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臺鄂籍同胞武昌首義憶述之初探

摘要：臺灣地區辛亥革命回憶錄，以旅臺鄂籍同胞首義憶述為一大宗。展讀細研，其基本可分為三類：一類是紀實性回憶錄，一地一事詳實記載；一類是憶述夾分析回憶錄，一事一議或數事一議，以憶述展示分析，透過分析開掘憶述；一類是研述武昌首義成功原因之作，寓方方面面憶述，集結于武昌首義成功原因探討之中，相得益彰，神如剝筍。三類回憶錄既共具原創性特色，又彰顯親歷親聞側重不同的特點。將其分類比較研究，對深入整合海峽兩岸辛亥革命憶述資料，深刻揭示辛亥革命爆發全景近因，當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臺灣鄂籍同胞；武昌首義；憶述

中圖分類號：K257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１００３－８５４Ｘ（２０11）10－０091－０7

2011年是辛亥革命100周年，重讀臺灣地區歷年相關探討文章，發現旅臺鄂籍同胞憶述武昌首義之作占有重要地位；其中又以臺灣“中華民國辛亥武昌首義同志會”① 創辦的《湖北文獻》，為旅臺鄂籍同胞武昌首義回憶錄集中載體。仔細縷析，其刊武昌首義憶述文章大體分為三種類型。

一

第一類是鄂籍首義親歷者紀實性回憶錄。其代表之作有胡鄂公《武昌首義三十五日記》②、曹珩《武昌首義回憶錄》③、喻血輪《參與武昌首義身經概略》④、向海潛《辛亥二三事》⑤、尹呈輔《辛亥武昌首義之所見》⑥、徐旨乾《憶辛亥武昌首義》⑦、余家菊《辛亥黃陂二三事》⑧、徐啟明《我親身參加武昌首義之實況》⑨、魯渭平《辛亥武昌首義回憶記》⑩、耀煌《參加辛亥武昌首義記》{11}、范運珩《辛亥革命軍起義之經過》。{12} 等等。

這類回憶錄從不同的角度和層面，將個人在辛亥革命中的所見所聞，如實記載，共同構建了一組反映辛亥革命的珍貴的原始資料。上層撰寫者，如武昌首義鄂軍水陸總指揮胡鄂公《武昌首義三十五日記》，就是其中紀實性憶述最為突出的一例。

胡鄂公(1884-1951)，字新三，號南湖。湖北江陵人。1908年赴京入江漢學堂。1910年組建共和會，任干事長。武昌起義后，任鄂軍水陸總指揮等職。1922年12月任北京政府教育部次長。抗日戰爭后，在上海任《時事新報》發行人兼總經理。1949年去臺灣，1951年去世。

胡鄂公該文，嚴格說來是當年日記集萃。正如自序所說“此為予今年在武昌革命中每日所記者，計自八月十九日起，至九月二十三日止，凡三十有五日。”{13} 武昌首義次日胡鄂公前往軍政府（今武昌紅樓）面見黎元洪過程，所記令人如看電影般形象生動，細致入微：

八月二十日（農歷）始到閱馬場都督府，

予與高炳章至都督府前時，即立騎入轅門，高炳章當立馬舉刀向樓上致禮作報告曰：“報告，胡同志有事見都督，騎兵高炳章由黃鶴樓護送來此，完了。”但所謂都督府者，即昨日之咨議局；所謂轅門者，即昨日咨議局前之院門。咨議局為一大棟樓房所構成，樓房前半棟樓上樓下十余間為會客廳辦公室臥房等，樓房后半為會議廳，會議廳東西南三面為旁聽室。樓上人高聲傳語請胡同志上樓來。予棄馬與高別，當上樓時，樓上數人下樓相迓，蓋吳兆麟、張振武、李作棟也。予與吳張李諸人彼此不相識，然吳張李對予至為殷勤，延予于都督黎公處。{14}

胡鄂公筆觸如攝影鏡頭般由遠入近，栩栩如生，再現了閱馬場都督府轅門（院門）、紅樓、會議廳、旁聽室，辛亥革命次日都督府建筑格局，畫龍點睛展示了都督黎元洪及辛亥革命時期重要人物吳兆麟、張振武、李作棟、高炳章的不同風貌。在此基礎上，集中詳細描述了黎元洪下榻居室大小、擺設多寡條理、面色喜怒哀樂。胡鄂公本人與黎元洪同食的具體經過，一步步展示了黎元洪非常時刻的具體心理：

