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魯迅誕辰130周年
編者按:今年是魯迅誕辰130周年,我們特組織了一組筆談,以此紀念這位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和革命家。其中,王本朝的《生存體驗與知識趣味:魯迅對朱光潛“靜穆”說的批評》認為,1930年代魯迅就批評過朱光潛的靜穆美學觀念,它不同于新文學內部的其他論爭,有著深遠的影響和豐富的美學意義,涉及到以美學理論解釋文學對象的效度和限度,文學欣賞的局部與整體,當下想象與歷史態度,文學觀念的言說身份和價值立場,以及中國現代美學不同的建構方式等問題。楊劍龍的《娛樂化時代對于魯迅的戲說與惡搞》認為,在娛樂化時代背景中,魯迅成為被人戲說被人惡搞的對象之一。這是對“工具化魯迅”的逆反,是學術界刻意創新的表達,是消遣休閑娛樂化的追求。我們對魯迅作品的改編必須努力遵循原作原意,魯迅研究必須注重史實和歷史語境,對于魯迅的戲說、惡搞應該有度。劉保昌的《魯迅傳統與干校文學》從魯迅傳統與干校文學的關系入手,揭示了歷史發展的復雜性和多義性,在較大程度上還原了干校作家的真實創作心態,認為干校文學創作需要從魯迅傳統中汲取創造的力量,尤其需要真正回歸到魯迅傳統的本源之處。王海燕的《“聲音”的力量——魯迅〈離婚〉的修辭性敘事藝術解讀》認為,在小說《離婚》的主人公愛姑和七大人各自的聲音中,隱藏著頗值得讀者重視的父權制意識形態的內容,其敘述者的聲音也引導著讀者去領會隱含作者對于人物的態度及相應的價值判斷,表達了作者對新的歷史時期父權制之下婦女命運的深遠憂慮和對“文化人”身份的批判。
1930年代是中國思想文化的分水嶺,不同的思想文化有不同的價值取向和社會影響,也有不同的人生支撐和知識來源,形成了不同的文化陣營。那是一個命名和歸依的時代,也是一個不斷抗爭的年代。在今天已經沒有了再去為誰作辯護的理由,那
會讓歷史變得更加晦暗不明,無法獲得更加真實而
豐富的解釋。1935年,魯迅對朱光潛“靜穆”說的批評,就可以作為一個案例。它涉及到美學與文學的關系,文學的欣賞方法和歷史態度,文學觀念的身份與立場,以及中國現代美學的建構方式等問題。
一、舊話重提:曲終還見人
1935年1月14日,朱光潛為回答夏丏尊的來信而作《說“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一文,文
* 本文系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項目“20世紀中國文學生產方式與文學意義和形式”(項目編號:NCET—10—0661)的階段性成果。
章一開始就引用英國詩人Keats把佳句比作愛人的話題,Keats應為“John Keats”,即約翰·濟慈。朱光潛認為,“一個佳句的意蘊卻永遠新鮮,永遠帶有幾分不可捉摸的神秘性”,其例證就是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接著,他說:“中國詩中的佳句有好些對于我是若即若離”,例子是錢起的“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這兩句詩,說在自己的心里“往返起伏也足有廿多年了”,依然還“清新可愛”①。實際上,1932年,朱光潛在《談美·十一》就作為例句提到過②,主要用來說明情感對意象的調和作用?,F在重提的因由是老朋友夏丏尊來信求助,夏丏尊 “苦思一夜,未獲解答”,來信詢問他“究竟好在何處?有什么理由可說”。顯然是希望朱光潛能夠解釋這兩句詩的好處和理由。
