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以沈從文在咸寧“五七”干校下放期間書信為切入點,研究沈從文下放后遭遇到的鄉土經驗,以及在這種鄉土經驗刺激下的詩歌創作,進而挖掘書信的文化內涵。書信與舊體詩間的巨大反差與補充,為干校文學的研究提供了寶貴的精神財富,書信彰顯了沈從文的自我精神與獨立的審美意識在特定歷史境遇中面臨的挑戰與尷尬,有助于以沈從文的現實境遇燭照中國知識分子的生存經驗。
關鍵詞:沈從文;書信;干校詩;鄉土經驗;文化內涵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1)10-0139-06
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文壇,沈從文以其多產的創作實績和獨特的美學風格享有盛譽。自詡為“鄉下人”的沈從文,從1924年發表文學作品一直到建國前,先后出版各種集子60多本,建國后沈從文放棄了寫作而轉向文物研究,僅有少量的舊體詩詞和散文公開發表,在文壇上近乎銷聲匿跡。“文革”期間,沈從文在歷史博物館受到沖擊后,于1969年12月1日被單位“連哄帶騙”下放到湖北咸寧“五七”干校,到后才發現“榜上無名”,從此開始了兩年多漫長的干校歲月。從1969年12月20日到咸寧452高地后的第一封家書,到1972年2月離開丹江的最后一封信,沈從文給親友寫了大量的書信。據收入《沈從文全集》第22、23卷書信的統計,共計94封,其中與張兆和之間的通信計63封,寫信頻率非常高,有時達到一天兩封的密度。這些書信較為完整地呈現了沈從文在干校期間的生活狀況、心理情緒和思想波動,并涉及沈從文在干校期間創作的舊體詩的自我評價,為研究建國后尤其是“文革”期間沈從文復雜的創作心理和精神狀態提供了豐富的史料。書信自古以來就是一種帶私人性質的交流,尤其是家書,在寫作的時候,并不存在收信人之外的擬想讀者群,因而更能夠袒露書寫者的真情實感。以沈從文干校期間的書信為切入點,研究沈從文下放后遭遇到的鄉土經驗,以及在這種鄉土經驗刺激下的詩歌創作,有助于研究者較為全面地探究建國后沈從文精神的復雜性,力求以此還原一個較為真實的沈從文,并以沈從文的現實境遇燭照中國知識分子的生存經驗。
一
沈從文20歲時由湘西進入北京,以驚人的毅力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種種苦難,憑借勤奮的寫作,在北京深深扎根,完成了由一個鄉下人到城市人的角色轉變和“鄉下人”的身份建構。從步入文壇的那天起,沈從文就以“鄉下人”的標簽迥然有別于其他文化人:“我是個鄉下人,走向任何一處照例都帶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通社會權量不合。一切臨近我命運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來證實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我用不著你們名叫‘社會’的那個東西。我討厭一般標準,尤其是偽‘思想家’為扭曲壓扁人性而定下的庸俗鄉愿標準。”① 從湘西出走后,沈從文一直在都市流浪,在歷經社會底層的食不果腹到躋身文化名流后的衣食無憂這一過程中,目睹了太多都市的罪惡和都市人的道德淪喪,從最初對都市的頂禮膜拜轉變為都市中的精神漂泊者和“異鄉人”,正如他所言:“一切由都市文明文化形成的強制觀念,不是永遠在螫我燙我,就是迷亂我,壓迫我”,“人貼近都市,生命實永遠見出格格不入處。都市無章次的動,和我生命中的動完全對立,使我存在如不存在”②。大都市的生活嚴重危及到沈從文作為“鄉下人”的生存經驗,致使他在都市系列和鄉土系列兩類題材的作品中,流露出截然不同的情感取向。在他筆下,都市人外表光鮮,文質彬彬,實質卻惡貫滿盈,虛偽至極;鄉村雖不乏野蠻落后,但鄉村人性格耿直,敢愛敢恨,充滿生命活力。沈從文在30年代的許多作品中,都流露出游子歸鄉的渴望,在《虎雛》、《鳳子》、《阿黑小史》、《雨后》、《夫婦》等小說中,明確傳達出對自然人性和自由生命的追求。身處紛繁鬧市,無論是為人處事還是寫作,沈從文始終秉持在生活的掙扎中悟到的生活信念,對“鄉下人”和鄉土情有獨鐘。當然,沈從文“鄉下人”身份的建構與自我情感認同,并不是要以返歸鄉土的形式來對抗現代都市文明,而是“意在確定自己在現代社會的身份位置”,借此“獲得了一個思想的支點”③。這種“鄉下人”的身份認同滲透到了沈從文的骨髓中,使他在喧囂的都市能始終恪守一顆赤子之心。在湘西題材的作品中,沈從文“以‘人類’的眼光悠然神往地觀照本族類的童年,興味多在遠離時代漩渦的漢苗雜居邊遠山區帶中古遺風的人情世態,為這種‘自然民族’寫了一部充滿浪漫情調的詩化的‘民族志’”④。沈從文因此以獨特的鄉土經驗有別于同期其他鄉土作家,并在眾多文人中獨樹一幟。
沈從文對鄉土有著根深蒂固的眷念。在大城市居住了將近半個世紀的文化人,一旦有機會回歸到鄉土,與鄉村進行零距離接觸時,沈從文這個“鄉下人”又作何感想?是否會有截然不同的鄉村體驗?是否能夠尋找到苦苦依戀的精神家園?是否能在古稀之年重獲靈魂的新生?