黎公所居之樓為東南隅之一室，室殊廣闊。中陳書案一，書架一，圓桌一，椅凳之外，又有臥榻，零亂錯置，毫無條理。黎公服淡灰色呢夾袍，面若有不豫者。時已下午六時有半，予以為彼身為革命都督，必系革命同志。與之談國內革命形勢，應于武漢三鎮防守略事布置后，即派兵直搗北京。彼不語，與之談武漢戰守之策，應即日派兵將武勝關田家鎮占領，彼亦不言。時張振武及諸同志等圍而觀者如堵墻。蓋在張振武等一般同志之意，原知黎公初被擁戴，非所心愿，特欲假外來之予與之見面，俾其不得不以都督身份接待之。此中經過，予實一無所知。予與黎公談話間，通廚役送飯至，予視之，四菜一湯一飯，蓋為黎公一人備也。黎公見飯菜前陳，因問予曰：食晚飯未？予答曰：否，某今日尚未得食，就此伴食都督如何？予作此言時，圍觀諸同志，目取而心笑之。因黎公今日亦未得食，眾以為予言有所譏也。廚役當為予取來碗箸，予即與黎公共桌而食。{15} 由此，胡鄂公所記留下了辛亥革命重要人物黎元洪、張振武、高炳章等人諸多“定格”，如黎元洪，“不豫”、“不語”、“不食”、“同食”，其在首義后關鍵時刻一言一語，一思一動都相當真實反映了革命形勢對他內心的沖擊力，是不可多得的辛亥革命“日記體”第一手資料；記載和展示了“武昌首義三十五日”（農歷八月二十日至九月二十三）期間的重大事宜與具體變化，“雖于起義經過情形未能賅舉無遺，然亦可見革命諸同志艱難險阻之一斑矣。”{16} 彌為難得。

武昌首義紀實性回憶錄下層撰寫者，人數和數量更多，如當年擔任都督府衛兵的徐啟明 {17} 于八月二十日同一天，在都督府“轅門”門口站崗，對黎元洪也有一番親臨其境的回憶，且與胡鄂公上段憶述既上下呼應，又互為佐證：

當天二十日下午一時左右，道芳兄 {18} 隨同革命軍重要負責分子，再加上陸軍中學各省的學生代表多人，一同去找黎元洪，到他朋友某參謀之家，又說已去楚望臺了，隨又到楚望臺，得悉黎協統元洪已在此，當時楚望臺實為革命軍臨時指揮部，黎到此，實為革命黨人所脅持，遂一致愿擁戴為都督，乃簇擁到諮議局議事，我當時奉派在諮議局當警戒兵，見簇擁著一個高級人員騎著馬，并護衛森嚴而來，大家都說黎元洪已允出來領導了，歡聲雷動，軍心大安，當即在咨議局議事，黎曾對革命黨人宣言說：“你們大家定要我出來領導，我要求大家，第

一要聽我指揮，第二不要殺人”。大家聽了當然一致愿意服從。當時總機關方面，早已準備，寫好布告，是用革命軍、鄂軍大都督黎元洪頭銜署名，而用黃帝紀元四千六百有九年。八月二十日到傍晚，拿去城內外張貼。{19}

胡鄂公和徐啟明對同一事件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的憶述，清晰可見黎元洪被革命軍擁戴為都督，其從被脅迫到心底接受的基本過程的主要具體細節。“細節現真實”，“細節定成敗”。在“細節”上，這兩篇不同人物不同憶述客觀結合，互為補充，有層次有深度地揭示了黎元洪心理具體變化的基本線索和真實支點：被脅迫——不吃不語——默聽周邊大勢——吃飯——發話“你們大家定要我出來領導，我要求大家，第一要聽我指揮，第二不要殺人”。從辛亥革命八月二十日黎元洪心理和舉動變化的具體細節上，這兩篇紀實性回憶錄相互補充相互印證，相當真實地反映了黎元洪被推舉之時之況之理之義。黎元洪之孫黎昌晉2010年10月10日公開向外界證實：

祖父曾經跟我父親說過，當武昌起義的時候確實有過猶豫，不過僅僅是不到一天而已。因為畢竟當時祖父還是滿清的官員，從他當時職位的立場來看革命就是造反，如果革命不成的話是要被滿門抄斬的。我想任何人在自己和家人經歷生死考驗時都會猶豫的，這是人之常情。{20}

黎元洪孫之言，證實了胡鄂公和徐啟明回憶錄記載黎元洪八月二十日“從猶豫到堅定”細節的真實性和確鑿性，從而準確揭示了黎元洪被推舉后心理具體變化的歷史真相。

客觀地說，這類紀實性憶述是旅臺鄂籍同胞武昌首義回憶錄的主體，真實性、細節性比較突出，涉及面和縱橫面均比較廣，是研究武昌首義不可替代的第一手資料，也是考證辛亥革命具體事件和人物相應確鑿性的寶貴資料庫。

