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聯名罷免村委主任的要求被駁回或不予認可,這是一個曾經被假設的問題,如今,在福建省沙縣洋坊村成了現實版。
罷免風波
“如果他們(指村委會和街道辦事處負責人——記者注)不主持召集村民大會,罷免的權利豈不形同虛設?”2011年6月15日,洋坊村村民羅壽華說。
那場罷免投票發生在2011年6月5日,當天即被沙縣有關部門認定“違法無效”。沙縣政府網首頁“沙縣洋坊村部分村民違法組織罷免村委主任過程真相”的視頻多日滾動,當地電視臺也連續播出了通告,這一事件在沙縣幾乎盡人皆知。
這則通告稱,2011年4月18日,洋坊村村委會、虬江街道辦和沙縣有關部門收到洋坊村部分村民罷免村委主任的要求,理由是“村委主任在本屆任期內給洋坊村造成重大損失”,其中包括征地未通過全體村民研究決定、對揚帆新城店面位置有異議、村務不公開等內容。
5月17日,村委會以“罷免理由與事實不符”為據,駁回了村民的請求。5月26日,相關權限及責任與鄉、鎮對等的虬江街道辦事處書面答復:“征地已經村民代表會議通過,財務經審計無違紀,對罷免要求不予支持。”
在“罷免要求書”上,有278名村民的簽名和指印。村民們表示,278人占到全村700多名選民的將近40%,按照《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第16條的規定,有1/5以上有選舉權的村民聯名,即可啟動罷免村委會成員的程序。按照《福建省村委會選舉辦法》,被罷免的村委會成員有權提出申辯意見,在接到罷免要求一個月內,應當召開村民會議投票表決。村委會不按規定期限召集村民會議表決罷免要求的,由鄉鎮政府在一個月內主持召集。
在村委會和街道辦事處給予“駁回”、“不予支持”的情況下,部分村民發布了《罷免會議公告》《選民登記公告》,確定在6月5日投票罷免村委主任。
村民曹治平回憶說:“6月5日早上8時許,村民來到村委會門前的廣場準備投票時,發現村內和廣場上出現大量消防車、警車,并有超過百名防暴隊員和警察,進村的各個通道都有交警把守。”
盡管有人阻攔,但村民仍展開了“罷免大會”的條幅,經過選民登記、投票,共有404票同意罷免。現場錄像顯示,投票過程因受阻攔一度被中斷,有老農挑來糞水,在會場潑灑,給投票村民“開路”,另有記者在目擊過程中受到警方長時間盤查。
中午時分,投票結束。當日,沙縣有關部門發布公告,稱因“召集主體不合法,程序違法”,認定“洋坊村部分村民自行召集和主持的罷免村委主任行為違法,投票結果無效”。
“領頭的要被追究責任”
6月12日,沙縣洋坊村村民曹偉進京“投案”。罷免投票那天,在福州市從事旅游管理工作的曹偉手持相機在現場拍照,記錄當時的情形并發到互聯網上。在北京市西城區天橋派出所,曹偉自稱“投案”,稱自己因參與罷免洋坊村村委主任一事,被當地警方傳喚,怕被拘捕,因此來北京求助。當天,傳喚曹偉的沙縣公安局民警表示他們只是了解情況,并非拘捕。
曹偉說:“6月10日,沙縣公安局2位民警到曹偉供職的旅行社,出示警官證后稱要‘找個地方說話’。其間,對方問起了6月5日罷免村委主任的情況,我拒絕回答。對方拿出一份傳喚證的傳真件,上面蓋有沙縣公安局的章,寫有‘阻礙執行公務’等內容。我擔心被限制自由,堅持不離開單位,并要求查看傳喚證原件,沙縣兩位民警才離去。之后我乘飛機來北京求助。”北京警方未發現曹偉違法犯罪的證據,沙縣警方則表示“調查與抓人是兩回事”。“罷免會議”前,和曹偉一樣收到沙縣警方“傳喚證”的還有洋坊村村民羅祖海,緣由是“涉嫌捏造事實誹謗他人”。
在洋坊村村委會回復的“駁回說明”中,部分村民的罷免要求被指“造謠、欺騙、誹謗村干部”。
6月13日,沙縣縣委副書記余榮生告訴記者:“村里各派都有200多人,有的支持(村委會),有的要罷免,一旦發生打斗怎么辦?我們組織工作人員去的目的是維護社會穩定。”
記者:您是親臨罷免現場的最高級別官員,那天發生打斗了嗎?
余榮生:正因為有工作隊到場,才沒有發生大的事件。
記者:要求罷免村委主任的村民人數滿足了法定要求,為什么沒有啟動罷免程序?誰有權駁回?
余榮生:這個要問具體的職能部門,他們會解釋。
記者:既然已經認定罷免非法,為什么沒有當場取締罷免投票,追究違法者的責任?
余榮生:可以先違法,再追究。
記者:要追究什么責任?400多人參與投票,都會抓嗎?
余榮生:領頭的都要被追究。
記者:現在抓了幾個?