1969年12月1日,67歲高齡的“鄉下人”沈從文,開始了干校生活,先后遷徙六次,生活條件異常艱苦。在回顧干校生活時,沈從文用看似平淡的筆調敘述了當時的凄冷情景:“到六九年末,且被脅迫限定時日,疏散下放到湖北咸寧五七干校。到達指定目的地時,才知道‘榜上無名’,連個食宿處也無從安排。于歲暮嚴冬雨雪霏微中,進退失據,只能蹲在毫無遮蔽的空坪中,折騰了約四個小時,等待發落。”⑤ 在咸寧452高地、雙溪區革委、小學、生產隊治療所、農戶家、丹江等處流徙的生活,加劇了沈從文心理的痛苦,加之身體不好,時刻面臨高血壓病發的危險,一家四口分居四處,身邊又無親人照顧,沈從文深切體會到晚景的寂寞與孤苦。
由沈從文在此期間存留的書信可知,下放2個月后,沈從文在干校領導的催促中由452高地遷徙到雙溪區革委樓上一間陰暗潮濕的空房子,在稻草堆中打地鋪,冬天無炭火取暖,只能以被裹腳。至小學后,報紙糊墻,一遇大雨屋中四處漏雨,成天只能穿套鞋,青蛙、蛇時有出沒,打水、取飯極為不便。挪到農戶家中,同樣陰暗潮濕,毗鄰豬圈,通風不便,夏季酷似蒸籠,臭氣熏天。搬到丹江后,環境雖較為清幽,近乎世外桃源,但地勢較高,交通極為不便,近處即是火葬場。在如此惡劣的居住條件下,沈從文的健康每況愈下,曾因高血壓住院一個多月,卻仍一直掛念著文物研究。妻子張兆和60歲仍需在向陽湖區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夫婦無法相聚,兩個兒子又分居四川自貢與北京,不免有身世凋零之感:“絕料想不到……快七十歲了又還會來到這么一個幾幾乎和一切隔絕的鄉間。”⑥
不難看出,步入人生暮年的“鄉下人”,遭遇到咸寧雙溪貨真價實的鄉下生活時,沈從文雖對鄉土懷有深層依戀,可一旦發覺自己筆下對鄉土的眷念與詩意的棲居已與現實相去甚遠,干校的山水很難讓他找到留連忘返的感覺。熟悉鄉村人的吃住等生活現實后,沈從文開始對中國鄉村的未來甚為擔憂,在寫給張兆和的信中談到自己對鄉村生活的真實感受:“我覺得到這里三個月,比過去十年參觀大工廠大農場,住大招待所有意義。特別是對比下,更明白多一些問題。不下來是什么也不懂的。只看到好的一面,不看到有待努力才能轉好的一面,以及在努力中如何取得進展的情形。”⑦ 鄉村的沉滯與“不變”,農村生活的困苦,讓沈從文再一次體驗到城鄉巨大的差別,只是這一次與30年代返鄉時寫作《湘行散記》的時空背景已截然不同。30年代事業漸趨穩定的沈從文作為離家多年的歸鄉游子重回故里,帶著對新婚妻子滿腔溫婉的愛意來記敘沿途風景,述說家鄉的人情風俗,在這樣一種和諧心境下書寫出來的鄉土人生雖也不可避免地伴有愚昧與落后成分,但其中彰顯的鄉土經驗卻令世人感嘆不已。30多年后,沈從文在名為下放實為被貶的情形下再度回到貧瘠的鄉土,面對人事與命運的捉弄時,感觸更多的是人生的極端孤寂與困苦,住處的不斷遷徙給他帶來的是流放犯人等待發遣的痛苦煎熬。正如又一次面臨搬遷時,沈從文在給張兆和的信中寫道:“張大媽待北回,趙大媽還不來,因此也有可能將三人仍裝還高地住席棚待分別發遣!這時一切均無知。心沉重點,是必然的。”信中流露出來的真實的沮喪情緒和對無從把握命運的擔憂,躍然紙上。干校間的輾轉流徙,沈從文“經歷的是一場身不由己的旋轉運動”,“就像當年置身行伍,生命顛簸于不可知的人生浪濤之中,其命運無從自主處,二者有著驚人的相似。不同的是50年前對自己的處境因理性蒙昧而不自知,50年后雖知卻莫可奈何”⑧。