二

第二類是武昌首義憶述夾分析回憶錄。如：張知本《談辛亥革命趣事》{21}、萬耀煌《辛亥武昌首義》{22}、黃季陸《武昌首義時的外交與政略》{23}、邵百昌《辛亥武昌首義之前因后果及其作戰經過》{24}、《李國鏞辛亥自述》{25}等，堪稱該類回憶錄之代表作。在這類回憶錄中，憶述者往往以經歷不同，形成不同關注點的分析特點。

《談辛亥革命趣事》作者張知本（1881-1976），號懷九，湖北江陵人。15歲考入武昌兩湖書院，1904年公費赴日本留學。次年入同盟會，1911年3 月任同盟會湖北支部評議長。武昌首義后，任湖北軍政府政事部副部長，司法部部長。1927年12月任湖北省政府主席。1949年1月，任國民政府司法行政部部長。同年9月去臺灣，受聘蔣介石“總統府”國策顧問等職，1976年8月病逝臺北。

張知本通過分析提煉辛亥革命中諸多關鍵性“歷史趣事”，在《談辛亥革命趣事》一文中，以述武昌首義趣事為表，析武昌清廷失敗具體原因為里，由表及里，將其深入淺出地侃侃道來。其曰：

武昌起義時有三件事是較少人知道的。第一件是武昌起義后，清廷驚慌失措，派遣陸軍部尚書蔭昌為前敵總司令，蔭昌膽小如鼠，在火車上設司令部，火車兩端均置火車頭，一聞槍響，便即逃跑。

第二件是清廷軍機處通電各省督撫，其電文略云：“武昌軍民叛變，不殺不搶，舉動非常，仰各該省督撫嚴加防范”。無異為民軍宣傳。

第三件是清廷起用袁世凱為湖廣總督，袁世凱即派朱芾黃持汪精衛函，赴鄂請和。不得要領而返。旋又派劉承恩、蔡廷幹來鄂，要求民軍保證其為臨時大總統，作為彼反正的條件。同志以為國家元首，須等待軍事底定后，由人民選舉，同仁何能預先保證，但劉蔡兩人以為此問題如無結果，頗難以復命。于是同志譚振（當時任軍政府秘書）提一滑稽之建議，以大都督名義委派袁世凱為臨時大總統，以策反正，劉蔡兩人亦欣然接受。

此外革命黨還發了袁世凱一封信。針對袁氏弱點和叛清的好處，一一舉了出來，不容袁氏居奇操縱。{26}

歷史的沉淀與開掘，豐富的閱歷與思考，使張知本的武昌首義憶述客觀、深透，既開掘鮮為人知之史實，又解剖提煉出清廷失敗之具體成因，憶述以小見大，分析鞭辟入里。

《李國鏞辛亥自述》則不同，其憶述代表湖北軍政府與漢口外國領事團的交涉過程，突出展現了李國鏞個人的外交能力和作用，成為一個顯著特點。

李國鏞，字鈺珊，湖北沔陽人。辛亥革命爆發前，雖系一白丁，卻兩渡日本，熟悉他國語言和法律，回國后開辦新式文化商店，與漢口各國租界、官場、教育界、商界均有聯系，非常活躍，被稱為“甘草”（中藥名，重要配藥）。武昌首義后，李國鏞遂為湖北軍政府與漢口租界使團交涉的合適人選。李國鏞在《辛亥自述》中翔實地記載代表軍政府和外國租界使團穿梭談判的全部過程，閱其所記：（八月）二十一日晨，陳芝來他家。李國鏞詢問對起義怎么看，陳芝非常贊成。兩人便一同去湖北諮議局湯化龍家，不遇。旋至時象晉家。看見湯化龍等一眾社會名流均在討論武昌首義之事。邀請李國鏞談談看法。李曰：

此次革命實為種族問題、鐵路起點，黎公即為都督，我等與黎公同是鐵路協會職員，事成我等則生，事敗必俱罹黨禍，不如同謁黎公，相機為之。于是皆表同情，同赴軍政府見都督。僉云，我等特來襄助都督籌進行方略。黎公甚悅，便詢從何著手。鏞答云：宜以外交為前提。黎公問誰負責任。鏞自稱愿負，但需約舍甥夏維松同辦。力陳松由自強學堂俄文畢業后，派往俄國學習法律，回國后，愿辦外交，最有經驗。都督曰善。又與湯化龍等商議電稿，以湖北諮議局、教育會、武漢商會名義，電知各省諮議局，同聲響應。{27}