這喚起了朱光潛的記憶,也為他所信奉的“欣賞一首詩,就是再造一首詩” 提供了證據, “各人各時各地的經驗,學問和心性不同,對于某一首詩所見到的也自然不能一致”,“欣賞大半是主觀的,創造的”③。這番話無疑是在為自己提供理論支持,也回答了夏丏尊的“有什么理由可說”中的“理由”。他認為這兩句詩“啟示了一種哲學的意蘊”,體現了“消失”和“永恒”的關系。他還引用英國詩人華茲華斯的《獨刈女》中“傳到那頂遠頂遠的希伯里第司/打破那群島中的海面的沉寂”為證,認為這兩句與錢起的詩“很相似”。由此,他表述自己的美學觀點,認為“玩味一首詩,最要緊的是抓住它的情趣”,“藝術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熱烈”,如經過多年儲藏的黃酒,失去了“它的辣性”,而“只剩下一味醇樸”,也就是審美的“靜穆”。在朱光潛看來,“靜穆”是藝術“最高的理想”,一般在詩里找不到,只有古希臘的造型藝術才有“靜穆的風味”。那么,什么是靜穆呢?他作出這樣的闡釋:“‘靜穆’是一種恍然大悟,得到歸依的心情”,好比觀音大士,“超一切憂喜”,“泯化一切憂喜”,“這種境界在中國詩里不多見。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④。最后,又回到錢起的兩句詩,說它決不是“凄涼寂寞”,而是表現了“靜穆”,“凄涼寂寞的意味固然也還在那里,但是尤其要緊的是那一片得到歸依的愉悅。這兩種貌似相反的情趣都沉沒在‘靜穆’的風味里”,“人散了,曲終了”,我們可以寄懷于“江上的幾排青山”,它顯示了在“永恒生命之流里”得到的“安息”⑤。
年初發生的事,到了年底,魯迅寫了《“題未定”草·六至九》。其中之六和之七是一個思路,先批評施蟄存的“選本”觀念,認為它“眼光如豆”,易“抹殺作者真相”,例證就是因陶淵明的“飄逸”而掩藏他的“金剛怒目”,忽略“‘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實際上“是一個人”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同生活中的戰士和勇士,只注意他的“戰斗”,而忽略了他的“休息”,“飲食”和“性交”,也會“冤枉”他的。接著,魯迅就以朱光潛的摘句為例,認為摘句是“以割裂為美”,沒有“顧及全篇”和“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得出的結論難免也就不“確鑿”,“近乎是說夢”。這也就是魯迅有名的文學批評“知人論世”觀念。接著,魯迅批評朱光潛的靜穆觀念,認為被朱光潛奉為典范的古希臘詩歌“都不靜穆”,而是“雄大而活潑”、“明白而熱烈”的。朱光潛把“熱烈”認作“靜穆”,是忽略了歷史的“真相”和過程,如周朝的“鼎”在當時“一定是干干凈凈,金光燦爛的”,“一定是嶄新,雪白”的,“并不靜穆,倒有些‘熱烈’”,因歷史的“風雨”而使其“失去了鋒棱和光澤”才有了今天所謂的靜穆感。并且,“我們現在所見的希臘之美,其實并不準是當時希臘人之所謂美,我們應該懸想它是一件新東西”。這就涉及到文學欣賞的歷史感問題,也就是藝術欣賞要回到歷史的現場。
魯迅繼續批評朱光潛,“凡論文藝,虛懸了一個‘極境’,是要陷入‘絕境’的,在藝術,會迷惘于土花,在文學,則被拘迫而‘摘句’”,認為朱光潛被摘句所“困”,“踢開了他的全篇,又用這兩句來概括作者的全人,又用這兩句來打殺了屈原,阮籍,李白,杜甫等輩”。而在魯迅看來,是他們四位,“墊高朱先生的美學說,做了冤屈的犧牲的”。使用“踢開”的說法,就已經很不客氣了,又連用兩個“又”,說明朱光潛受制于美學理論“以偏概全”的嚴重性!這也表明魯迅將“靜穆”看作是朱光潛的一個美學觀念,就涉及到如何處理美學與文學的關系,主要是美學理論與文學對象的關系,以及審美主體的身份問題。