余榮生:他們都跑掉了……
事實上,在罷免意見提交的初期,沙縣就組織了數十名公務人員進駐村內進行勸阻。曹治平說:“來的公務人員就是通過親友關系說服我們不要罷免。”一份“洋坊籍干部包干對象花名單”顯示,33名洋坊籍干部來自法院、國土局、公安局、學校等部門和單位,“包干”50名村民。“截至5月16日,已完成10人”。村民羅祖海說:“‘完成’意味著公務人員的親友已簽字答應不參加罷免活動。”
房地產公司與村委會簽協議,未批先“征”大片農田
這一被定性為“違法”的罷免事件背后,是村民對金古公司征地的不滿。洋坊村位于沙縣縣城南部205國道旁,近年來,隨著城市開發建設速度加快,洋坊村進入沙縣城市規劃黃金帶。毗鄰規劃中的火車站、機場,被房地產開發商看好,村中的土地陸續變成高樓大廈。
“我們難以接受的是,為什么政府征地的事是一個房地產公司來干,而且是用于商業開發。”洋坊村村民曾建成說,“福建省政府2010年11月批復征用土地132畝,可村委會早在2010年5月就和金古公司簽署了270畝農用地的征地協議。我們村民當時都不知情。”
罷免意見提交后,眾多村民開始到福建省國土廳及工商部門了解金古公司的情況。金古公司的全稱是“沙縣金古經濟開發有限公司”。資料顯示,該公司由縣國有資產經營有限公司出資7000萬元于2003年設立,2010年被縣政府賦予土地收購職能,變身為以土地收購、開發、整理及房地產開發經營、市政建設、物業管理為主要經營范圍的房地產公司。
從設立之初,公司的董事長就一直由在職公務員兼任。現在,這家房地產公司的董事長是縣政協副主席、金古園區管委會主任馮火珠。
余榮生說:“金古公司是受沙縣人民政府委托征地,征地的手續都在金古公司。”“沒有征地公告,沒有聽證,我們看不到征地的用途,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能未批先征。”曹治平說,“征地是政府的專有權力,現在讓給了一家房地產公司,本身就不合法。而且,在整個征地過程中,村民什么都不知道。”
在眾多公務員參與經營的金古公司的操作下,洋坊村集體名下的土地以7萬元/畝的價格被征收。之后,金古公司將土地公開拍賣,底價在60萬元/畝左右。曹治平說:“我們村周邊的土地有的可以拍賣到200萬元甚至500萬元一畝,金古公司7萬元征走,轉手做商業開發,這還是征地嗎?”
種糧直補款“補到了誰都看不見的地方”
“罷免村委主任,不僅因為暗箱違規征地,還有許多財務問題說不清楚,我們的直補款就被補到了誰都看不見的地方。”村民羅炳光說,“從2004年中央財政開始下發種糧直補到現在,我一直沒有領到過直補款。直到2011年5月,我找到縣農業局之后,村委會干部才通知我領了390元”。
6月14日,沙縣財政局工作人員打開“中央財政直補(農資綜合補貼)2011年明細單”,羅炳光名下5畝耕地,補貼286元已經發放完成。“我根本沒有領到過,也從來沒有辦過直補一卡通(存折)。”羅炳光說。和羅炳光一樣的還有很多村民。村民羅木生種了5畝田,但在財政局統計的直補明細表里,他名下是10畝田,已領572元錢;村民曹泉生種了6畝田,明細表上卻是8畝;村民張明仔耕種8.4畝田,名下的直補畝數變成了12畝。
“這么多年,我們一分錢直補款都沒有領到過。”村民們說,“村委會有村民的身份證復印件,也許是村干部拿著到信用社辦理了一卡通。”由于從未公示過相關情況,村民只有猜測。
沙縣財政局工作人員稱,每年都會檢查直補款發放,2011年,信用社的工作人員還書面證明,這些錢都已經如數發放到村民的一卡通里了。
余榮生說:“我也曾問過街道辦事處直補款的問題,他們告訴我,村委會曾經有個會議紀要,直補款由村里集中使用了,可能是用在慰問老人方面了。”
村民羅忠勇說:“在對罷免村委主任的申請回復中,類似這樣明顯的違規違法事件均被村委會和街道辦事處淡化處理,土地違法征用、被村干部挪用甚至可能貪污的種糧直補款在‘駁回’、‘不予支持’的文件中只字不提,他們就認為村民反映的情況‘與事實不符’,剝奪了村民罷免村委主任的權利。”
“不能用違法對抗違法”
在罷選風波之后,三明市有關部門向福建省政府出具了一份報告,對罷選的情況及處理意見做了介紹。這份報告與沙縣的公告內容基本相似,稱“召集主體不合法,程序違法,投票結果無效”。這一結論得到了省政府有關部門的認可。
福建省民政局基層政權和社區建設處工作人員稱,當地政府(街道辦事處)在村委會不召集村民會議進行罷免表決的時候,應該主持召集,這是當地政府的應盡義務。表決日確定后,民政部門工作人員應對表決工作進行指導,以保證村民會議合法、順利進行。 “但是,村民不能用違法對抗違法。雖然法律上未明確自行召集的做法非法,但法律明確了街道辦事處(鄉鎮)是召集、主持村民會議的主體,村民可以通過向人大常委會申訴以獲得結論。”工作人員表示。
“村民可以起訴街道辦事處沒有按照法律程序辦事。”6月20日,《村委主任》顧問、民政部基層政權和社區建設司原巡視員曹國英告訴記者,“村委會沒有權力駁回,但有權力申訴。”
曹國英認為,村委會沒有召集村民大會,如果街道辦事處也不主持召集,涉嫌違反法律程序;罷免理由與事實是否相符,可以由人民法院裁決。而村民自行召集罷免會議,目前法律上并沒有限制。至于罷免組織者和參與者受到警方傳喚,當地政府則不能排除打擊報復嫌疑,“如果因為罷免投票而人身權利遭受侵犯,當事人可以一并起訴,交由法院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