當天，李國鏞等人即到都督府面見黎元洪，提議立即與租界聯系，黎元洪同意李國鏞領銜辦理。八月二十三日，李國鏞和夏維松一起到軍政府，領取出城護照，過江到漢口租界，首先到俄國領事府會晤敖康夫。

敖君見面即云：“貴軍政府來文，要求滿政府軍隊離租界三十里外作戰地。但各國革命軍起，未經戰勝，各國不能承認為交戰團體，并不能回答來文。兩君此來，只能以私人名義接見，并不能認為貴軍政府特派員。”李國鏞聞此言，不勝焦灼，蓋此時關系甚大，若不能辦到列國認為交戰團體地位，則民軍此舉終成泡幻。隨又磋商云：“漢口領事團系閣下領袖，故都督派我等來接洽，聯絡感情。況此次民軍舉義，原為推倒不良政府起見，想貴領事必力為贊成也。”敖君又云：“現滿政府有戰艦五艘，泊劉家廟。瑞澂在楚豫領兵南來。貴軍政府尚不先發制人，還待何時。若拘拘于戰地之遠近，是自失機宜也。”李國鏞答：“恐攻擊時有礙貴租界。”敖君謂：“世界只有強權無公理。如各國為難，我必從中調停。兩君請轉達貴軍政府，總以速攻瑞澂、張彪為上策。如戰勝，我必首倡承認貴軍政府為交戰團體。”李國鏞等握手致謝。{28}

俄國領事開始并不承認李國鏞的政府代表身份，幾經磋商，不僅得到認可，俄國領事還提議到劉家廟清軍停有戰艦五艘，軍政府宜先發制人，攻擊清軍戰艦。炮火萬一殃及他國租界，他愿意做租界協調工作。軍政府劉家廟戰役如果取勝，俄國必首倡湖北軍政府為交戰團體。獲得如此承諾，李國鏞等立即回到武昌，面見黎元洪倡議召開緊急軍事會議。李國鏞在此清晰揭示了淹沒于史海的劉家廟戰役前因，同時突出了李國鏞本人的“軍事謀略”。其《辛亥自述》曰：

（李國鏞等）遂渡江至軍政府。都督尚未就寢，鏞等報告一切，請即開軍事秘密會議。都督命參謀長楊君開甲召集兵謀科各員會議。鏞上策云：“若在兩旺至青山設炮攻擊戰艦，步隊由漢口龍王廟登陸，繞租界背后，直搗劉家廟，橫攻滿軍，兩路夾擊，必能制勝。”在座諸君均以為然。參謀長楊君連夜調炮隊標統尚君安邦，步隊標統杜君錫鈞，指授方略，兩標統連日挑選軍隊，秘密計劃，以備尅日出戰。{29}

顯然，《李國鏞辛亥自述》將當時軍事形勢分析深深嵌入于對外交涉的發展中。進而憶述其八月二十六日與胡鄂公等一起乘小火輪到劉家廟附近偵察清軍軍力實況。接著翔實記載了次日劉家廟戰役的基本過程：

八月二十七日，劉家廟我軍已與張彪陸軍接戰，槍聲甚猛，當命炮隊連射楚豫。楚豫即將錨鏈斬斷，鼓輪下竄。我軍乘勢連擊，楚豫倉惶還射，我軍無恙。我軍步隊之攻張彪者，見楚豫敗竄，勇氣百倍，張彪亦不能支，適北來火車運敵軍方到，助戰員黃君增祥，即將快炮瞄準，直射車頭。北軍之在車者，全軍覆沒。于是水陸兩軍，同時大捷。

二十八日渡江，要求俄領事電知駐京公使團轉電各國承認我民軍為交戰團體，俄領事允諾。下午即發出確守中立布告，遍貼租界。越日，夏維松在領事團攜回告示數十紙交李國鏞，呈軍政府分寄各省。{30}

劉家廟大捷后，漢口租界外國使團迅速承認湖北軍政府為交戰團體。一舉提升武昌首義湖北軍政府的代表性和合法性，意義巨大，有力推動了武昌首義后革命形勢的發展。

《李國鏞辛亥自述》集中再現了湖北軍政府取得外交使團承認為交戰團體的具體過程，用他的同鄉萬耀煌評價：“《李國鏞辛亥自述》一文，除覺其所述事實稍嫌言過其實外，至所列舉的人物、地點、時間等過程，均極正確，為近代史不可多得的珍貴資料。”{31} 李國鏞《辛亥自述》對青年人起到諸多正面教育作用。李國鏞次子李之龍，就是大革命時期中共黨員，“中山艦事件”時該艦艦長，對父親《辛亥自述》亦曾感嘆。