然而,深受“區域性的楚人氣質緊緊縛定,嚴格管制自己”,“用習慣性的謙柔方式掙扎,學習,和社會不合理現實斗爭”⑨,沈從文在經歷一番心靈掙扎后,在咸寧別樣的鄉村中,偶爾也能夠捕捉到生活中的美:住處大小山巒重疊,水清石秀,房屋整齊高大,黑瓦白墻,樹木繁多,遠近馬尾松林相互映襯,他在自然美景前駐足停留,短暫忘卻生存的煩惱,享受鄉村帶來的片刻寧靜。在寫給黃永玉的信中,沈從文以詩意的筆觸描繪下放的鄉村生活:“這兒荷花真好”,“牛比較老實,一轟就走,豬不行,狡詐之極,外像極笨,走得飛快,貌似走了。卻冷不防又從身后包抄轉來”⑩。實際上,“每一個文本意義的確定,都要以其他未出現的潛在的文本作為參照。文本的意義存在于互文性中,而互文性不僅只存在于文學文本之間,還存在于作為內部文本的文學文本與外部文本,即社會文本(非文字文本)之間”{11}。沈從文的書信亦應作如是觀。建國后的沈從文,選擇歷史博物館作為“轉業”的去處,十多年穿梭于庫房與午門城樓,兢兢業業,恪盡職守,主動逃離政治。但在“文革”來到時,仍不免受到種種難以承受的沖擊。作為一個對工作充滿熱情與抱負的知識分子,一腔余熱尚待發揮,沈從文卻被當作包袱踢出單位,與另外兩位老弱病殘一同來到咸寧,心中的甘苦自不待言。在這樣的情境中,以文字的詩意來淡化甚至美化現世的苦難,在書寫的短暫瞬間將自我從艱難的現實中剝離,尋求心靈的慰藉與超脫,是沈從文應對新的鄉土經驗的一種生存策略。在這種策略中,沈從文得以維系被非常態的現世所打破的靈與肉的平衡,安然度過艱難時世。
二
在如此復雜的心境下,為了排遣無邊的寂寞,從1970年2月起沈從文開始重拾寫作,接續60年代初的舊體詩創作。1961年冬,沈從文在作協的安排下重新“出山”,去江西參觀并開始了舊體詩的寫作,同時計劃以親戚的真實故事來寫一部歌頌革命者的長篇小說。廬山、井岡山和江西其他地區的火熱生活觸發了沈從文寫作的熱情,共創作16首舊體詩。從沈從文與張兆和的通信來看,沈從文對于自己的舊體詩相當滿意:“遺憾的是有些用典使事精彩、準確、有分量,近人已不大懂了,不免有不上不下情形。六十歲重新寫舊詩,而且到井岡山起始,也是一種‘大事變’!看情形將不免有十首左右可寫也。”{12} 幾年以后,沈從文在給大哥的信中回憶這次寫詩經歷時,對于《井岡山之清晨》仍帶著愉悅滿足之情:“可說是我一生寫作最最值得記憶的一次事件,和人民革命有關最有意義一回工作。”{13} 張兆和驚異于沈從文的舊體詩并期待他能夠寫出幾篇好的散文來,《人民文學》主編陳白塵對其詩歌也大加贊賞,這些更激發了他內心深處沉睡已久的詩魂,并對未來的寫作抱以積極樂觀心態:“過些日子或許還可為你寫幾首真正有新意的白話詩看看。現在人搞這一行一般說基本功都不大到家,和郭風作散文一樣,十分勉強的湊和成篇。攬事過多體力不抵用,只好讓人作大王了。我大致還可寫個頂好的歷史戲,等等機會看。還有些出人意料雜耍未出場!”沈從文在勾勒創作藍圖的同時,仍不忘批評當時的文壇,創作自信溢于言表。哪怕是在“轉業”近20年后,沈從文在下放前夕寫給歷史博物館領導的信中,仍對自己能夠用筆進行實驗性寫作,以自己的親身經歷來歌頌新社會人事,反映舊社會地主的殘酷剝削問題抱有極大的自信{14}。但事實上,歷史并未為沈從文提供此種寫作的契機。