這件事已經過去,“曲”已終,人卻顯露出來。在觀念的背后隱含著言說者不同的身份和價值立場。魯迅批評人不會只為一個人,而是常取類型,是對一種人生態度的批評。到了1956年,朱光潛在《我的文藝思想的反動性》一文里作檢討,清理自己過去的思想,提到莊子、陶淵明和《世說新語》如何影響自己“魏晉人”的人格理想,有了“超然”、“恬淡”和“無為”的思想,以及“獨享靜觀與玄想樂趣”的觀念。他還特別提到因喜歡陶潛的“閑逸沖淡”,而“閹割了”魯迅提到的《述酒》、《詠荊軻》中的陶潛,是“歪曲”的理解,“遮蓋”了作者思想的全面和整體。于是認為它們也為自己的“主觀唯心主義”準備了“溫床”。還說是它們讓自己把“鄙視群眾,抬高自己,脫離現實,聊圖個人享樂”的頹廢思想奉為了“人生的最高理想”⑦ 了。這顯然是那個時代特有的自我貶損方式,多有牽強附會之處。但朱光潛卻為自己的美學觀念遭罪受罰了,也許魯迅的批評被后來的批評者作了依據,“墊高”了批評的勇氣和力量,但那已經是不關魯迅的事了。
二、靜穆與熱烈:價值與立場
魯迅對朱光潛“靜穆”說的批評,不僅涉及到文學欣賞的方法問題,而且還呈現出不同的審美價值取向,特別是關系到美學理論或者說是學術研究在多大程度上能夠給文學提供支持。魯迅在批評朱光潛的時候,認為包括朱光潛的摘句以及其他人對庾信《枯樹》等詩的喜愛,都是因為這些詩為他們提供了精神的自我“撫慰”,特別是對那些“徘徊于有無生滅之間的文人”,“懶于求生,又不樂死”,“疲倦得要休息,而休息又太凄涼”的文人。由此引出朱光潛所說的“靜穆”觀念,認為它也被作為了“撫慰勞人的圣藥”⑧。這就不僅僅是文學批評的問題,而且涉及到批評者的價值立場和生存方式,關系到言說者的身份和立場。文學觀念不僅是觀念本身,而且與社會背景、時代規定和歷史條件都有密切的關系,近似于今天人們常使用的話語概念。話語就是一種意義的建構方式,在其背后有社會歷史、文化思維和價值觀念的對話和互動。
實際上,朱光潛把“靜穆”既看作是“古典藝術的理想”,也看作是一種人生價值和態度。他認為靜穆對人生有“大徹大悟”,“超越”和“泯滅”了人間的苦樂和憂喜。在他眼里,世上有兩種人:“看戲的”和“演戲的”,“這演與看的分別主要地在如何安頓自我上面見出。演戲要置身局中,時時把‘我’抬出來,使我成為推動機器的樞紐,在這世界中產生變化,就在這產生變化上實現自我;看戲要置身局外,時時把‘我’擱在旁邊,始終維持一個觀照者的地位,吸納這世界中的一切變化,使它們在眼中成為可欣賞的圖畫,就在這變化圖畫的欣賞上面實現自我。因為有這個分別,演戲要熱要動,看戲要冷要靜”。看戲和演戲有不同的位置,也有著不同的自我價值,其結局也“各有盈虧”,演戲的“飽嘗生命的跳動而失去流連玩味”,看戲的“為著玩味生命的形象而失去‘身歷其境’的熱鬧”。要做到“能入能出”,卻是很難“兼顧的”⑨。將人生看作一場戲,已經是比較超脫的了,再加以演戲和唱戲的區分,更可見演戲的參與和看戲的旁觀的立場差異,由此引出人生價值的不同。藝術也與人生相關,是對“人生世相的觀照”,不同的人生有著不同的藝術。朱光潛借用尼采的理論,認為情感是狄俄倪索斯的活動,意象是阿波羅的觀照,藝術是它們二者的“調合”和“統一”,但“占優勢與決定性的倒不是狄俄倪索斯而是阿波羅”,是“狄俄倪索斯沉沒在阿波羅里面”,而不是“阿波羅沉沒在狄俄倪索斯里面”。顯然,他把藝術看作是理性的產物,是對人生的關照,于是,才有他的觀照是“文藝的靈魂”的說法⑩。且不說作這樣的理解是否符合尼采的觀念,就是將藝術家看成是看戲的了,與尼采的悲劇精神就有很大的距離。朱光潛所理解的藝術“觀照”是“想象和直覺”,是一種理性的默想。作為觀點的例證是嵇康的“目送飛鴻,手揮五弦”,是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和杜甫的“側身天地長懷古,獨立蒼茫自詠詩”,因為它們體現了“如何在靜觀默玩中得到人生的最高樂趣”。
