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化生成的原因雖然是復雜的,但文化生成的基礎無疑是人的實踐。一種文化的生成與發展歸根到底應從人們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的性質中去獲得最終意義的解釋。然而,人們的社會實踐活動是歷史的、變動的,實踐活動的歷史性與變動性決定著文化的變動性。文化的發展是連續性與間斷性的統一。在文化的歷史發展過程中,通常是會伴隨著文化危機的。文化危機通常會對人們的文化心理結構產生巨大的沖擊。因此,人們談到文化危機時,通常有一種談虎色變的感覺,大多給予消極的評價。其實文化危機在文化發展的過程中,并不僅僅具有消極的意義,更多的具有積極意義,沒有文化危機就沒有文化的進步。
關鍵詞:文化發展;文化危機;文化進步
中圖分類號:B03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1)10-0013-04
一
一種文化的生成,其原因是復雜的,有自然因素的作用,也有社會因素的作用;有內部的原因,也有外部的原因;有偶然性因素的影響,更受必然性因素的決定。但文化的生成歸根到底則依賴于人的實踐活動。文化作為人的創造物,其生成的基礎與源頭無疑是人的勞動與實踐。人的實踐活動與人類的文化的關系,雖然從人的現實生活的維度看,二者是一種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相互支撐的關系。人的實踐活動影響與作用著文化的發展,文化的發展與性質也影響與規范著人的生活與活動。但從生成論或發生學的維度看,人的實踐活動與人類文化的關系,首先是一種產生與被產生的關系,是人的實踐與勞動創造出了文化,人的勞動、實踐是人類文化生成的本體。人類文化的生成也好,發展也好,歸根到底要從人的實踐與勞動的歷史演進中去獲得理解與解釋。
因為文化生成的原因是復雜的,因而正像世界上不存在兩片相同的樹葉一樣,世界上也不存在兩種完全相同的文化類型。也正因為文化的生成從根本上與最終的意義上依賴于人的實踐與勞動,人的實踐、勞動是文化生成的最深刻的基礎,因此,處于不同地域,不同環境中的不同民族,當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處于相同的歷史階段時,其文化的生成與演進又呈現出驚人的相似性。相同的生產工具導致的是相同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相同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導致的不僅是相同的生產關系,也衍生出在性質上大致相似的文化,這不僅僅是因果關系的邏輯推理,而且是呈現在人們面前的一種普遍性的歷史事實。農耕的生產方式是農業社會的基礎,也是農耕文化生成的基礎;工業生產方式是工業社會的基礎,也是工業文化生成的基礎。無論是西方民族的農業文化,還是東方民族的農業文化;無論是西方民族的工業文化,還是東方民族的工業文化,在其表現特征上也許存在著某些差異,但就其性質與基本特征上看,并不存在本質性的差別,而是有著驚人的相似性。正如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曾經指出的,在農業社會中,占主導地位的是封建主為首的生產關系。在以封建主為首的生產關系中,占統治地位的文化價值觀念是“榮譽”與“忠誠”;而在工業社會中,占主導地位的是資本家為首的生產關系。在資本家占統治地位的社會中,占統治地位的文化價值觀念是“自由、平等、等等”①。農業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是農業文化生成的基礎,工業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是工業文化生成的基礎,是先有農業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然后才有農業社會與農耕文化的生成,先有工業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然后才有工業社會與工業文化的生成,而不是相反。這是馬克思主義歷史觀與文化觀在文化生成問題上為我們提供的一條基本的實踐決定論原理。
