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復觀的兩漢知識分子論

摘要：作為國民黨少將的徐復觀，厭惡國民黨的現實政治，并對身處專制制度下的兩漢知識分子抱有同情之理解；徐復觀認為專制制度是知識分子的試金石，并通過比較司馬遷和班固兩位史學家，分析了其人格之優劣；徐復觀研究兩漢歷史，是為了說明乾嘉學派的“漢學”并不是真正的兩漢學術，以此來對抗標榜繼承乾嘉學派科學精神的胡適派知識分子，并以批判王充來批評胡適。

關鍵詞：知識分子；壓力；人格；胡適

中圖分類號：B26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１００３－８５４Ｘ（２０11）12－０123－０4

正如徐復觀自己所說：“歷史批評的后面，必潛伏有對自己所處的時代的批評，或實際就指向自己的時代”①，徐復觀對兩漢思想史的研究，便充分體現了他自己的這個觀點。與其把徐復觀的《兩漢思想史》當做研究兩漢思想的學術作品來看，不如把它當做反映徐復觀同時代狀況的思想史著作。徐復觀對兩漢思想史的研究，直指他所生活的民國時代；他對兩漢知識分子的研究，直接反映了他自己與他同時代知識分子的狀況。

一、專制社會中知識分子的壓力感

在徐復觀看來，政治是時代中最大的力量，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劇來源于他們與這種最大力量始終處于一種摩擦狀態。而兩漢時期的政治形態是皇帝的一人專制，它使得知識分子的精神迫于難以忍受的壓力。一方面，是漢承秦制，將法家思想中的嚴刑酷法繼承下來以節天下人之欲，而縱皇帝一人之欲；另一方面，漢代知識分子又要肩負“天下為公”的政治理想②，并試圖以這樣的理想限制統治層的欲望和對百姓的剝削。這是兩漢知識分子感受到的壓力來源之一。此外，知識分子在先秦百家爭鳴的年代中，隨盛行的游士之風而成為諸侯王或富貴者門下的賓客。賓客所集之地成為學術的活動中心，這對于學術的發展有積極作用，對于知識分子也能起到鼓勵的效果。而知識的傳播，尤其是當統治者感到某種知識有窺破專制黑暗的可能時，就會敏感地加以阻塞。所以，漢代的一人專制對學術的窒息作用，成為兩漢知識分子所受到的壓力的另一個來源。

因此，專制政治在本質上與知識和人格是不能相容的。徐復觀認為，在這種制度下，不可能容許知識分子有獨立的人格及理想，不可能容許知識分子有自由的學術活動，也不可能容許學術自由地發展。兩漢知識分子的壓力即由以上因素組成。而對這種壓力感受性的深淺，可以看出一個知識分子精神、人格成長的高低。很多學者注意到魚目混珠的假儒學與承夫子之道的真儒學的不同，他們通常反對西漢以來朝廷所倡導的具有官學地位的儒學。而激進主義者如胡適，則是將西漢大部分思想家都說成是“騙子”。徐復觀不同，在他眼里，兩漢雖然有順統治者之欲而為其制定朝儀、依附在專制政治之上的叔孫通，但更多的是懷抱一腔理想主義的熱情，繼承先秦門客的游士之風，在專制制度的夾縫中艱難地活著的無名的知識分子。對于聚集在淮南王劉安周圍的那些無名的門客，徐復觀試圖通過對《淮南子》的文本進行逐條分析，從而走進兩千多年前那些無名門客的內心，感受他們在專制政治下所受到的壓力，并體會他們在這種壓力下依然懷抱的學術和政治理想。所以，《淮南子》一書在徐復觀看來，不是組織者劉安個人的思想體現，而是聚集在劉門之下那些無名門客的總體思想；不是干巴巴的思想主張，而是“他們有血有肉的思想活動”③。徐復觀眼中的《淮南子》是當時抱有不同思想的賓客，在平等自由中，平流競進，集體著作的結晶。通過徐復觀自己的分析，他看到了承繼先秦儒道法思想，最后歸結為儒家思想的這些門客們集結在一起相互辯論的場景，他們站在人民共同利益的立場上寫就了這本總結性的書，以呈給當時的統治者，以期規范統治者的行為，從而達到百姓安居樂業的長治久安的局面。但如上所述，專制政治的統治者并不希望見到知識分子自由辯論并窺破專制統治的黑暗，那場史載因劉安叛亂而引發的大肆屠戮的慘劇，在徐復觀看來，不過是以謀反為借口而達到誅殺知識分子目的的陰謀。