無論是藝術的理性“觀照”,還是審美的“靜穆”,彰顯出的都是一種冷靜而旁觀的人生態度和價值立場。這樣的立場和眼光哪怕是被朱光潛認為是有趣味的雅致的審美的人生,是人生的理想境界,有著多少“‘弦外之音’,‘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輥?輯?訛,都與魯迅所持的人生態度和價值立場南轅北轍、枘鑿不合。魯迅的人生態度顯然不同于朱光潛的立場,他是戰斗的,抗爭的,有著人生的絕望與激情、苦痛與歡樂的熱烈。他理解的文學也是戰斗的,有力量的。早年的《摩羅詩力說》主張詩歌應“至力足以振人”,要“攖人心”,“人得是力,乃以發生,乃以曼衍,乃以上征,乃至于人所能至之極點”, 后來,他大力提倡木刻,希望有“剛健分明”的“力之美”。特別是在批評朱光潛的“且介亭雜文”時期,他對傳統重新披上美麗外衣而被提倡感到憤懣不安,對歷史與現實的隔膜感到悲哀,對所謂雅人、雅事的趣味更是非常反感。他感到“雅”的不切實際,艱難的現實哪有“雅”的可能,“‘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淵明的好句,但我們在上海學起來可就難了”,“‘雅’要錢,要地位”?輥?輰?訛。就是歷史也無“雅”可頌,殘酷得可怕?!按竺饕怀?,以剝皮始,以剝皮終,可謂始終不變”,“雅”是那些“聰明的士大夫”“從血泊里尋出閑適來”,“彼此說謊,自欺欺人”,是“忘卻”和“麻木”的產物。在他眼里,“所謂‘雅人’”,他們的“睡覺和吃飯,和俗人究竟也沒有什么大不同”。讓魯迅感受最深的卻是“我們現在所處的并非漢魏之際”?輥?輱?訛,而是“我們活在這樣的地方,我們活在這樣的時代”?輥?輲?訛?!霸陲L沙撲面,狼虎成群的時候,誰還有這許多閑工夫,來賞玩琥珀扇墜,翡翠戒指呢。他們即使要悅目,所要的也是聳立于風沙中的大建筑,要堅固而偉大,不必怎樣精;即使要滿意,所要的也是匕首和投槍,要鋒利而切實,用不著什么雅”。那些主張“低訴或微吟,將粗獷的人心,磨得漸漸的平滑”的人,“忘記了自己是抱在黃河決口之后,淹得僅僅露出水面的樹梢頭”。
“此時此地”,是魯迅最刻骨銘心的人生體驗,也是魯迅價值立場的出發點和目的地。這也是他和朱光潛發生區別的地方,包括與一切主張審美主義、高雅人生、為藝術而藝術觀念的人們都有著本質的不同。1934年,他在《且介亭雜文》的“序”里說,自己作文就是要“為現在抗爭”,“因為失掉了現在,也就沒有了未來”。這就是深切的“此時”感。魯迅說過“普遍,永久,完全,這三件寶貝,自然是了不得的,不過也是作家的棺材釘,會將他釘死”?輥?輳?訛。顯然,魯迅是不相信所謂永恒、普遍、超越這些概念的,而它們恰恰又是朱光潛所堅持的藝術觀念。1923年,朱光潛提倡“超脫現實”?輥?輴?訛。1924年,又主張“無言之美”?輥?輵?訛。在魯迅眼里,文學不是純粹的藝術,而是殘酷現實的表達。1936年,他在《白莽作〈孩兒塔〉序》中說:“這《孩兒塔》的出世并非要和現在的一般的詩人爭一日之長,是有別一意義在。這是東方的微光,是林中的響箭,是冬末的萌芽,是進軍的第一步,是對于前驅者的愛的大纛,也是對于摧殘者的憎的豐碑。一切所謂圓熟簡練,靜穆幽遠之作,都無須來作比方,因為這詩屬于別一世界?!边@里,特別提到了白莽的詩不同于“圓熟簡練,靜穆幽遠之作”,顯然是有所指的,很有些不屑于將他們相提并論的意味。他認為邵洵美、蘇汶等主張的藝術論,是“披了文藝的法衣”,“和生存不能兩立”。那些“為藝術而藝術”的作品,也“顯出不死不活相”。文學是社會時代的反映,“凡有可憐的作品,正是代表了可憐的時代”;是人的生存方式的表達,“我只在深夜的街頭擺著一個地攤,所有的無非幾個小釘,幾個瓦碟,但也希望有些人會從中尋出合于他的用處的東西”。沒有靜穆的時代,哪能產生靜穆的文學?正如魯迅在《野草》“題辭”中所說:“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碧斓亻g充滿了“明與暗,生與死”,還能為它而“歌唱”?