一種文化的生成,無疑會對人們的社會生活發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對人們的行為起著規范與導向的作用。當文化通過規范與導向作用影響人們的行為時,便會逐漸內化為人們的文化心理結構,而人們的文化心理結構一旦形成,就會具有相對的穩定性。當然,民族文化的穩定性是相對的,就其總的趨勢而言,任何民族的文化都具有流動的、歷史的性質。深刻的原因在于文化的生成與存在依賴于人的實踐活動,而人的實踐活動是隨著人的實踐能力的提高與積累不斷拓展的。隨著人們的實踐活動方式,特別是最基本與最主要的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的轉變,文化也會或慢或快地發生變化。因此,文化作為一種精神現象,并不具有絕對獨立的歷史,文化史不過是人的實踐活動史的反映。這既是歷史發展的邏輯,也是歷史演進中表現出來的客觀事實。當工業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取代了農業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工業社會取代了農業社會,農耕文化的瓦解與解構就是一種歷史的必然。無論是在西方,還是在東方,這種歷史性的趨勢是不可改變的。
文化是流動的,具有歷史的性質,因而文化也是發展與不斷進步的。文化的發展與不斷進步是文化維持其生存的基礎與條件。一種凝固與高度穩態的文化,就如一潭沒有活水注入的死水,最后的歸宿必然是干枯與萎縮。然而,文化的流動與演進,并不是一條恒定向上的直線,而是包含著曲折起伏與震蕩的過程,它是一種量變與質變相統一,連續性與間斷性相統一的過程。文化在其流動的過程中,既有高潮,也有低谷,既有繁榮,也有危機。雖然,我們不能簡單地認為,文化流動的曲線,必然對應于社會生產與交換方式變動的曲線,社會經濟繁榮向上的時期,也一定是文化繁榮昌盛的高峰,因為文化的發展,尤其是社會意識形式的發展有其相對獨立性,文化的發展與社會經濟的發展之間存在著發展不平衡的可能性。但有一點卻是肯定的,當一種社會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喪失了生命力,原有的社會結構與社會關系處于崩潰與瓦解的過程時,社會中占統治地位的文化或社會的主流文化便會進入它的危機時期。無論是在西方還是東方,無論是在古代還是當代,一種相似的社會現象一再重演:每一次的社會轉型都會伴隨著一場深刻的文化危機。
二
什么是文化危機?文化危機的本質是什么?從一般的意義上講,危機的基本意蘊是指一種事物或現象的存在發生了嚴重的困難,存在著巨大的,甚至是崩潰的風險。例如,我們經常談到的經濟危機、社會危機,都是意指經濟運行與社會運行中存在著的巨大風險與威脅。危機根源于事物的矛盾,其中有來自于事物內部的矛盾,也有來自于事物外部的矛盾,但主要是來自于事物內部的矛盾。即使是來自于事物外部因素的作用與影響,它也要通過事物內部的因素而起作用。經濟危機的根源存在于社會的生產與消費的矛盾之中,社會危機的根源存在于社會中各階級、階層的利益的矛盾與沖突之中。危機來源于沖突與對立,沖突與對立來源于矛盾。從可能性上看,一切事物與現象中都存在著產生危機的風險。然而,也并不是任何程度的矛盾與沖突都會導致危機,一般來說,只有當事物與現象中存在的各種內、外部矛盾與沖突達到極其嚴重,陷入難于緩解,無法妥協的情況下才會爆發危機。經濟危機實質上是經濟發展過程中生產與消費的矛盾達到尖銳的程度,生產出來的產品賣不出去,出現嚴重過剩的一種過剩危機。社會危機的實質是社會各階級之間的矛盾與沖突尖銳化的表現。文化危機是社會危機的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或方面,文化危機的根源在深層次上同樣來源于社會發展過程中的矛盾與沖突,是社會的各種矛盾與沖突的尖銳化在文化精神方面的反映與表現。具體地說,文化危機的實質是社會原有的文化系統與文化價值觀念不適應人們社會實踐的發展與生活變化的要求,人們的文化認同與社會實踐的變化之間發生嚴重的沖突與對立,從而使在社會中生活的人們精神上陷入困惑與迷茫,對傳統文化產生懷疑與喪失信心,傳統文化的生存與延續受到威脅與挑戰的一種表現。
文化危機的最深刻的根源無疑是社會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的變化,這是馬克思的歷史觀與文化觀的一條不可動搖的原理。作為人的最基本最重要的實踐方式,社會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既是文化生成的基礎,也是文化演變的基礎。當一種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發生嬗變時,文化發展的軌跡受到沖擊與改變就是必然的事情。當然,正如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只是影響文化生成的最終的決定性因素,而不是唯一的與全部的因素一樣,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的變革也只能視作是文化危機產生的根本性與決定性的因素,而不是唯一的與全部的因素。因此,在文化生成與文化危機的分析與解釋上,我們既要防止將外部因素、次要因素、偶然因素加以膨脹與夸大,否定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對文化生成與發展的決定作用的各種各樣的非決定論傾向,也應防止將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的作用絕對化、唯一化,用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的變化與發展去解釋文化生成與危機中的一切現象,甚至包括它們的某些外部特點。
