媒體朋友也未知曉案情的真實狀況。
事后楊海鵬承認,他做了很多努力,以求雙方和解、妥協,但是并無效果。律師也多次斡旋,試圖將公訴的涉嫌12萬元的受賄總額縮減至緩刑可能的范圍,均未成功。“他們一而再背信棄義,我無法再相信他們。”楊海鵬甚至丟棄讀書人的含蓄,到檢察院破口大罵。
5月24日,檢察院“要改變強制措施,由取保候審變為刑事拘留”。那天晚上,楊海鵬終于按捺不住,于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微博救妻開始了。“其實之前,有關部門對他的手段都有了,監聽啊,跟蹤啊。”翟明磊稱。
隨著案情推進,楊海鵬的微博幾乎成為“蟹媽案”的直播間。一方面,他將火力對準徐匯區檢察院的“聯合辦案”,指出其程序的種種違法之處;另一方面,不斷強化自己揭黑的角色,如披露“十億副區長”、“尼塔郵箱設計公司”等。
審判前夕,他發出“掛頭像”的請求:“朋友們,我想租借你們微博頭像位3日,到蟹媽審判日9月19日晚8時為止。請掛出這張圖,為這個在國企忍受遠低于市場價的工資,要供養多病的父母和一位腦部殘疾的哥哥的白領女子祈福。一年前,她只想跳個槽,讓家人更加有保障而被拘。現在,她只需要個公開的審判,卻是那么難。掛出照片,你們就在現場。”
審判當日,楊海鵬“與蟹媽手牽手出發”。“哪怕法庭給我們一杯鴆酒,我們倆都要有尊嚴地飲下。”翌日,楊海鵬做了多種假設,其中之一為:“如蟹媽定罪,蟹家會走完法律程序,看堅持常識的人,能走多遠!”
由于“微博救妻”行為的新鮮以及楊海鵬在媒體圈的影響,伴之以媒體報道的介入,一個只涉及區區幾萬元的小案子,卻使上海有關部門極為重視。本刊記者庭審旁聽的感受是,“規格”之高,與案情不相符合。
10月20日,蟹媽一審獲刑4年,當庭收監。這一天,也是蟹媽的生日。楊海鵬“五內俱焚”,稱“這是對我的審判”。其父也反復絮叨著:“是把海鵬的刑判給了蟹媽。”
然而判決既下,爭議已起。有網友稱:“看了判決書,唯一的感覺是楊海鵬把他老婆給玩死了。”支持者則稱:“拒絕交易,公開挑戰,大義。保護家人,殫精竭力,大勇。于法于理于情,茍且如我者,支持海公。”
更多的網友希望見到楊海鵬永不妥協:“如果他能一直這么撐下去,我就服了!”相比之下,楊海鵬這位自稱“法律理想主義者”卻更為現實一點:“我不排除各種各樣的可能,不排除未來有達成某種協議的可能。畢竟家人是最重要的。”
判決出來后,楊海鵬反復權衡輿論對審判的作用,自責始終沒有停止,直至律師勸說,“刑辯大家對于結果,也不能有個評估,各種因素太多。沒有你的抗爭,也不會有謝震緯等人說出真相,案子結果更加差。”蟹爸數日的自責,稍平復。
少為人知的是,他們夫妻倆,對“微博救妻”行為也有不同意見。網友能看到的冰山一角是,開庭前夕,楊海鵬寫道:“她的婦人之仁,還在持續,想改變一個人的思維方式很難。她覺得現在即便司法耍無賴,判她個緩刑,她在輿論上已經勝利了。因此沒有必要追殺那些構陷者——好個精神勝利法!我對她說:是逼我死是不?為了她所謂事業,我付出十年,甘為奶爸;現在還要付出名譽——對我而言,此勝于生命。”
“奶爸”的困境
很難說楊海鵬的“微博救妻”是失敗還是勝利,因為他早已沒有了安全感——“如果全家團聚,有可能選擇移民另外一國家。只為3個字,安全感。”其實早在蟹媽出事前,蟹家就考慮過移民事宜,初衷是希望給蟹妹找一個良好的成長環境。