余英時在他那本著名的《士與中國文化》中轉引現代社會學家的觀點，認為生活在近代以前的靜態社會中的知識階層，“其主要功能是在為當時流行的世界觀提供理論的根據，為當時的政治、社會秩序做辯護士”④。在徐復觀看來，中國兩漢時期的知識分子，為漢代的政治、社會秩序做辯護士并不是他們的理想。從陸賈、賈誼、東方朔、董仲舒，到韓嬰、劉向，這些知識分子雖然和統治系統保持著這樣或那樣的聯系，有的甚至還在中央政府為官，但是他們都持道自重，希望以自己的學說規范統治秩序，而不是做辯護士。陸賈和賈誼，作為建漢不久之后的知識分子，從秦朝不過二世而亡的歷史中得出經驗教訓，希望漢朝統治者能興禮樂而使百姓康樂，從而達到長治久安。陸賈被徐復觀看作是漢初啟統治者之蒙的知識分子，他在漢初“自漢興至孝文二十余年，會天下初定，將相公卿皆軍吏”⑤，致使文化氣氛稀薄的背景下，依據自己親身經歷的現實政治之興亡的經驗教訓，寫就了具有通俗教育意義的《新語》，勸誡只會馬上打天下的漢朝皇帝，以詩書仁義，改變人人相搏相噬的政治局面；使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由壓制的關系，改變為在合理基礎上彼此可以互相承認，可以互相信賴的關系。賈誼分析了秦二世而亡的原因，他認為秦的崇法，雖收到了富強之功效，但卻破壞了人與人的內在關聯，也破壞了合理的社會構造。徐復觀多次談到兩漢優秀的知識分子無不反秦，而反秦，即是反對秦朝廷的崇法。他借賈誼之口論秦統治者所崇尚的法，是“反文化、反教養，使人僅成為相壓相伺的狡智動物”⑥ 的法。依據徐復觀的闡釋，賈誼心目中的政治形態雖然是定于一尊的大一統，但他反對法家式的尊君，希望權力的行使是集天下賢德之人共同的意志，而不是皇帝個人的意志。同時，賈誼雖然把皇帝的位置推崇到至高無上的地位，但是在他的官制中，卻從道德、政治原則、才能和法制等方面，把政權安放在集體的有機體中，從而分擔皇帝的權力，給皇帝以政治規范和政治制約。由此，徐復觀論證了賈誼如何在皇權專制之下調和政治現實與理想的矛盾，走出一條融合儒道的道路：把道家的道與德的形上格架加以詳密化，并在向下落實的過程中，將道家的虛、靜、明與儒家的仁義禮智熔鑄為一體，完成天地人以及萬物的貫通。徐復觀一再反對現在的學者對這些漢代思想家的指責，不斷從他們的著作中挖掘出反皇權專制的證據和意義。

對于董仲舒，徐復觀更是反對百余年來的學者將中國學術長期停滯發展的基本原因全都歸罪于其一人的觀點，認為這是百余年來的知識分子將學術問題簡單化的做法，讓生存在專制壓力下，其學術作用沒有那么大的董仲舒來承擔中國學術落后的問題之責任，從而造成了學術史董仲舒的冤案。

在董仲舒時期，大一統專制政體逐步成熟，他在肯定這種政體合理性的同時，還試圖給這種政體以新的內容和自己的理想。這就是徐復觀所要挖掘的東西。于是，在徐復觀眼中，董仲舒所構造的天的哲學系統，便是他在皇權專制政體下守住“天下為公”，轉化如下兩個問題的結果：一，將皇權專制下權力的來源——權源——皇帝的喜怒哀樂加上形上的“客觀法式”，把權源納入正軌；二，將漢代繼承的秦代刑法之酷加以扭轉，董仲舒的辦法將這個問題也拿到“天”下面去解決。從而，“屈君而伸天”成了董仲舒的思想特色，而董仲舒所說的“天”之心，卻是以“仁”為心，“屈君而伸天”的真正涵義即是將統治者的意志納入到儒家的政治理想之下。

在徐復觀看來，董仲舒的理想當然沒有實現，他的思想“未曾影響于漢代最崇拜他的人們”⑦，遑論兩千年來對中國學術落后的影響。如果硬要把中國學術落后的罪責放在董仲舒一個人身上，就是知識分子推卸責任的簡單想法。徐復觀重新挖掘董仲舒的思想，一方面是為了體現在漢代皇權專制政體下，知識分子生存的艱辛；另一方面，也是批判百余年來的知識分子不肯深究學術問題而養成的簡單浮夸、人云亦云的學風。