計劃已久的長篇小說最終未能寫完,新詩和歷史劇也未見諸文字。但在創作形式上,沈從文卻探尋到舊體詩這一最適宜表達自我情感的方式。在雙溪、丹江兩地,沈從文共創作舊體詩32首,收錄在《沈從文全集》第15卷的《云夢雜詠》、《文化史詩鈔》、《喜新晴》等舊體詩輯中。從詩作內容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以咸寧干校生活為題材的“頌歌”;第二類是抒發個人情懷的詠懷詩;第三類是與文物工作相關的詠史詩。
在雙溪難捱的時日中,“五七戰士”圍湖造田、開山挖礦、征服大自然的種種壯舉刺激著沈從文的詩心,他寫下多首舊體詩。《大湖景詩草》組詩即是這種情境的產物。《大湖景詩草》組詩共12首,以向陽湖的自然環境、地理特色、“五七戰士”熱火朝天的干勁、“五七戰士”形象為書寫對象,謳歌人民戰勝自然的強大力量。組詩中多次出現對社會形勢的描寫和國家政策的歌頌,如“謹記新指示,煉人先煉心”,“人民多偉大,無事不可成”,“世界形勢好,祖國面貌新。日出東方紅,天下齊照明”,“人知社會主義好,反帝反修計慮深”,“同學新指示,警惕帝修反”,“打擊帝修反,同樣樹標兵”,“反帝防修千年業,五七指示明朗朗”,“試看天上紅衛星,七億人民齊拍掌”。《大湖景詩草》組詩中的抒情主人公在偉大的社會主義運動面前,自我定位是“我非楚屈原,澤畔亦行吟。為歌新社會,深感渺小身”,詩中流露出對“五七指示”的正面歌頌,對社會主義、反帝反修堅決擁護的情緒,一點都不亞于同期主流文壇的其他詩作。
在寫給張兆和的信中,沈從文對歌頌干校生活的這一組詩無論是形式內容還是文字都評價較高:“主要即贊美五七干校戰士的種種干勁。國內似乎還少有這么寫的。將來或許有發表一天,為了是新事物的新反映。……若從舊詩角度說來,有的派頭似乎也還好。”用舊體詩來歌頌新生活,如何結合柔美的自然背景和高強度的體力勞動來表現新戰士精神,對沈從文的寫作是一種挑戰。沈從文對于用五言和七言來書寫新內容的嘗試,偶爾也會流露出力不從心的感慨:“即是五言,要‘古為今用’,大致也得有個一二年試筆,從一二百次探索中,可望一面是駕輕就熟,一面多少還帶點偶然性,有廿卅首比較好,概括性強,能用一二百字反映一事件或描繪出某一情形下景色輪廓,就算是不虛此努力了。”既要把握宏觀政治,又要緊密配合具體政治形勢任務,將沈從文推入創作的兩難。面對形式與內容之間的矛盾,沈從文有時又堅信“可是有個苗頭,寫到廿卅首后,會把得住題,五七干校的頌歌,會寫得好的”。沈從文多次與張兆和在通信中分析、討論詩作的得失,認為當時的情境只適合寫詩不適合寫小說與散文。沈從文由最初的探索嘗試發展到寫《丹江紀事》的得心應手,悟出“作詩大致和磨刀相近,越磨越快,操刀而割,便如‘庖丁解牛’,易‘得心應手’。牢牢記住‘歌頌人民成就偉大’一個原則,則不易傷手”的道理。
對照沈從文談詩的書信來看,《大湖景詩草》組詩是沈從文主動趨向主流意識形態的嘗試,甚至還期待得到主流文壇的認可,對詩歌抱有公開發表的熱望。詩中“充溢著強烈的入世情懷”,“表現出對政治話語的主動認同”{15}。然而,在解放前沈從文就一直以自由知識分子自居,遠離主流意識形態,保持個體的獨立性。海派文學興盛之際,沈從文就對文學與政治的親近關系進行反思,警惕文學受政治的轄制。為何到了晚年,在放棄創作“改業”多年之后,反倒會寫出“五七”頌歌呢?