文化危機也和社會的其它危機類似,存在著局部性危機與總體性根本性危機的區別。一般說來,當社會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的基本性質與特點并未出現根本性的變化,從而在社會關系,尤其是在生產關系方面并未發生根本性質變化的情況下,一個社會的主流文化或因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的局部性變化,或因階級斗爭尖銳化,政權出現更替,或因外部與外族文化的傳入與沖擊,通常也會受到一定程度的沖擊與震動,使人們在社會文化心理產生一定程度的困惑與迷茫,并使傳統文化的延續發生暫時性與局部性的困難。但這種性質的文化危機只是一種局部性與階段性的危機,還不是文化的整體性與根本性危機。其原因在于,社會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作為人們最基本的實踐方式,既是人們社會生活的基礎,也是文化生成與存在的基礎。只要這個基礎不發生根本的改變,即是意味著文化生成與存在的土壤并未發生變化。相同的文化土壤,生長出來的必然是大致相似的文化。政權的更替與外來文化的傳入,雖然有可能使一種文化的外部特征發生一定程度的變化,但就其本質而言,不可能發生根本性的改變。中國從漢、唐到明、清長達近兩千年的歷史過程中,其間雖因朝代的更替,外來文化的影響,尤其是佛教文化傳入的影響,使占主導地位的儒家文化受到過沖擊,但因農耕社會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并未受到根本性的沖擊與破壞,因而作為農耕社會反映的儒家文化雖然在表現形式上有過變化,但就其實質而言并未發生改變,且香火不斷,始終占據主導地位。其實,相似的經驗性的現象,在歐洲的中世紀也同樣表現得相當明顯。在歐洲中世紀的歷史中,占主導地位的基督教文化盡管在形式上也有變化,但在本質上仍屬于農耕社會反映的農耕文化。而總體性與根本性的文化危機則不同。導致總體性與根本性文化危機的深層原因是社會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根本性變革。當一個社會原有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發生瓦解與崩潰,新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取代了舊的生產方式,新的生產關系取代了舊的社會關系時,人們固有的文化觀念與新的實踐方式之間不可避免會發生矛盾,同時社會文化生成的基礎與土壤也會發生改變。當一種文化生成與存在的基礎與土壤發生了質的變化與改變時,這種文化在生存上所受到的沖擊就不僅僅是一種局部性的,而是一種總體性的與根本性的危機。歐洲的基督教文化在文藝復興時期遇到的危機,中國的儒家文化在19世紀末和整個20世紀所遇到的危機就屬于這種總體性與根本性的危機。基督教神學文化之所以在西方近代日益衰落,連續了兩千余年的儒家文化之所以在20世紀的中國趨向式微,最為根本性的原因無疑是商品經濟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取代了農耕社會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
三
任何危機都會對社會產生一定的沖擊與震動,盡管因其危機的性質不同,沖擊與震動的程度存在著強弱之別,但不造成一定的沖擊與震動是不可能的,否則就不能稱之為危機。危機對社會造成的沖擊與震動會給人們的社會生活帶來某種混亂,有時甚至是災難性的混亂。正因為如此,一談到危機,人們便會潛意識地或類似于本能性地生發出莫名的恐懼感。在對待文化危機的問題時也一樣,許多人以一種看待瘟疫似的眼光去看待文化危機,常常有一種談虎色變的感覺。
應該說,文化危機對人們生活的沖擊并不亞于社會的其它危機,所不同的只是它沖擊的領域與表現形式。文化危機沖擊的首要的方面是人們的文化生活與文化心理結構,它使人們的精神與心靈受到重創。文化危機直接威協的是傳統文化的生存,其最明顯的表現是傳統文化的“禮崩樂壞”。當文化危機,尤其是總體性與根本性的危機來臨時,給予那些傳統文化守護者的打擊與創傷通常是撕心裂肺,生不如死的。在他們看來,文化的崩潰,無異于人的精神家園的喪失,而人的精神與靈魂一旦無家可歸、無處可依時,生活對他們來說便喪失了價值與意義,一旦對自身存在的價值與意義感到絕望,便會對生活甚至是生命喪失信心。清末明初,某些或美曰為有氣節,或貶曰為冥頑的士大夫,甚至像王國維那樣的被尊稱為國學大師的人選擇結束自己生命的現象,便是舊文化的守護與守望者受到重創的典型表現。