二、知識分子的史德：司馬遷與班固之比較

壓力只是一種心靈感受，這種壓力來自于自身的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差距，但當理想逐漸向現實靠攏投誠，心靈感受的這種壓力也會趨于無形。按照徐復觀的看法，隨著時間的經過，人性對不合理的東西所造成的外來壓力會發揮自我保存與適應的作用，加之生活中因慣性而對現實存在容易惰性地加以承認，都會使人容易忘記那些不合理的事物⑧。因為自身理想向現實靠攏投誠，逐漸對現實予以承認，甚至成為前面所述的“為當時的政治、社會秩序做辯護士”，在知識分子心靈上的壓力之感受便會漸趨麻痹。因此，在徐復觀看來，壓力感受性的深淺，是衡量一個知識分子的精神與人格高低的標準，也可以看出他在文化思想上真誠努力的程度。

徐復觀與他的老師熊十力不一樣，后者是具有哲學氣質的知識分子，而徐復觀本人雖從學于熊十力，但他個人的學術氣質卻是傾向于史學。他曾援引西方學者E.Cassirer（1874-1945）的話，證明歷史與藝術是知識的兩種源泉，是探究人性最有力的工具，所以他不僅在上世紀60年代寫就了《中國藝術精神》，還對史學抱有崇高的敬意。他認為史學最大的意義是“給人類行為，尤其是給政治人物的行為以史的審判”⑨。以作史者的人格與學養，注入史料之中加以構造，使古人重現于今人之前，這就是史學。史學家應該本著求實的原則，以高度的道德責任摒棄主觀成見，而又要對歷史有真正關切。因此，徐復觀認為，作為知識分子的史學者，他的人格是他的著作可以信任的“第一尺度”。可見，徐復觀心目中的史學是帶有價值判斷的，從這種價值判斷中可以看出作史者對歷史大勢及人類大方向的把握程度。

兩漢時期成績卓著的史學家莫過于司馬遷和班固，但作為兩漢專制政治下的知識分子，他們兩人又都承受著知識分子所感受到的普遍壓力。壓力大小之不同，取決于他們對現實和理想的態度。司馬遷生活在漢武帝時代，那是皇權專制剛剛走向成熟的階段。在徐復觀看來，司馬遷所要感受到的這種壓力要遠大于班固。除了因為時間一長，人性對外來壓力的“自我保存與適應作用”而造成知識分子心靈的麻痹外，司馬遷與班固所懷抱的終極理想也有根本差別。總的來說，司馬遷是以“天下為公”的儒家精神貫穿《史記》，而班固著作《漢書》的出發點卻是“天下為漢”⑩，因為有“天下為公”的政治理想，所以《史記》的反專制思想也體現在字里行間。這樣一來，兩者的史德及人格差異便十分明確了。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是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向讀者明白告知的著史精神。但何謂“天人之際”？徐復觀將司馬遷所說的“天”解釋為大一統制度下專制的皇帝。因為皇帝的專制權力，是一切理性所無法達到之地。這種不能用理性加以解釋的偶然性的“天”，都是出于政治權力，說到底，就是一人專制的皇帝及其專制制度。這種制度即是一切黑暗的總根源，“一人專制的權力結構不變，則此一黑暗的總根源，便永遠存在”?輥?輯?訛。在一人專制制度下所發生的種種悲劇，“專制者床第之私，即伏朝綱紊亂之禍，不是其他的力量所能為力的”?輥?輰?訛，這些只能讓人感嘆為“天”和“命”，并歸結為至高無上專制皇帝之“天”。這種“天”是幽暗無憑的，從而不能加以信賴。

徐復觀闡釋司馬遷的“天人之際”，是將“天”與“人”分開?輥?輱?訛，由此轉出人的自主精神，再由人的自主精神，補充“不可信賴之天的缺憾”?輥?輲?訛 的。為了宣揚人的主體性精神，司馬遷為古往今來被權勢壓抑的人立傳，以人的理性為人自己做主，而置世俗之所輕重于不顧，以這種精神來對抗不可信賴之天，達到對專制皇權的反抗。

徐復觀所尊崇的儒家禮儀制度，是建立在普遍人情人性之上的，對于專制社會中建立的一套禮儀，他認為那已經退化成為僅僅是統治工具的儀式，與儒家本身根據人情人性建立的禮儀有本質不同。對漢代禮儀制度的根本看法亦如此。他眼中的司馬遷以儒術立身，自然也是反對漢朝的虛假禮儀，那種禮儀已經完全脫離了儒家禮儀的根本精神，成為了“統治者威壓臣民的工具”?輥?輳?訛。