早在1961年間,沈從文就曾對建國以來的文學體制與作家創作的關系有過深刻反思:“他又幸又不幸,是恰恰生在這個人類歷史變動最大的時代,而又恰恰生在這一個點上,是個需要信仰單純,行為一致的時代。”{16} 沈從文實際上早已悟出了自己在這個唯政治論的新時代的必然命運,幸與不幸皆由時代所致。在停筆多年后,“跛者不忘履”的寫作內驅力時刻折磨著沈從文的內心,離開解放前縱橫馳騁的文壇,退出文壇的中心轉而默默無聞,沈從文需要有極強的心理素質才能適應其間的落差。結構主義文論告訴我們,判斷一部作品與意識形態的關系,不是看它已經說出了什么,而是看它沒有說出什么,要善于從作品意味深長的沉默中去感知意識形態的存在。“我們應該進一步探尋作品在那些沉默之中所沒有或所不能表達的東西是什么?”“實際上作品就是為這些沉默而生”{17}。如此一來,將《大湖景詩草》組詩、《雙溪詠》、《新認識》、《聞新人大開會》等詩的內容與沈從文的書信對照來讀,不難發掘詩歌背后隱含的深層意蘊。沈從文與張兆和探討寫詩感受時,對自己詩作的前程抱以樂觀態度:“至于像《紅衛星上天》,可能有偶然機會,有作曲的什么大人物看懂了,或康老什么發生了興趣,轉成為一首帶音樂的朗誦詩,或即成為一個大樂章,可能性也許倒多些。因為這內中還真像有點什么新意思、新格調、新內容,可不是什么新詩人、舊詩人能寫得出的!”他甚至堅信“還會有一天在新選本中、新教材中,要提到,給以適當合理估價!”在信中,沈從文還擔心詩作《讀秦本紀》的文史知識影響讀者的接受面。這一時期,沈從文寫作的所有詩歌也僅限于在親友間流傳,公開發表不太可能,但從信中他對讀者接受的擔憂實則透露出對詩歌擬想閱讀對象的期待。沈從文背離自己的文學觀念趨向主流意識形態的原因,在給張兆和的信中已然呼之欲出:“我這些習作,也會有機會在較小范圍內,作為一種‘學習材料’而公開,得到上面點頭認可的。那么大一個國家,應對世界,也總得有幾支有分量的筆!”沈從文迫切希望得到主流意識形態的認同,重返文學場域,尋找到自己的文學坐標,因而以詩明志,在文學與政治之間游移不定。
這些舊體詩,既有對主流意識趨同的頌歌,也有書寫真實性情的擬詠懷詩,如《擬詠懷詩——七十歲生日感事》、《喜新晴》、《雙溪大雪》等。要把握沈從文舊體詩創作的復雜面貌,只有將其置于當時的歷史情境,并以書信證詩詞,才能更好地挖掘沈從文詩歌背后隱含的深層文化心理。
三
時過境遷,翻閱1968年10月5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刊載《柳河“五七”干校為機關革命化提供了新的經驗》一文,我們不難看出中共發動知識分子去“五七”干校進行再教育的真實目的,“‘五七干校’的產生不僅是‘文化大革命’一些基本理論發展的必然結果,也是當時解決諸多重要現實問題的迫切需要”{18}。從某種層面來講,當年數以萬計知識分子下放“五七”干校,實則是承受國家政權懲罰,被驅逐出已有的社會階層,剝奪其在社會中已有的權利與地位。“在任何一個社會里,人體都受到極為嚴厲的權力的控制。那些權力強加給它各種壓力、限制或義務”{19},沈從文也不例外。因而,沈從文會在干校寫出時代頌歌,并渴望能夠獲得主流意識形態的認同。在福柯的權力—知識理論體系中,權力不僅僅是壓迫性、排他性的,還是生產性的。權力與知識相互生產,相輔相成。權力是支配人體的政治技術,權力關系滲透到各種社會關系中,每一個機構、每一個團體、每一個組織、每一個個人,既受制于權力,又參與權力的運作。置身于特殊的權力場域中,沈從文也不自覺地參與到主流意識形態的建構中來。在與張兆和談到《紅衛星上天》一詩時,沈從文甚至設想過“第三次轉業”,認為該詩“會有一天選到什么新詩歌教材中去代表一格”,“不僅近五十年未有這么來寫新詩,以后也更不會有人這么準備充分來寫詩了”,“我倒相信主席等三幾人如見到,會點首認可的。因為凡是任何工作一達到一定水平,或有所突破時,總不會在重實際的現代新社會被抹煞的”。不難看出,得到國家最高領導人的認可,是沈從文在干校寫詩時的心理內驅力。1972年返京后,沈從文在回復一位文學青年請教寫作經驗的信中推諉道,寫詩“最好的老師是主席指示,和當前領導工作的首長,據我想,對你最有益的,作具體幫助的,大致應數浩然先生,他是既有豐富生活經驗,又有寫作成就,目下最值得向之學習的作家”{20}。哪怕是在給熟人的信中,他仍勸友人別把自己看作作家,并認為“希望從務實工作上求進展,找出路”,還得向浩然學習,“一切向他看齊,才會有作品,配得上社會對文學新要求,而又不至于精力白費”{21}。無論書信中這些言詞是發自內心還是言不由衷,都傳達出權力制造知識、規訓個體的效果。
