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于在中國近代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辛亥革命,不同時空的不同群體曾表達過不同的認識與評價。作為一個特殊群體的清遺民,因其利益受損、與革命黨人相異的政治立場及持守舊的政治倫理,故對清王朝的滅亡抱終天之憾,而對革命黨的主張和作為,以及民國初年的社會變遷,則堅持否定意見。但他們對清廷覆滅的反思,及對民初“亂象”的分析,仍是那個時代的產物,構成了辛亥革命記憶的一個部分。
關鍵詞:清遺民;辛亥革命;認識
中圖分類號:K25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1)10-0104-05
辛亥革命之后,不同群體在不同時空對其所作的解讀和評價曾有天淵之別。褒之者譽此次革命使中國“獲得新生,前途光明燦爛”;① 貶之者則稱其“絕羲紐,沸禹甸,天維人紀寢以壞滅”。② 而否定意見最先就出自“清遺民”。而遺民群體中,既有惲毓鼎、鄭孝胥、蘇輿、葉昌熾、勞乃宣等前清官吏,也有林紓、劉大鵬之類的布衣之士。由于利益得失和價值觀念等原因,他們對辛亥革命都有切膚之痛。
一
還在辛亥革命進行期間,這些后來成為遺民的人就極盡攻訐、污蔑之能事,不僅直斥革命黨為“匪黨”、“亂黨”,而且視那些附和革命的士人為“毫無操守”。如鄭孝胥在岑春煊通電贊成共和后,就指責其“此與自投糞坑何異”,“其愚至此,豎子真不知君臣忠義為何語!”③ 惲毓鼎則指斥參加革命的留學生是“背負國家,荼毒生靈”。④ 順此邏輯,辛亥革命理所當然地被他們視為“滔天之禍”。如勞乃宣在信函中就說,辛亥革命乃“一犬吠影,百犬吠聲,無知少年群相附和,遂釀成今日滔天之禍”。⑤
清遺民所謂的“滔天之禍”,包含兩層含義:一為“亡國之禍”,一為“傳統綱常之禍”。前者指大清王朝垮臺。因此,清遺民對于清帝遜位充滿了不舍與悲痛。1912年2月12日,清帝被迫下詔退位。惲毓鼎當天就在日記中寫道:“嗚呼!國竟亡矣。三萬六千場之歡娛,極于親貴;二百七十年之宗社,渺若云煙。天耶人耶,真堪痛哭?!瓎韬簦《儆嗄昱嘀蛔悖暧喔仓杏?。所可痛者,幼主無辜,遭此屯蹇耳。深宵書此,悲憤交并?!雹?葉昌熾第二天從邸鈔中獲悉清帝退位消息,也寫道:“悠悠蒼天,此何人哉?自來失國皆于孤寡之手。自八月鼎沸至今五月,淪胥之禍亦未有易于此時者也?!雹?而胡思敬“一聞遜位詔”也“大慟”,事隔一年后,其與劉廷琛在青島相遇,又為此“相持痛哭”。⑧ 鄭孝胥的表現雖不如上述諸人激烈,但在辛亥年除夕夜詳細抄錄完遜位詔書的相關奏章后,留下了“干名犯義,喪心昧良,此乃豺狼狗彘之種族耳,何足以列于世界之人類乎!孟子曰:‘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袢罩^也”數語。⑨ 其因清帝遜位而產生的亡國之悲也由此可見。
后者則是因為民主共和取代了君主專制,從而導致傳統的綱常倫理相應瓦解,故其危害之烈更甚于前者。惲毓鼎在民初就感慨地認為,新立民國是“無綱常,無名教,無廉恥,人心亡而中國亦亡”。⑩
* 本文系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項目“辛亥革命的百年記憶與詮釋”(項目批準號:09JZDW004)中期成果之一。
避居鄉間的劉大鵬也指出:“辛亥大變以來,倫常全行破壞,風氣亦更奢靡,禮義廉恥望誰講究,孝弟忠信何人實行,世變日亟,岌岌乎其可危!”{11} 而將辛亥革命對傳統綱常倫理的“破壞”“總結”得更為清楚的,還是由維新運動領袖蛻變為保皇旗手的康有為。他在《中國以何方救危論》中說:辛亥革命“非止革滿洲一朝之命也,謂夫教化革命、禮俗革命、綱紀革命、道揆革命、法守革命,盡中國五千年之舊教、舊俗、舊學、舊制而盡革之?!眥12} 所以入民國后,清遺民筆端充斥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哀嘆。