《李國鏞辛亥自述》，僅是湖北軍政府對外交涉一個重要方面。在旅臺鄂籍同胞關于其事的憶述中，劉家麟《中華民國開國六十周年紀念》一文，亦提到“各國領事承認交戰團”經過，其曰：

漢口租界建立于1858年《天津條約》之后。武昌舉義，駐漢外國人成立了領事團。并封鎖租界以觀變，經過了一個星期，軍事政治經濟都稍有頭緒，社會秩序安定，祈求建立民主共和。25日領事團電話負責辦理外交的胡瑛 （此人后任煙臺都督），約下午聯袂過江拜訪黎元洪都督，說明“政體變更，各國都有，貴都督總領民軍，各省景從，我們領事團已得各本國政府同意，承認黎元洪都督為交戰團體，直到和平統一為止。”這個消息傳出后，黎都督等于被注射了一支興奮劑。大漢報出版了，主辦人天門胡石庵，富于革命思想，有江淹生花妙

筆，立即鼓吹，接著群報、中華日報、震旦民報、公論報、民報等相繼成立，大肆宣傳、記得一幅“瘋僧掃秦”漫畫，用大筆頭畫的，瘋僧注明民軍，用掃帚將滿地注明之“秦”（諧音清）字掃除，引人注目，發揮民族思想不少，漫畫在中國文化史上，也就在此時為始。{32}

此文與《李國鏞辛亥自述》外交細節方面相互補充，宏觀層面又相互佐證，共同構筑了武昌首義外交史上一大亮點；分別展示了李國鏞所言劉家廟戰役與軍政府對外交涉的原點、劉家麟所言的交戰團被承認對辛亥事業的積極影響，而這些都是內地辛亥革命研究中較為忽略的地方。而搜集和挖掘像張知本所言辛亥時期各種“趣事”，加深辛亥革命研究的力度和橫斷面，也是內地辛亥革命研究中需要加強之處。

三

第三類回憶錄主要是圍繞武昌首義成功原因進行深入探討。其代表作有邵百昌《辛亥武昌首義成功之主要因素》{33}、左舜生《武昌革命成功的基本原因》{34}、余遠謀《武昌首義成功的因素》{35}、王世杰《辛亥首義成功的主要原因》{36}、徐復觀《辛亥革命成功的兩大要素及其偉大地精神傳統》等。

邵百昌(1898-1981)，湖北黃岡人，1911年參加武昌起義。畢業于保定軍官學校，后留學奧地利，學習炮兵。 1933年回國，歷任陸軍炮校教育長、江寧要塞司令。第4戰區炮兵指揮官武漢衛戍總司令部炮兵指揮官、遠征軍炮兵指揮官等。1949年去臺灣，曾任“國防部”顧問等職。1981年在臺灣病逝。晚年撰寫《辛亥武昌首義成功之主要因素》{37}，憶述分析均比較全面。其從清末內憂外患形勢分析入手，逐層解剖，將武昌首義成功的主要原因歸納為八條：

秘密文化宣傳的作用，湖北知識分子對國父首創革命，無不欣從，而多數民眾，經輾轉宣傳，認為三民主義，就是救國主義。

清末明令廢止科舉，士人功名無望，適值編練新軍，投筆從戎者眾多，帶入新思想。

歐洲同盟會活動，漢口領事承認起義軍為交戰團體，振奮人心，意義極為重大。

黃花崗起義失敗后的正確總結。

當年7月，武漢地區文學社與共進社的協議合作，推蔣翊武為總指揮。

張之洞督鄂18年，文化經濟發展，先進文化的中心，有舉行首義的文化基礎。

藩庫充盈，有首義的經濟條件。

各路首義領袖能共同擁戴黎元洪。{38}

邵百昌武昌首義成功八條原因提綱挈領，全面展示了辛亥時期革命形勢的基本進程和革命組織的工作重心。相比較余遠謀的《武昌首義成功的因素》，則主要從湖北新軍和黎元洪的關系、作用入手，深入一點，挖掘性憶述，將武昌首義成功因素歸納為四條：