詹明信曾指出:“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來好像是關于個人和利比多趨力的文本,總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來投射一種政治:關于個人命運的故事包含著第三世界的大眾文化和社會受到沖擊的寓言。”{22} 沈從文下放期間的書信,也可當作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生存寓言來解讀。建國以前,沈從文秉持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立場對內戰加以批判,譴責共產黨與國民黨的權力紛爭,加之他在30年代與左翼文學間的矛盾分歧,與郭沫若等人的宿怨,都給他帶來巨大的精神壓力,被迫放下手中的筆。新生政權對其創作的全盤否定給他以巨大心理壓力,幾近摧毀他的創作信心。沈從文在建國后第一次公開發表的短文中就曾對個人創作加以檢討,并表示要“學習靠攏人民,我首先得把工作態度向他們看齊,學會沉默歸隊”{23}。離開傾注全部生命熱情的文學事業,割斷二十幾年來與文學創作的聯系,不可避免地給沈從文帶來無盡的苦惱與掙扎。背負著創作轉向帶來的心靈傷痛,沈從文選擇了沉默歸隊,轉向文物研究。沈從文一開始就遠離政治的漩渦,“不主張用政治術語來剖析中國社會”,但“充分的意志自由,緊跟時代,也意味著他對時代思潮具有高度的敏感”{24}。這樣一種生存策略,使得沈從文在建國后歷次運動中,與一同步入新時代的作家如巴金、老舍、冰心、丁玲等人相比,所受沖擊最少最小。然而,沈從文雖遠離政治,仍然無法全身而退,無法逃脫20世紀新舊政權更迭給知識分子帶來的厄運,在新的社會非但不能從事自己喜歡的職業,還得終生背負政治迫害感,難以保全知識分子的獨立個性,謹小慎微地度過余生。正如沈從文在1983年回顧人生時的感慨:“因為進入大城市前后雖已整整六十年,這六十年的社會變化,知識分子得到的苦難,我也總有機會,不多不少攤派到個人頭上一份。……真像奇跡一般,還是依然活下來了。”{25}
沈從文這匹“無從馴服的斑馬”,雖在干校期間有過短暫的主動迎合體制的努力,但如果聯系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的具體歷史情境來看,沈從文這種選擇的合法性便不證自明。置身其中的個體無法擺脫強大的政治驅力,個體的掙扎與反抗無濟于事。從這一層面來看沈從文干校期間的書信和詩歌,無疑與陳思和提出的“潛在寫作”中的第三種原因相吻合:“作家的身份受到限制,或是失去了公開發表作品的自由,他們的創作不一定與國家政權或者現實社會制度處于自覺的對立立場,有的只是抒發個人的情愫,有的甚至表現出對主流意識形態的一定程度的迎合。”{26} 沈從文詩歌對主流意識形態的迎合,無疑為“潛在寫作”提供了豐富的注腳。也有學者依據沈從文建國前后的人格、精神的發展變化,得出“其實在寫作與不寫作之外,這個人才真正是他的‘潛在寫作’”{27} 的結論,為我們重新審視沈從文,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挖掘沈從文干校期間書信的文化內涵,有助于我們梳理作家在特定歷史情境中對歷史進行的沉痛反思,當然“這種反思對于反思主體來說,既是有限度的,也是殘酷的,同時也將是長期的”{28}。透過沈從文的書信,來閱讀他在干校期間創作的舊體詩,可以清晰感受到書信與創作間形成的巨大反差與補充,從而為干校文學的研究提供寶貴的精神財富,豐富建國后的沈從文研究。沈從文在書信中提供的鄉土經驗,為研究者解讀“鄉下人”的精神內蘊提供了對照,同時有助于我們把握沈從文的自我精神與獨立的審美意識在特定歷史境遇中遭遇的挑戰與尷尬,從而為我們還原一個更為“豐富而痛苦”的沈從文。跳出個體生存經驗的拘囿,將沈從文納入中國知識分子這一群體中,沈從文在干校的生存與應對策略,無疑更具歷史典型性。中國知識分子的生存經驗與苦難命運,正如沈從文曾預言過的:“他又幸又不幸,是恰恰生在這個人類歷史變動最大的時代。”
注釋:
① 沈從文:《水云》,《沈從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94頁。
② 沈從文:《關于西南漆器及其他》,《沈從文全集》第27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6頁。
③ 羅宗宇:《沈從文思想研究》,湖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0頁。
④ 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楊義文存》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18頁。
⑤ 沈從文:《曲折十七年》,《沈從文全集》第27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451頁。