隨著民國建立,遺民對清王朝的滅亡也進行了反思。正如不少人所說,“自武昌亂起,至今不過一百二十日”,“自來亡國,無如是之速者”。{13} 清王朝垮臺為何如此之快,成了當時遺民們一個共同的追問。
惲毓鼎認為“亂亡之禍,早伏于十年之前”,“即無革命軍,亦必有絕之者矣”。他曾具體總結數條:一是“數年新政實失民心”。惲毓鼎認為,新政是“舉中國二千年之舊制,列圣二百年之成法,痛與刬除,無事不紛更,無人不徇私,國脈不顧也,民力不恤也”,而被其稱為“亡國三妖”的東洋留學生、新軍、資政院諮議局也無一不是新政的產物。二是清政府用人不當、賄賂公行。清末載灃監國,重用滿人親貴,所用諸人,“劻耄而貪,澤愚而愎,洵、濤童騃喜事,倫、朗庸鄙無能,載搏乳臭小兒,不足齒數”,所行舉措又多是“借中央集權之名,為網利營私之計”,再加上“賄賂公行”,“無一事非因賄而成,無一官非因賄而進”,如此政局焉能不壞。三是皇家親貴“自愿亡國”。起義發生后,朝廷因財政困難,“請親貴出財充餉”,但“親貴并無解囊之意,甘心為革軍奴隸”。到南北議和時,皇室更是“甘心禪讓,求保余生”,以至“諸臣雖忠勇奮發,果為誰出力乎?”{14} 所論與梁啟超的清室“實自亡也”有部分契合。
惲毓鼎對于清亡原因的闡述有一定代表性。如蘇輿也認為:“諸親貴本無政治知識,徒以鑒于庚子之亂冒頑固名,反而尚文明,言政治,游歷各國,招攬新進,強不知以為知,藉博浮譽,握重權,謀私利。由是游士競進,奸黨播弄,禍遂成矣!”{15} 對于皇室甘愿遜位,其他遺民也多有微詞。鄭孝胥就說:“聞滿洲皇族所爭者,優待條款而已,是己甘心亡國,孰能助之,哀哉!茍皇室有死社稷、殉宗廟、寧死不辱之志,則忠臣義士激發奮厲,縱至亡國,猶可為史冊之光耳。今聞惟載澤、溥偉不愿遜位,其余皆茍活偷生,不敢反抗。王室如此,而欲責忠義于臣民,難矣?!眥16} 本來在專制體制下,朝廷即是皇族一家之私,若連皇族都已“甘心亡國”,則“孰能助之”。
遺民對于革命黨與袁世凱在鼎革中所起的作用也有分析。關于革命黨,他們認為關鍵是運動新軍,趁勢發展,致使清廷迅速崩潰。蘇輿總結革命黨最初是利用謠言,發展會黨,后發現成效不大,又轉而“勾通軍隊”,蓄謀起義。武昌起義后,“匪黨”又“以咨議局為機關,以各報為煽惑,各處響應,其謀甚狡”,最終導致了辛亥革命的成功。{17}葉昌熾也注意到“革黨屢起屢躓,非有新軍,終不得逞”。{18} 仍然強調武力的作用而忽視民心向背。
遺民對袁世凱的痛恨不下于對革命黨。鄭孝胥就宣稱:“北為亂臣,南為賊子,天下安得不亡?!眥19}正是袁世凱與革命黨的共同發力,導致了清政府的最終覆亡。武昌起義后袁世凱復出時,鄭孝胥等人對其還期許甚高,以為“袁果有才破革黨、定亂事,入為總理,則可立開國會、定皇室,限制內閣責任,立憲之制度成矣”。{20} 但袁世凱后來的作為,卻逐漸暴露其野心。蘇輿即認為:袁世凱“所謂漢陽雖得,江寧復失也”,是“留冠難為議和地,藉共和以覆皇室而已”。{21} 后來袁世凱竊取民國,被舉為總統,更被遺民斥為“大盜竊國”。胡思敬甚至寫有《大盜竊國記》,直斥袁世凱“篡竊之志蘊蓄十余年之久”,到辛亥革命時,更勾結亂黨,“設和局,張賊勢以脅朝廷”,最終達到了其“南面稱尊”的目的。{22}
二
清遺民對辛亥革命持否定態度,固然與他們維護清王朝的政治立場直接相關,但也與他們的理念即不贊同革命黨所提倡的革命方針有關。
孫中山曾坦言:“我國去年之革命,是種族革命,亦是政治革命。”{23} 所謂“種族革命”,即為“排滿”,推倒滿清政府。所謂“政治革命”則是以民主共和代替君主專制。對此兩點,清遺民都持有不同意見。
首先是“排滿”,清遺民認為這是挑起“種族之恨”。嚴復1911年10月在寫給張元濟的信中就指出:若實行種族主義,則必使“種族之恨相為報復”。今日首事諸公“取快一時之意,而貽禍彼之子孫,此雖桀紂豺虺之不仁不至此耳”。況且當時中國之貧弱腐敗,“此其過不盡在滿清,而吾漢族亦不得為無罪”。{24} 因而認為辛亥革命所提倡的“排滿”實將使國家陷入萬劫不復之地。顯然這是清遺民對“種族革命”的一種誤讀,以為“排滿”就是殺盡滿人。不過當時這一誤讀卻在社會上頗為流行。蘇輿就曾記載,武昌起義后,有“慘戮旗人”的傳言,以至于旗籍婦女“恐一旦京師有變,生命不保”,“一時旗裝、高髻,多改效南人式。又有入慈善會作教中女道士服者,冀以避禍,情狀極可憐”。{25} 惲毓鼎也說當時“有都中旗兵仇視漢人,欲先發肆戮之說,于是滿人懼為革命漢人所殺,漢人復懼為報仇滿人所殺,訛言滿城,朝不保夕”。{26} 可見,辛亥革命以“排滿”相號召,雖能“訴諸感情”,“合全國之力以赴之”,{27} 但卻容易惹人非議。胡適后來即說:“辛亥革命之目標是排滿,其吃虧在此,其成功亦在此?!眥28}