第一條：擁戴得人（指黎元洪）。“辛亥武昌首義的怒火，是由新軍中一群士兵所引發，初無人總攬全局，指揮群倫，在秘密策劃的時候，有人提議要孫武為都督，又有人提議要劉公為都督，因孫武的影響力只及于幫會，劉公不知兵，都不能成定議，蔡濟民、蔣翊武等以黎協統善撫御士眾，深得軍心，可以消反側，且其聲望可號召鄰省響應，眾未決定，亦無人反對。”“民國元、二年間，漢口某報刊出《床下英雄傳》一篇小說，作者的筆名‘天讒’，時黎正兼領湖北都督，其部下之積極者，擬逮捕天讒，封閉報館，也有主張以‘公然侮辱’罪，向法院指控天讒者，黎均制止之，即此可見其容物之量。”{39}

第二條：部隊意志統一，力量集中。……

第三條：黎元洪自翦羽翼。……

第四條：黎元洪臨大節不可奪。袁世凱籌辦做洪憲皇帝時，封黎元洪為武義親王。黎堅卻之。袁說：“我封他為武義親王，是不忘他武昌首義之功， 他為何不了解此意？”黎說：

“我因為不忘武昌首義的事跡，故不能做他的親王。”{40}

余文主要圍繞著黎元洪的作用功過，逐步展開對辛亥革命首義成功因素的探討。在余文分析中，武昌首義成功，黎元洪發揮了關鍵和不可替代的作用。

邵百昌和余遠謀關于武昌首義成功原因的分析，在憶述層面上，代表了臺灣鄂籍同胞辛亥憶述或宏或微的基本特點。邵文寄予宏觀者，回顧歷史面面俱到，主要從橫斷面進行探討，尚待提升到綜觀歷史的理論高度去駕馭。余文寄予微觀者，重拾當年往事挖掘其一點，不斷深入，學理上頗具個性，宏觀上略有偏頗。當然，兩者最大共性和優越性，均為武昌首義親歷者半個世紀后之回眸性概括，這正是吾輩難以企及之處。

當然，旅臺鄂籍同胞憶述中亦有規避兩者弱點者，武昌首義湖北軍政府秘書王世杰，1976年在《湖北文獻》發表《辛亥首義成功的主要原因》一文，宏微結合，歸納辛亥武昌首義迅速成功的主要原因：“為民氣之高昂”、“為湖北新軍之發動”、“為漢口外國領事團之迅速承認”、“為革命地區之財政堅強。”{41} 王世杰認為“有此人心、軍事、外交、財政四大因，首義之舉，乃能給予其他地區以充分回應之時機。從知首義之成功，決非僥幸致。”{42}

王世杰將辛亥革命首義成功的主要原因，第一歸之于“民氣之高昂”。“民氣高昂”的原因，王世杰進一步指出：“滿清內政之腐敗，外患之嚴重，經國父及同盟會同人與其他志士之呼吁，已造成全國政治革命之思想與要求，此為成功之第一個主因。” 在王世杰的概括性分析中，清廷內政的腐敗，外患的嚴重，千夫所指，眾所周知。但強調“經國父及同盟會同人與其他志士之呼吁，已造成全國政治革命之思想與要求，”特別是孫中山思想的偉大作用，為其他臺灣鄂籍辛亥志士憶述不及。該文最后強調：

然除以上四因之外，尤以國父思想的嚴正與人格的偉大為最有影響力量的因素。國父的思想不獨在當時中國思想界中為最徹底的主張，即在當時議論分歧的世界中亦為最嚴正的理論。茲不具論。至于國父人格之偉大，余最覺評論之精湛者為民國二十八年四月，吳稚暉在重慶復興關黨政訓練班，對于“總理行誼”所提的數語：“孫中山先生極嚴正而無道學氣，極貴重而無貴族氣，極淵博而無名士氣，富于革命性而無英雄氣。”這是何等的模范，何等的偉大。{43}

該文對孫中山的崇敬，體現于對孫中山思想為辛亥革命時期中國思想界“最徹底”理論的崇敬。對三民主義是20世紀初葉世界潮流中“最嚴正”主張的崇敬。這種崇敬，對王世杰來說，非阿諛奉承之詞，而是扎根于辛亥革命歷史中王世杰本人特有的經歷和特有的歷史感悟。

王世杰（1891—1981），湖北崇陽人。1911年考入天津北洋大學。到校不久，10月武昌首義事發，王世杰遂輟學南歸，抵漢口時，清軍攻陷漢口漢陽，江南江北停航。王世杰乘木船冒飛彈之險渡江，幾經周折，進入武昌圍城。入城后，初任湖北軍政府秘書并參與守城任務；續由軍政府派任為代表，赴湘請求援軍，說動趙恒惕率軍馳援。武昌城轉危為安。