因為班固秉持的作史思想是“天下為漢”，因此不滿司馬遷將漢代“編于百王之末，側于秦項之列”，而專以漢朝為作史對象，以成《漢書》。徐復觀認為其意在尊漢，為漢代統治者而著書。正因為是為某一朝代著史，所以不能為了人類將來的命運著想，也不能以人類的命運衡定歷史的得失。比如，在對待劉邦所封的異姓八王的記載，《漢書》較之《史記》，則將異姓八王協助劉邦戰勝項羽的意義完全抹殺；在對待漢文帝誅殺方士新垣平三族的記載，《漢書》較之《史記》，則加上了“謀反”的罪名；在對待漢武帝的評價問題上，《漢書》較之《史記》，則有很多委屈之筆，把漢武帝的地位推在了文景之上，并給后人造成了錯誤印象。諸如此類的記載之比較，在徐復觀看來，差異都源自于班固“尊漢太甚”。

但在徐復觀眼里的班固畢竟是以儒術立身的知識分子，這種背景能夠讓班固在史識上得到升進。在尊漢范圍以外的是非得失上的評價，班固與司馬遷都是徐復觀心目當中的良史。

徐復觀深刻同情兩漢的知識分子，雖然因為專制制度的存在，這群知識分子所能發揮的作用，“比重是很輕的”?輥?輴?訛，但是，客觀效果并沒有抹殺他們的主觀努力。徐復觀認為，“在這種皇權專制的黑暗中，能浮出若干人生存在的價值觀念，能在人倫生活里由仁義發生若干相濡以沫的作用，能在層層壓制之下，能代替人民發出疾苦的呼聲，這對于我們民族生命的延續，文化的維持，依然有很重大的意義”?輥?輵?訛。徐復觀所要做的是希望通過對被批判了過多的文化遺產進行仔細篩選，提取出一種可能適用于未來的精神。因此，這種意義不在當時，而在將來。

三、王充和胡適：知識與道德的分離

徐復觀認為，兩漢知識分子的特性之一，是道德性的政治感，或者說是政治性的道德感非常強烈?輥?輶?訛。徐復觀將這種知識分子的人生類型稱為“道德的政治型”或“政治的道德型”。這主要是因為我國“一直在鴉片戰爭以前，甚至于一直到現在，各時代中最巨大最顯著的力量都是政治”?輥?輷?訛 的原因造成的。這就決定了兩漢知識分子乃至歷代知識分子都無法在政治壓力下逃脫道德的追問。

王充在近代中國思想界一直享有較高的地位，從胡適到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都給予王充以很高的評價。胡適評論漢代的思想家都是“騙子”，唯獨王充不在騙子之列；而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則認為王充的唯物主義思想燭照千秋。但是在徐復觀這里，王充的地位并未被推崇得如此之高。

在徐復觀看來，雖然王充是重知識型的知識分子，但王充在重視知識之外輕視倫理道德。徐復觀認為孔子以來的知識分子都是通過知識的手段來達到人倫道德的目的，所以他心目中理想型的知識分子是知識和人格雙重并重，而知識和人格兩者中，尤以人格為重。若人格不能駕馭知識，則不是徐復觀所要倡導的。

因為重視知識，自己也沒有入過漢代太學，王充是五經博士系統以外的知識分子，能不為博士系統的學風所囿，看不起系統內的所謂師法。這些都是他重視知識的后果。但因為重知識而輕道德的緣故，王充對于五經的意義并沒有認清，他把五經僅僅當成古今之間的一段歷史知識來對待。按照徐復觀的觀點，經與史的分別，不在典籍本身，而在讀者所取的角度，以及對它所提出的要求。五經是儒家傳承的經典，其目的不僅僅是講歷史知識，而是要建立政治、社會和人生之道。因此，五經的意義不僅僅在知識，而是在人倫道德。王充舍本逐末，正是他重知識輕道德的表現。

重視倫理道德必然重視行為，品評一個人的道德必然是看他在行為上的落實，而不僅僅是口頭上的承諾。因此，徐復觀將漢代流行的讖緯學說，看成是漢代知識分子為了限制一人專制下的皇帝的行為而創造的一種手段。讖緯和災異學說以流行的天人感應，具體來說是由皇帝的行為與天發生感應，得到或吉或兇的結果，來約束皇帝的行為。而以王充輕道德的人生類型，就會否定行為與結果之間的聯系，他在建立自己的自然天道觀的同時，也把感應災異之說打倒了。徐復觀認為將讖緯災異學說打倒的直接后果，是造成了當時朝廷在精神上的大解放，從而可以更加肆無忌憚地加強皇帝一人的專制。