其次是民主共和。相對“君主專制”而言,民主共和無疑是一種歷史進步。但清遺民對于此時在中國推行“共和”政體卻頗不以為然。鄭孝胥就認為“共和者,佳名美事”,但中國“以利己損人久成習慣之社會,而欲高談共和。共和者,公理之至也,矜而不爭,群而不黨之效也,此豈時人所能希望乎!”{29} 即對當時中國人能否切實理解共和,實行民主制度抱懷疑態度。他甚至斷言“中國人無真面目,作偽乃其天性,自今以往,當有假統一、假共和之現象,拭目以觀之可矣”。{30} 而后民國實質也確如鄭氏所言是假共和,真專制。
不過在遺民中,反對民主共和最力的,還首推勞乃宣。勞乃宣為批駁民主共和制度,先后發表《共和正解》、《續共和正解》、《君主民主平議》等多篇文章。
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后,勞乃宣即發表了《共和正解》。在勞氏看來,美國之所以能夠實現民主政治,“則以美之人民皆英之中流以上人物,因教爭而遷往者,人人具有法律知識,非他國智愚靈蠢雜然不一之民所能及也”。況且,“歐美以工商立國”,“其君暴虐已極,全國怨恨不能及”,乃“傾覆君主改為民主”。如果其他各國東施效顰,易導致混亂。如南美諸國,“每易總統一次,戰爭一次,日尋干戈至今未已”。{31} 而中國自古以農立國,工商業發展遲緩;民眾長期受到儒家思想浸潤,法律意識淡??;且中國“君非甚暴,民未甚怨”,為“保全權利愿望”,此時中國應提倡君主立憲,而非民主共和。而民主共和制度之所以在中國傳播開來,乃是“不學之流”誤用為“民主之名詞,謬矣”。{32}
另一方面,中國乃至亞洲缺乏實現民主共和的傳統。勞乃宣認為,“我東亞自古及今從未聞有民主之說”,以今日“中國之人號四萬萬”論,其中“略曉歐美文明法律、具民主之見解者”,至多不過萬人。如果僅以“極少數喜新之人倡民主之說于三五都會商埠,而欲普天下之山陬海澨數萬倍大多數守舊之人悉同意,斷斷無此理。天下數萬倍大多數之民皆不同意,而謂可以造成民主之治,豈情理之所有哉”。因而,民主制度在中國斷難推行。至于共和,中國古代雖有共和之制,但是,周之共和尚保留君主,“今日頒布之君主立憲政體正與周之共和若合符也”。{33} 這其實是據中國“共和”古義來駁斥現代的民主共和制度。
勞乃宣還進一步認為:中國向以“家天下”為“立國之常道”,如此則“君易世而民不與聞,可以傳之數百年而相安無事”。{34} 倘若中國推行民主之制,“驍桀之徒人人有大總統之想,必互不相下,彼此相爭”,“爭而不定,巨萬萬之賠款、外債無人擔任,各國能無干涉乎?列強瓜分之說早喧騰于十余年之前,今不待他人舉手,而自操刀自剖割以他人之取攜,亦天下之至愚矣”。因此,為今之計,“若大清國之名義猶存,則中國之人心既有所系,屬外國之條約亦有所責成,茍全國上下屏除私見,一力一心實求進步,未必無振興之望,故君主之名存,則猶可圖存;君主之名亡則必至于亡,此一定之理也”。{35} 大約勞氏以為全體中國人和他一樣,忘記了晚清70年并未實行民主共和,中國卻已完全接近被列強瓜分豆剖。
1914年,勞氏又發表了《續共和正解》,繼續反對民主共和。他說:“今民主制實行三年矣,此三年中變亂百出”,雖然中國國體形式上是民主共和國家,但是“近者總統之制定,黨人之焰衰,大權集于一人,外雖有民主之名,而內實有君主之實”。袁世凱假借民主之名“而以自利”,即便有“天下才也,而其心則不能為天下所共諒?!眥36} 基于上述認識,勞乃宣認為,欲救中國危亡,斷不能在中國推行美國式的民主共和,而應效仿周朝之共和制度,使“君主居正統之名,以鎮服天下之人心,政府握大權之實,以擔負行政之責任”,這樣君主“不致有跋扈之慮,有周召之事功,無伊霍之流弊”,此則為“今日救時之要道。”{37}