所以,魯迅批評朱光潛“靜穆”說的意義,不僅是對文學批評方法的校正,對陶淵明詩歌風格的還原,以及對新的美學觀念的倡導,而且更是對戰斗的、熱烈的人生價值的高揚,對戰士和勇士的人生立場的堅守。
三、美的現代性:存在論與知識論
魯迅對朱光潛的批評,還涉及到中國現代美學的建構方式問題。中國現代美學擁有不同的資源,西方的與傳統的,也有不同的建構方式,知識論的和存在論的,同時也就有了不同的現代性。以前,我們多從知識論角度去討論和清理現代美學的來源,如康德之于王國維、蔡元培的影響,克羅齊對朱光潛的啟示,傳統美學對于宗白華的滲透,卻忽略了知識論之外的創造。特別是來自現實的生活體驗,來自文學藝術實踐的升華。如魯迅的文藝思想與尼采、廚川白村和普列漢諾夫思想有關聯,更有他自己人生體驗的積累和對文學實踐的認識。這些“經驗”和“認識”有鮮活的人生底蘊,切近的時代性,甚至有個人的話語方式。魯迅對審美的歷史感、事物的有限性以及生活的日常性的看法,就是生存論意義的美學觀念。一般說來,對西方美學的移植和介紹建構了知識論意義的現代美學,可以說是一種翻譯的現代性,由嫁接而建構起美學的現代性,盜取西方美學的火種,從移植中獲得啟示,如同魯迅所說:“采用外國的良規,加以發揮”,讓中國美學開花結果。蔡元培、朱光潛、宗白華等作了這方面的大量工作。另外,從文學藝術的實踐中提煉經驗,加以總結升華、創造,此為生存論意義上的現代性。也許它沒有高深的理論和嚴密的邏輯,但卻有現實的經驗和人生體會,有歷史的體溫和時代的激蕩,它是另一種審美現代性的建構方式。
中國現代美學知識擁有一套概念、判斷和邏輯演繹,它有助于推動中國現代美學的社會普及和學科化進程,但如果將其作為社會人生的設計方案,由此確立人生的審美化或藝術化的人生目標,或者將它作為文學批評標準,規范文學創作,則會出現理論與現實、普遍與特殊的矛盾。朱光潛用“靜穆”學說去批評陶淵明詩歌就面臨著這樣的危險。存在論的美學建構主要是從人生體驗和文學創作中得來,有如從菜地里摘下來的蔬菜,酒坊里剛剛釀好的新酒,新鮮而鮮活,多存于作家、藝術家的創作談、日記、書信、序跋和文論里,比較零亂和瑣碎,甚至還有偏狹之處。但它始終將美與人的存在方式融合在一起,相信“并非人為美而存在,乃是美為人而存在”?輥?輶?訛。魯迅、胡風、沈從文、巴金、老舍的美學觀念就屬于存在論意義上的美學。
朱光潛偏愛“趣味”和“靜穆”的美學,魯迅則喜歡“剛健”和“力量”的美學。它們不僅僅是觀念和價值的差別,更有知識論與存在論美學建構方式的不同?!拔丁笔侵袊缹W的獨特表述,主要是指隱于作品之中的某種氣韻和意緒,有“滋味”、“情味”、“韻味”、“趣味”、“興味”的說法。無論是它的表述還是涵義,都有主觀性和模糊性的地方。鐘嶸較早提出了審美上“味”的概念,他的《詩品序》指出:“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顏之推論文章也說:“至于陶冶性靈,從容諷諫,入其滋味,亦樂事也?!彼究請D提出:“文之難,而詩之難尤難。古今之喻多多矣,而愚以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詩也?!睆摹拔丁钡健氨嫖丁保髞磉€出現了“玩味”、“體味”和“品味”,審美主體與客體共同創建了中國的審美“趣味”。受司空圖的感發,宋代嚴羽還提出了“興趣”說,清代王士禎提出了“神韻”說。于是,“味”就成為中國美學的一個重要概念,以味論美、以味論藝也是中國詩學的審美方式。同時,“趣味”也是西方17世紀以后的美學觀念,它強調主體感性在審美過程中的作用和地位。朱光潛融合傳統和西方的“趣味”觀念,從審美鑒賞引申到人生的價值,擴大“趣味”的意義邊界,使其具有藝術和人生的本體意義。
他多次談到文學的趣味,認為趣味關系到文學價值的高低。“辨別一種作品的趣味就是評判,玩索一種作品的趣味就是欣賞,把自己在人生自然或藝術中所領略到的趣味表現出來就是創造”,“文學的修養可以說就是趣味的修養”?輥?輷?訛,所以,作家應“養成一種純正的趣味”?輦?輮?訛。因為作家的“風格就是他的人格,而造成他的特殊風格的就是他的特殊趣味”,甚至還將“趣味”上升為一種道德價值,“文藝上的好惡往往和道德上的好惡同樣地強烈深固,一個人可以在趣味異同上區別敵友。黨其所同,伐其所異。文學史上許多派別,許多筆墨官司,都是這樣起來的”?輦?輯?訛。文學上的論爭多由社會政治、價值觀念和人生態度等多種力量引起和參與,并非是一個簡單的文學趣味的不同。顯然,朱光潛是從知識論層面看待問題,而忽略了美學的生存論基礎。他還認為,一個人的趣味主要由三個因素所決定:資秉性情、身世經歷和傳統習尚,前二者都“不足為憑”,“純正的可憑的趣味必定是學問修養的結果”?輦?輰?訛。一個人的學養會影響他的趣味,但不能改變他的存在方式。如同魯迅所說:“文人還是人”,“文學的修養,決不能使人變成木石”。