⑥ 沈從文:《復張兆和》,《沈從文全集》第22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71頁。
⑦ 沈從文:《致張兆和》,《沈從文全集》第22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54頁。
⑧ 凌宇:《沈從文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480-481頁。
⑨ 沈從文:《解放一年——學習一年》,《沈從文全集》第27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50頁。
⑩ 黃永玉:《太陽下的風景——沈從文與我》,《沈從文印象》,學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191頁。
{11} 王宇:《性別表述與現代認同》,上海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60頁。
{12} 沈從文:《有關詩作的三封信》,《沈從文全集》第15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75頁。
{13} 沈從文:《致沈云麓》,《沈從文全集》第22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45頁。
{14} 沈從文:《致革命歷史博物館領導》,《沈從文全集》第22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26頁。
{15} 李遇春:《沈從文晚年舊體詩創作中的精神矛盾》,《文學評論》2008年第3期。
{16} 沈從文:《抽象的抒情》,《沈從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534頁。
{17} 彼埃爾·馬舍雷:《文學分析:結構的墳墓》,《現代美學新思維》,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363頁。
{18} 鄭謙:《“五七干校”始末》,《在“五七干校”的日子》,中共黨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414頁。
{19} 福柯:《規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55頁。
{20} 沈從文:《復錢世明》,《沈從文全集》第23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03頁。
{21} 沈從文:《復兩昆仲》,《沈從文全集》第23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322頁。
{22} 詹明信:《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張京媛譯,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523頁。
{23} 沈從文:《我的感想——我的檢討》,《沈從文全集》第14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403頁。
{24} 金介甫:《沈從文傳》,符家欽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5年版,第262、287頁。
{25} 沈從文:《無從馴服的斑馬》,《沈從文全集》第27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379頁。
{26} 陳思和:《試論當代文學史(1949-1976)的“潛在寫作”》,《文學評論》1999年第6期。
{27} 劉志榮:《1949年后沈從文書信的文學與精神意義》,《南開學報》2005年第4期。
{28} 劉保昌:《干校文學論——以向陽湖“五七”干校為中心》,《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
作者簡介:梁小娟,女,1979年生,湖南耒陽人,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湖南湘潭,411201;武漢大學文學院博士生,湖北武漢,430072。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