清遺民與清王朝命運與共,本來就與革命黨處于對立陣營,再加上他們對“種族革命”、“政治革命”也完全拒斥,所以他們對于辛亥革命只能存在負面的觀感。甚而事隔多年以后,不少遺民還表示“不忍載辛亥以后之事”。{38}
三
造成遺民這種認識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可以說既與他們相似的政治經歷、道德理念有關,也與民國建立后的社會現實密不可分。
首先,這些遺民大都為晚清士人,他們通過科舉取士、祖先恩蔭、捐納制度等途徑進入清政府的統治階層,進而以士人、官員的身份取得相應的社會地位與權力財富,屬于依附于清王朝的既得利益者。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他們也相應淪為“遺民”,身份、權力、財富隨著政權鼎革產生截然不同的變化。此種個人利益的受損、權勢的喪失,都直接影響到了他們的個體生活,使得他們不免積怨革命,而眷念前朝。
辛亥革命對這些遺民帶來的最突出的一個壓力,就是生計問題。如曹元忠本為禮學館的纂修官,宣統年間兼任資政院議員,但辛亥國變后即離京南下,遂感“生計已絕”,不得已向其業師繆荃孫求助,希望“能在滬上商界謀一事,既可濟貧,復得藉此消愁”。{39} 傳統士人向來視商賈為賤業,曾為官吏的曹元忠此時不惜屈尊在商界謀事,可見其淪為遺民后生計的窘迫。另一遺民葉昌熾在生計方面雖不如曹元忠那么困窘,但在辛亥年底也感到革命給其所帶來的經濟損失慘重。據其記載:“三十日,振生進內交莊帳折,閱約三千元。僅半載耳,股本已耗其半。今年商界風潮,從來未有,秋冬之際,身家性命皆在漩渦之中,幸登彼岸,區區身外之物,自可達觀。但愿兵氣漸消,百貨轉般自易,桑榆之補,猶可期?!眥40} 葉氏雖以財貨“區區身外之物”自解,但對于辛亥革命所帶來的損失仍不免介懷。
其次,這些遺民大都深受儒家倫理思想影響,對于固守君臣道義有著自己的堅持。鄭孝胥就表示:“世界者,有情之質。人類者,有義之物。吾于君國,不能公然為無情無義之舉也。共和者,佳名美事,公等好為之;吾為人臣,惟有以遺老終耳。”{41} 類似情形在以往江山易代之際的遺民身上也并不鮮見。中國傳統政治倫理所倡導的君臣之義與忠貞精神,既是支撐歷代遺民的道義力量和倫理價值,又是他們在政權鼎革后固守心靈的最后的道德底線。
無疑,清遺民也繼承了這一政治倫理,并將此作為自律其道德節操、衡量品評時人的道德標尺。鄭孝胥認為“今日所見者只有亂臣、賊子及反復小人三種人而己”,而在這三類人當中,“亂臣之罪浮于賊子,反復小人之罪又浮于亂臣”。{42} 而那些為清王朝殉節者,就被他們奉為忠貞節義之士,加以贊美宣揚;相反,對贊成共和者則視為變節、叛逆而加以貶斥。如惲毓鼎曾評判說“自武昌亂起,湘拳繼之。疆臣余誠格、錢能訓及司道各官,或逃或匿,無一死者”,幸有在太原革命中喪生的山西巡撫陸鐘琦與提法使李盛鐸二人,才“足以增光戰史矣”。對附和共和的孫寶琦、程德全二人,則斥之為“不知人間有羞恥事”,實為“狼心狗肺”。{43} 正是因為遺民對君臣道義的堅持,局限了他們對辛亥革命的認識,看不到辛亥革命與以往王朝更替的差異之處,只能在舊有的政治倫理框架下,視辛亥革命為一場亡國之禍。
最后,民國建立后混亂的社會現實,也加強了清遺民們對于辛亥革命的負面看法。辛亥革命后,革命黨人所設計的民主共和國的藍圖并未在中國實現,相反卻呈現出連年混戰的局面。稍后陳獨秀也指出,辛亥革命“除剪了一些辮子和掛上一塊民國空招牌外,別無所謂成功”。{44} 因而就政治革命而言,辛亥革命是失敗了,中國民眾仍然“備受專制政治之痛苦”。不僅如此,民國建立后,“四民失業如故,金融窒滯如故,人心恐慌如故,同一國而各省自為政,同一省而各州縣自為政,莽莽神州,孰綱維是,統一者其形式,而不統一者其精神”。{45} 與此相似,嚴復也曾說:“然而吾輩平心而論,則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所謂共和、幸福,均未見也。而險象轉以環生,視晚清時代若尤烈。”{46} 遺民對于革命黨人在民初政壇的表現也多有指責,認為幾年以來,革命黨人“除黨見搗亂,酬庸晉秩,開紀念、追悼、歡迎各會外,未建一策、舉一政”。{47}