通過“修養”所獲得的審美“趣味”,顯然是一種美的知識,由身世經歷生成的審美判斷才是存在論意義上的審美,它被朱光潛所忽略,卻被魯迅所看重。魯迅認為:“有精力彌滿的作家和觀者,才會生出‘力’的藝術家。放筆直干的圖畫,恐怕難以生存于頹唐、小巧的社會里?!庇惺裁礃拥臅r代,有什么樣的人生,就會生長出什么樣的作家,就會創作出什么樣的文學。沒有人生經驗的積淀,僅僅是由認知而生成的審美趣味是非常單薄而衰弱的,隨著認識的變化也會輕易發生改變,朱光潛對自己的不斷修正既可理解為認識的進步,也可以認為是趣味的不可信賴。相對而言,由生存體驗而得到的美學觀念就要穩定、堅實得多。同是面臨時代的風暴,朱光潛快速地修正自己的思想,但胡風卻很有些“頑固”,敢于說出“心安理不得”。我們很容易因個性的不同而有意無意地掩蓋文學觀念的建構方式及其生命力的問題。中國現代文學和美學在掙脫傳統之后各自追求著理論的不同建構,知識的引進與理性的搭建都不能忽略或否定中國文學和美學自身的豐富性和獨特性,特別是在特定歷史背景和現實境遇中生長起來的價值觀念,更有時代性、本土性和常識性。因此,中國文學或美學在獲得西方知識論的支持下,也應該承認它的存在論根據。
至于朱光潛用“趣味”這把尺子,將“口號教條”看作是“低級趣味的表現”,主張“思想上只有是非,文藝上只有美丑”,就有些唯美主義的傾向了。
注釋:
①③④⑤ 朱光潛:《說“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朱光潛全集》第8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393、394、396、397頁。
② 朱光潛:《談美·十一》,《朱光潛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70頁。
⑥⑧ 魯迅:《“題未定”草(六至九)》,《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22、427頁。
⑦ 朱光潛:《我的文藝思想的反動性》,《朱光潛全集》第5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3頁。
⑨⑩ 朱光潛:《看戲與演戲——兩種人生理想》,《朱光潛全集》第9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257、265頁。
?輥?輯?訛 朱光潛:《情與辭》,《朱光潛全集》第4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273頁。
?輥?輰?訛 魯迅:《病后雜談》,《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64頁。
?輥?輱?訛 魯迅:《“文人相輕”》,《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99頁。
?輥?輲?訛 魯迅:《且介亭雜文·后記》,《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13頁。
?輥?輳?訛 魯迅:《答〈戲〉周刊編者信》,《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47頁。
?輥?輴?訛 朱光潛:《消除煩悶與超脫現實》,《朱光潛全集》第4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88頁。
?輥?輵?訛 朱光潛:《無言之美》,《朱光潛全集》第4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62頁。
?輥?輶?訛 魯迅:《二心集·〈藝術論〉譯本序》,《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63頁。
?輥?輷?訛?輦?輯?訛?輦?輰?訛 朱光潛:《文學的趣味》,《朱光潛全集》第4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71、173、175頁。
?輦?輮?訛 朱光潛:《談文學·序》,《朱光潛全集》第4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55頁。
作者簡介:王本朝,男,1965年生,重慶人,文學博士,中國魯迅研究會理事,西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重慶,40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