1912年4月王世杰作為同盟會鄂支部重要成員，親歷孫中山對鄂視察主要活動，深被孫中山即興講話的深刻政見、樸實作風所感動。孫中山離鄂不久，王世杰在武昌創辦《經濟雜志》，不久參加“二次革命”倒袁。正是以這些親身經歷為基礎，王世杰對孫中山的認識，對辛亥革命時期“民氣”的認識，自然從一個綜合考量過程上升到歷史思考的高度。認為是孫中山的思想而非黎元洪的作用，成為辛亥革命首義成功原因的重中之重。

徐復觀關于武昌首義成功主要原因的認識又有所不同。

徐復觀（1903—1982），湖北建始人。抗戰時期曾在蔣介石侍從室工作，一度“受知于蔣介石”。1949年去臺，1950年國民黨在臺灣發起內部改造運動，要求國民黨員重新登記歸隊。徐復觀躊躇沒有前往，不久與胡適等人創辦《自由評論》，一時聲名鵲起，成為海外新儒學一派學宗。1982年，徐復觀在《辛亥革命成功的兩大要素及其偉大地精神傳統》一文中，認為辛亥革命得以成功，主要在于“農村知識分子在軍隊中生根”和“自發自主改變了同盟會革命的策略”兩大主要因素。其曰：

辛亥革命成功第一大要素，是湖北農村知識分子在軍隊中生根，由此而農村知識分子取代了孫中山黃克強乃至唐才常們所倚賴的會黨

的地位。這種組成分子的改變，在革命中是一件大事。……當張難先、曹埃布爾等于甲辰年（1904年）春，組織革命團體“科學補習所”時，他們即以會黨發動易，成功難，萬一成功，則囂悍難制，不成則徒滋騷擾。遂主張從運動軍隊入手。他們運動軍隊首先是自己投身軍隊；所以張難先胡瑛投工程營為兵，劉敬庵則已在馬隊營入伍；……革命主力之一的文學社領導人蔣翊武、王憲章毅然投入四十一標三營入伍，又推薦裕昆往馬隊營入伍。這些人，皆來自農村的知識分子。而未經團體計劃，各別投入新軍，加入革命的人數更多，例如哲學大師熊十力先生，即其中之一（當時名熊子貞）。可謂新軍中加入革命者，皆系來自農村的知識分子，亦惟農村破產，農村知識分子無出路，乃憑其農村生活的質樸刻苦精神，紛紛投入“新軍”，紛紛加入國民。這不僅與同盟會以會黨為行動的主要組成分子，大異其趣；且系歷史中所出現的特異局面。他們主要在軍隊中生根，改變了軍隊的盲目服從性，也改變了知識分子漂浮動搖性。于是此一革命之根，是理想、組織、訓練、武裝結合為一體的不容易拔掉的革命之根。由這種根發出的力量，不同于歷史上破壞性太大的農民暴動的力量，而是以國家建設為目的的

力量。所以也便成為受到兩次大挫折，而辛亥革命依然能成功的最重大的基本因素。{44}

徐復觀從歷史學學理上將湖北新軍在辛亥革命中的重大作用，做了比較深入的分析。關于湖北新軍在武昌首義中的作用，其他鄂籍辛亥志士亦有同感。如萬耀煌、曹珩、邵百昌等等。

萬耀煌（1891—1977）與王世杰同年，湖北黃岡人，早年畢業于兩湖師范學堂附屬高等小學，后投清陸軍二十一混成協四十一標當兵，先后入湖北陸軍（特別）小學堂、武昌陸軍第三中學堂、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學習。武昌首義爆發即輾轉上海回鄂，任戰時總司令督戰參謀。在武昌首義中，萬耀煌和王世杰均從北方趕回武昌；不過，一個任文職軍政府秘書，一個任武職督戰參謀，與湖北起義新軍接觸，萬耀煌當更直接更頻繁。1912年，萬耀煌由居正介紹加入同盟會。后一直在國民黨軍界任職至國民黨陸軍二級上將。1949年去臺灣，先后任“總統府”國策顧問、國民黨中央評議委員等職。1966年6月，組織旅臺湖北同鄉會創辦《湖北文獻》季刊，被推為發行人兼社長。

萬耀煌在《辛亥武昌首義》一文“武昌何以能首義成功”一節中，特別論及湖北新軍的歷史狀況和歷史作用：

武昌新軍組織革命團體，歷時數年，組織成份，全系士兵（其后有升為排長的蔡濟民、張廷輔等），地位既低，行動既密，自不易為外間所知……當（八月十九日）三烈士就義，群情更為激動。這般革命志士，有堅強的組織，有犧牲的決心，有計劃的行動，不依賴任何人，但憑一股革命的血誠，遂一舉而光復武漢，獲得辛亥武昌首義的榮譽，不是偶然的。{45}