而最讓遺民揪心的,還是民國以來傳統倫理綱常的淪亡。1913年林紓就曾寫有一首譏諷詩,描述了這一狀況,“共和實在好,人倫道德一起掃!入手去了孔先生,五教撲地四維倒。四維五教不必言,但說造反允專門?!眥48} 民國建立不久,以蔡元培為首的教育部就頒布了廢除讀經與停祀孔子的決定。此舉激起了大批出身舊學士人的反感。如惲毓鼎就直言:今日廢除讀經是“祖龍之事再見于今。圣道廢,乾坤晦,大劫將臨矣”。{49} 而普通士人劉大鵬在1913年也慨嘆:“孔廟圣賢亦無一塊冷肉之可享,于今二年矣?!眥50} 在舊學士人眼中,經書與孔子是傳統倫理綱常之所系,廢除讀經與停祀孔子就是要將維系人心的傳統倫理綱常一并掃除,這讓傳統讀書人實在難以接受。
清遺民對于民初社會的不滿,也多少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客觀情況。部分革命黨人對此也有類似認識。如曾參與淞滬反清起義和武昌起義的湖北革命黨人張純一與熊十力,二人在革命爆發前夕對于民主共和充滿期待。但民國建立后,張純一“目見新貴們搶官爭權,魚龍混雜,不屑于伍,曾回鄉蟄居數年”,{51} 之后便“匿跡滬瀆,不復與黨人政客往還矣”。{52} 直到1941年,張純一對于辛亥之后的時局仍然不能釋懷,他在詩中寫道:“鼓舞歡欣辛亥秋,后聞國事扼生愁。”{53} 熊十力也認為,“民國以來,上無道揆,下無法守,朝不信道,工不信度”,“自三五以降,吾國之不道,而至于無是非,未有如今日,故亂極而不知反也”。{54} 二人對民主共和從希望轉入了絕望,后來分別潛心研究基督教和佛教,不再過問政治。
可以說,民初社會現狀的不如人意使得遺民更為懷念晚清,并將此作為其否定辛亥革命的一個重要理據。
上述種種緣由造就了清遺民對辛亥革命的特殊認識。一方面,遺民因與革命黨人相異的政治立場及其固有的政治倫理,對辛亥革命的認識存在不少偏頗與繆誤;但另一方面,他們通過對清室滅亡的反思,及民初社會的觀察,其對辛亥革命的批評,又不乏某些合理性。而不論遺民對辛亥革命的認識是否準確,它都是當時時代的產物,能夠給后人認識辛亥革命提供一些或正面或負面的借鑒。{54}
注釋:
① 蔣夢麟:《新潮》,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99頁。
② 陳三立:《散原精舍文集》,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41頁。
③⑨{16}{19}{20}{29}{30}{41}{42} 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第3冊,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1381、1399、1390、1396、1353、1356,1358、1400、1356、1403頁。
④⑥⑩{13}{14}{26}{43}{47}{49} 惲毓鼎:《惲毓鼎澄齋日記》第2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62、576-577、590、576、555-577、557、557,562,564、633、593頁。
⑤{31}{32}{33}{34}{35}{36}{37} 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6輯,《桐鄉勞先生遺稿》,臺北文海出版社1974版,第422、158、141-145、144、157、424、147-149、145頁。
⑦{18}{40} 葉昌熾:《緣督廬日記鈔》卷14,上海螾隱廬1933年石印本,第52、35、52頁。
⑧{22} 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45輯,胡思敬:《退廬全集》,臺北文海出版社1970版,第1365、1371頁。