文化危機對社會普通大眾的沖擊也是明顯的。在社會處于轉型,文化處于危機的時期,由于人們原有的文化觀念與新的社會實踐發生嚴重沖突,新的文化觀念,尤其是價值觀還未產生,或產生了但尚未被人們所認同與接受,這時人們在精神上通常陷入迷茫與困惑的境地,產生無以為是,無所適從的感覺。每當社會處在轉型期,人們就會聽到“我們從何而來,向何處去”的疑問與追問,聽到不絕于耳的要重建精神家園的呼喚。其實,這種追問與呼喚不過是人們對即將式微的文化觀念喪失信心,對未來不明方向的一種表現。
文化危機會對社會中的許多人造成精神與心靈的創傷,會導致人們原有的精神家園的毀損與喪失。對于某些人群來說,這也許是不幸與嚴酷的,但對一個社會的文化發展來說,則具有積極性的意義,至少是其積極意義要大于消極意義的。可以贊成這樣的看法,危機的意蘊中,既蘊含著危的意蘊,也包容著機的希望,危與機相輔相成、對立統一,沒有危,也就沒有機,危應該說是機的基礎與前提。對于文化危機來說,它雖然給傳統文化的生存與延續造成了威脅,但通常會給文化的轉型與創新提供契機。一種凝固的文化是一種凝固的社會在精神方面的反映與表現,而無論是凝固的社會,還是凝固的文化,只要是它處于凝固的狀態,它就會喪失活力與生機。社會轉型與文化轉型是相伴而行的,也是社會進步與文化進步的常態形式。誠然,在社會轉型與文化轉型的過程中,難免出現過激與過頭的現象,出現一些將“嬰兒與洗澡水一起潑出去”的事情,或者說會使傳統文化的優秀成分受到傷害,甚至會使文明的發展發生某種程度的破壞與倒退。但正像每一個新生命的誕生是以母親在分娩時所遭受的陣痛與痛苦作為需要忍受的代價一樣,文化的轉型與進步也是需要代價的。暫時性的創傷與陣痛既是難免的,也是必須的,人們能做的也許只能是盡量減輕陣痛的程度,而不能免除痛苦。而且,在對待文化危機的問題上,人們應該多一些辯證性的思考,在重視文化危機對文化發展負面與消極影響的同時,更應看到它對文化發展的肯定與積極的價值與意義。文化危機對文化發展的積極意義與價值不僅在于它是文化轉型與進步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也是新的文化形態誕生的助產士。在一定的意義上說,文化危機是推動文化轉型與文化進步的助推器與加速器。沒有文化危機的產生,就不會有舊文化的沒落與衰亡,也不會有新文化的創生與文化的進步,這是在世界各民族文化發展與進步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一個帶規律性的現象或經驗性的事實。
文化危機為何能成為新的文化形態誕生的助產士,成為文化轉型與文化進步的助推器與加速器?其深刻的原因在于,文化的轉型是新舊文化的此消彼長的過程,不破不立,破是立的基礎。誠然,推動社會文化轉型與進步的動力與杠桿是社會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隨著社會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的發展與進步,社會文化作為一種精神現象也要或早或遲,或快或慢地發生變化與進步,這是一種基本的不可逆轉的趨勢。但任何一種文化一旦形成,通常會滲透于人們的社會生活,并內化于人們的心理,形成一種特定的文化心理結構。而人們的文化心理結構一旦形成,就會具有相對的穩定性與保守性。社會文化的相對穩定性與保守性又會抑制與阻礙人們對新的文化觀念的接受。這即是人們常常會看到的與傳統文化的決裂比改變一種舊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要困難,人們離棄一種過時的傳統會在精神與心靈上深感痛苦的原因。正因為社會文化系統與人們的文化心理結構具有相對的穩定性與保守性,因此,要打破與改變這種相對的穩定性與保守性,必須具有強大的沖擊力量。只有經過深刻的文化危機,使人們在對傳統文化的反省與反思的基礎上達到文化上的自覺,才能逐漸地掙脫對舊的文化的依賴,改變自身的文化心理結構與文化行為模式,明確文化發展的新方向,為新的文化的創造與生長掃除障礙。
文化確實是人的精神家園,是人的精神與心靈的居所,但這個精神與心靈的居所不應是,也不可能是亙古不變的。人的精神與心靈的住所有時是需要維修的,有時則需要改建與重建。改建與重建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但不可改變的是改建與重建后的家園或住所總的來說是更適合人的精神與心靈需要的。這即是為何對文化危機不應恐懼,而應持積極態度的理由。
注釋:
①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0頁。
作者簡介:林劍,男,1957年生,湖北浠水人,華中師范大學政法學院教授,湖北武漢,430079。
(責任編輯 胡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