可見，旅臺鄂籍同胞研討武昌首義成功的原因之作，不同閱歷決定其思考各有側重，長歌短吟，殊途同歸，均充分肯定辛亥革命之新思想、新團體、新軍隊、新外交的綜合合力。同時形成了與內地辛亥革命研究探討失敗原因多，成功原因少的不同特色。整理和研究旅臺鄂籍同胞武昌首義憶述，對深入開掘和整合兩岸研究不同特色，進一步完整地弘揚辛亥革命之精神與文化，當有裨益。

綜上所述，旅臺鄂籍同胞武昌首義憶述文章，或紀實性，或研討性，或憶述加分析，各具特點，互為補充，縱橫交錯，由表及里，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和文化價值。深入開掘整合兩岸史料，特別是尚未被高度關注的旅臺鄂籍同胞的武昌首義憶述文章，將為辛亥革命史研究，提升到辛亥革命精神文化研究起到良好的推動作用。在紀念辛亥革命100周年之際，整舊覓新，認真開掘，回味辛亥歷史的感悟更深，對兩岸統一的祈盼更切。

注釋：

① “中華民國辛亥武昌首義同志會”，1965年6月6日在臺北成立。

② 《湖北文獻》第17期，1970年10月。

③ 《湖北文獻》第4期，1966年4月。

④ 《湖北文獻》創刊號，1965年7月。

⑤ 《湖北文獻》創刊號，1965年7月。

⑥ 《湖北文獻》創刊號，1965年7月。

⑦ 《湖北文獻》第6期，1966年10月。

⑧ 《湖北文獻》第6期，1966年10月。

⑨ 《湖北文獻》第41期，1976年10月。

⑩ 《湖北文獻》第8期，1967年4月。

{11} 《湖北文獻》第21期，1971年10月。

{12} 《湖北文獻》第22期，1972年1月。

{13} 《湖北文獻》第17期，1970年10月。

{14} 《湖北文獻》第17期，1970年10月。

{15} 《湖北文獻》第17期，1970年10月。

{16} 《湖北文獻》第22期，1972年1月。

{17} 徐啟明，辛亥革命時武昌陸軍第三中學學生，1949年去臺灣。

{18} “道芳兄”即任道芳，辛亥革命時武昌陸軍第三中學學生代表。

{19} 《湖北文獻》第41期，1976年10月。

{20} 據天津網2010年10月10日訊《專訪黎元洪之孫：祖父的千秋功過應通過客觀公正的學術研究給出結論》。

{21} 《湖北文獻》第25期，1972年10月。

{22} 《湖北文獻》第14期，1970年1月。

{23} 《湖北文獻》第37期，1975年10月。

{24} 《湖北文獻》第9-13期隔期連載，1968年10月至1969年10月。

{25} 《湖北文獻》第23期，1972年4月。

{26} 《湖北文獻》第25期，1972年10月。

{27} 《湖北文獻》第37期，1975年10月。

{28} 《湖北文獻》第25期，1972年10月。

{30} 《湖北文獻》第25期，1972年10月。

{29} 《湖北文獻》第37期，1975年10月。

{31} 《湖北文獻》第37期，1975年10月。

{32} 《湖北文獻》第18期，1971年1月。

{33} 《湖北文獻》第39期，1976年4月。

{34} 《湖北文獻》第21期，1971年10月。

{35} 《湖北文獻》第29期，1973年10月。

{36} 《湖北文獻》第41期，1976年10月。

{37} 《湖北文獻》第39期，1976年4月。

{38} 邵百昌：《辛亥武昌首義成功之主要因素》，《湖北文獻》第39期，1976年4月。

{39} 余遠謀：《武昌首義成功的因素》，《湖北文獻》第29期，1973年10月。

{40} 余遠謀：《武昌首義成功的因素》，《湖北文獻》第29期，1973年10月。

{42} 余遠謀：《武昌首義成功的因素》，《湖北文獻》第29期，1973年10月。

{43} 余遠謀：《武昌首義成功的因素》，《湖北文獻》第29期，1973年10月。

{41} 王世杰：《辛亥首義成功的主要原因》，《湖北文獻》第41期，1976年10月。

{44} 徐復觀：《辛亥革命成功的兩大要素及其偉大地精神傳統》，《湖北文獻》第62期，1982年10月。

{45} 萬耀煌：《辛亥武昌首義》，《湖北文獻》第14期，1970年1月。

作者簡介：馬社香，女，1955年生，河南溫縣人，江漢大學特聘研究員，湖北武漢，430056。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