在徐復觀眼里，胡適是民國時期的王充式知識分子。胡適認為漢代讖緯災異學說的興起，是由于迷信儒學的結果：“那時代是迷信的儒教最盛行的時代。我們看漢代的歷史，從漢武帝提倡種種道士迷信以后，直到哀帝、平帝、王莽的時候，檢直是一個災異符瑞的迷信時代。”?輦?輮?訛 因此，在胡適眼中，“王充的哲學的動機，只是對于當時種種虛妄和種種迷信的反抗。王充的哲學的方法，只是當時科學精神的表現”?輦?輯?訛。他認為王充最值得提倡的是他的批判精神和懷疑態度：“王充在哲學史上的絕大貢獻，只是這種批判的精神，這種精神的表現，便是他的懷疑的態度；懷疑的態度，便是不肯糊里糊涂的信仰，凡事須要經我自己的心意‘詮訂’一遍，‘訂其真偽，辨其實虛’，然后可以信仰。若主觀的批評還不夠，必須尋出證據，提出效驗，然后可以信仰。”?輦?輰?訛 而這同胡適在民國思想界的情形是一樣的。

但在徐復觀看來，漢代為約束皇帝而流行的天人感應學說，是出于人倫道德對行為善惡的要求，無所謂科學不科學，應該加以肯定。“知識上的真實，道德上的真實，文學藝術上的真實，其對象，界域，各有不同；不可以知識上的真實，否定道德文學藝術上的真實。”?輦?輱?訛 漢代的讖緯災異學說，表現出的是道德上的真實，是漢代知識分子在專制壓力下創造的限制皇權的特殊手段，它具備道德的真實性。王充有意將這種災異學說打破，否定了這重關系，正是由于他的思想中缺乏了人倫道德的真實感。由此，徐復觀回應了胡適對王充的評價。

徐復觀沒有大部頭的通史著作，單單選擇兩漢思想史作為斷代史研究的對象，是有他自己的考量的。首先，徐復觀有感于當世知識分子“過分為了自己一己名利之私，不惜對中國數千年文化，實質上采取自暴自棄的態度”?輦?輲?訛，為了抗拒這一態度，他遂而感憤研究傳統文化，以求得良心上的要求和接受歷史時間的考驗；其次，是針對清代中期之后，以考據為專門學問的乾嘉學派，打著漢學的旗號攻擊宋學，但卻自設陷阱，不但不了解宋學，還不了解漢學，結果不僅反對了學術中的思想，失掉了考據應有的指歸，同時失掉了考據歷程中重要的憑借，使考據成為發揮主觀意氣的工具?輦?輳?訛。再次，徐復觀不滿民國以來胡適在思想界提倡的“整理國故”及“古史辨”派的作為，認為他們不懂考據，即使有考據，那也是“膚淺粗疏甚至是虛偽的考據”?輦?輴?訛，不僅于學術發展無補，還增加了中國傳統學問的困擾。基于以上三個原因，徐復觀要站在傳統文化的立場上，糾偏他們考據過程中的主觀意氣，破除膚淺粗疏甚至是虛偽的考據，對傳統文化著以更謹慎更精密的考據，做到既有精密考據，又有建立在考據之上的思想，試圖重新奠定學術工作起步的基礎。

注釋：

①③⑥?輥?輴?訛?輥?輵?訛?輥?輶?訛?輦?輱?訛 徐復觀：《兩漢思想史》第2卷，臺灣學生書局1976年版，第530、190、128、104、105、406、593頁。

② 在徐復觀看來，兩漢初期，不管是儒家、道家還是墨家知識分子，他們都是百姓利益的代言人。

④ 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頁。

⑤ 司馬遷：《史記·張丞相列傳》。

⑦⑧?輥?輷?訛 徐復觀：《兩漢思想史》第1卷，臺灣學生書局1985年版，第193、283、281頁。

⑨⑩?輥?輯?訛?輥?輰?訛?輥?輲?訛?輥?輳?訛?輦?輲?訛?輦?輳?訛?輦?輴?訛 徐復觀：《兩漢思想史》第3卷，臺灣學生書局1979年版，第218、471、331、331、331、361、1、1、2頁。

?輥?輱?訛 此處亦可見徐復觀與他老師熊十力之間的差別。熊十力是建立一個“天人不二”的哲學體系，在這個體系中，人與天不分，從而伸揚人的主體性。但徐復觀則是將人與天分開，從而轉出人的主體性。

?輦?輮?訛?輦?輯?訛?輦?輰?訛 胡適：《王充的哲學》，《胡適文集》第10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57、361、367頁。

作者介紹：譚凱，男，1982年生，湖南攸縣人，湖南大學岳麓書院博士生，湖南長沙，410082。

（責任編輯 胡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