蟹家居所并沒有傳說中的安逸,多年前在上海市中心買的房子,周遭嘈雜,樓宇破舊,由于朝向西面,屋內光線不好。一年多的跌宕,顯然已經讓這個白領之家失序:沙發和床鋪凌亂,桌上散落著雜物。這個家庭里,平時打掃衛生的主婦正身陷囹圄。
對蟹媽的事已有所知曉的蟹妹仍然維持著正常的學習:按點上下學,周末練書法。只是往常負責買菜做飯帶女兒的“奶爸”已經無心照顧女兒。“我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趕緊擬出上訴方案,能夠讓蟹媽的案子公開庭審,而不是秘密審判,能夠把非法證據排除,對證據進行審核。”
楊海鵬的人生理想原本非常簡單:炒幾個菜,看幾本書,有幾個人品高貴的朋友,時不時洗把腳。“作為男人,老婆說你是好丈夫,孩子說你是好父親,父母說你是好兒子,朋友說你是好哥們,人生所求不過如此。”
作為資歷深厚的調查記者,楊似乎是遵循了“君子周而不群”的原則,他自稱離圈子很遠。“從來不愿做個公眾人物,這是迫不得已的。”這位在新聞調查的刀光劍影中身經百戰的老戰士,“本已有出世念,厭倦刀槍江湖。然為蟹媽,不得不重返殺局。”
為了照顧蟹妹,楊海鵬七十多歲的父母住到了蟹家,九十多歲的奶奶也因為沒人照顧,一同搬至家中。這樣,蟹媽不在的蟹家,楊海鵬面對的是,3位耄耋老人和一個尚不更事的女兒。
開庭前,翟明磊坐在梅曉陽邊上,梅曉陽向其表述了內心憂慮:“最擔心的是,沒法跟孩子解釋。”她曾經試著跟蟹妹溝通,但是還沒有講到這么深——蟹媽第一次被帶走70天,蟹爸跟蟹妹說:媽媽去美國了。“蟹妹其實很敏感,覺得父母要離婚了,很恐懼。一旦父母有小口角,就拉著父母說:你們不要離婚。”
“媽媽去了美國”的那次,蟹妹晚上堅持要和蟹爸睡,睡在蟹爸的腿邊,兩手緊緊抱住蟹爸的雙腿。“她會想媽媽走了,一定不能再讓爸爸走。”蟹妹翻看蟹媽的東西,質疑蟹媽出差去美國為何沒有帶衣物走。蟹爸說:“去美國得買新的。”
10月13日,楊海鵬和蟹妹受美國駐上海領事館的邀請,參加駱家輝到訪的活動。但是“蟹爸感覺身體不適,即要求蟹媽帶蟹妹參加,蟹媽遂以一個刑事被告人身份,見到駱大使,不是‘告洋狀’,也從未有這個想法。蟹妹與大使對話后,大使要求蟹媽一起合影,蟹媽婉拒,惟恐有司亂聯想。外國人不知道在中國一旦你被刑事立案,即被社會拋棄。在中國之外,沒判決就是無罪的。”
自從“媽媽去了美國”后,蟹妹的成績明顯下降,“從原先的九十多直線降到六七十,蟹妹為此很苦惱。”于是在向駱家輝提問時,蟹妹問了個與眾不同的問題:“駱先生有沒有考過C?”也許是問題引起了駱家輝的興趣,蟹妹獲得與駱家輝交談的機會。第二日蟹妹與駱家輝的報道見諸報端。楊海鵬否認這是自己刻意為之的“一張牌”。
蟹媽被判當晚,楊海鵬簡單跟蟹妹講:“媽媽被壞人抓走了,就像童話故事里的狼外婆,但是我們要相信媽媽很快會回來的。”蟹妹哭到凌晨3點。第二日,楊海鵬在家中接受記者采訪,放學回家的蟹妹一回家就從背后抱住父親,臉上洋溢的笑意似是用來安慰蟹爸的。采訪間隙,蟹妹幾度流連來回,想弄明白大人在說什么。后來,楊海鵬再度拉來蟹妹,告訴她:“媽媽總會回來的,現在爺爺奶奶和我們一起住,媽媽是冤枉的。你要努力,要堅強。”蟹妹馬上回答:“對,老師也經常冤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