{11}{50} 劉大鵬:《退想齋日記》,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77、178頁。
{12} 湯志鈞編《康有為政論集》下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818頁。
{15}{17}{21}{25} 蘇輿:《蘇輿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29、212-213、227、246頁。
{23} 孫中山:《在北京五族共和合進會與西北協進會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2卷,中華書局1982版,第438頁。
{24} 嚴復:《與張元濟書(十九)》,王栻編《嚴復集》第3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56頁。
{27} 梁啟超:《中國立國大方針》,《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二十八》,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77頁。
{28} 胡適:《好人政府》,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12),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19頁。
{38} 陳夔龍:《夢蕉亭雜記》,北京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22頁。
{39} 顧廷龍校閱《藝風堂友朋書札》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988、991頁。
{44} 陳獨秀:《辛亥革命與國民黨》,《向導》第86期,1924年。
{45} 沙曾詒:《論中國今日急待解決之三大問題》,《東方雜志》第9卷第3期。
{46} 孫應祥:《嚴復年譜》,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10頁。
{48} 張俊才:《林紓評傳》,南開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76頁。
{51} 鄭恒武:《宣傳反清的張純一》,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漢陽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漢陽縣文史資料》1987年第2輯。
{52}{54} 蕭萐父編《熊十力全集》第1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7-8、18-19頁。
{53} 張純一:《辛巳雙十節感懷俚言》,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漢陽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漢陽縣文史資料》1989年第4輯。
{54} 潘樹章:《孫中山民族整合思想的歷史演變與局限》,《貴州社會科學》2011年第4期。
作者簡介:彭雷霆,男,1981年生,湖南衡陽人,歷史學博士,武漢大學國家文化創新研究中心講師,湖北武漢,430072;谷秀青,女,1981年生,山東菏澤人,歷史學博士,湖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湖南長沙,410081。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