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字音義考

摘 要：自許慎以來，人們一直認為“乙”代表了兩個字：“燕乙”之“乙”，音烏轄切，表示玄鳥；“甲乙”之“乙”，音於筆切，表示天干第二位。通過音韻訓詁手段進行考證，我們認為“燕乙”之“乙”實際上是許慎類推出的一個字形，現實中并不存在。“乙”本音烏轄切，后產生於筆切一讀。同時，還對以“乙”為聲符且音讀易誤的字進行了考釋。

關鍵詞：甲乙 燕乙 烏轄切 於筆切 鳦 耴 #156974;

《說文》中，《部》之“”和《部》之“”是一組形近字：

玄鳥也。齊魯謂之乙，取其名自呼。象形。乙或從鳥。（烏轄切）

象春艸木冤曲而出，陰氣尚強，其出乙乙也。與丨同義。乙承甲，象人頸。（於筆切）

據《說文》和徐鉉音，“”和“”記錄兩個不同的詞：前者音烏轄切，表示燕子；后者音於筆切，表示天干第二位。隸變后，兩字皆作“乙”，分別表示“燕乙”之“乙”和“甲乙”之“乙”。因容易混淆，所以人們一直注意區分它們的差別。徐鍇《說文解字系傳》從音讀上進行區分：“《爾雅》‘燕燕，乙’，此與‘甲乙’之‘乙’相類，此音軋，其形舉首下曲，與甲乙字異也。”丁度《集韻》從字形上進行區分，將“燕乙”之“乙”改作“#131273;”，將“甲乙”之“乙”寫作“乙”。張有《復古篇·形聲相類》：“乙，於筆切，甲乙字；#131273;，烏轄切，玄鳥也。”段玉裁將“燕乙”之“乙”改作“#131273;”，認為古人另加義符“鳥”寫作“鳦”的做法是多此一舉。經深入考察，我們發現事實并非如此。

一、“甲乙”之“乙”考

許慎將“甲乙”之“乙”字視為象形字，認為是草木萌芽、彎曲鉆出地面的樣子。對于許說，清代學者進一步申明或訂正，尋找文獻佐證和形體依據。段玉裁對許說進行詳細解析，并說明“乙”的另一義“象人頸”出自《大一經》①；桂馥搜集了文獻中相關例證來詮釋許說②；王筠本著形義統一的原則，引用相關文獻來證實許說③；徐灝否定了“乙”具有“人頸”義：“乙承甲，象人頭，至癸承壬，象人足，皆《大一經》之謬說也。”④季剛先生曾說：“《說文》之為書，蓋無一字、無一解不有所依據，即令與它書違悖，亦必有其故。”⑤我們在《白虎通義·五行》中找到了相似的說法：

乙者，物蕃屈有節欲出。時為春，春之為言偆，偆動也；位在東方，其色青，其音角者，氣動躍也；其帝太皞，太皞者，大起萬物擾也；其神茍芒，茍芒者，物之始生，芒之為言萌也。

建初四年（79）的白虎觀會議是全國性的經學討論會，討論“五經”異同，章帝親自主持，參加者有魏應、楊終、賈逵、班固、淳于恭等人，連月方罷，討論結果由班固纂輯成《白虎通義》⑥。它對今文經學和讖緯學進行了全面總結，兼采眾說，試圖用陰陽五行解釋世間一切事物，大到三綱五常，小到婚喪嫁娶，皆以陰陽五行說進行闡釋，從而成為人們的固定思維模式。建初四年，許慎約25歲⑦，《說文》始作于和帝永元八年（96），初成于永元十二年（100）⑧。《說文》中“乙”字注解和《白虎通義》應同出一源，或者就是直接源于《白虎通義》，《白虎通義》的觀點又可追溯到《春秋繁露》《公羊傳》和《洪范五行傳》等書中。《說文》對“乙”的注解，可從三方面考察：

第一，從字的排列上來看，遵循了“方以類聚，物以群分”的原則。《說文》將十天干排列一起，認為是一個從植物萌芽、破土、生長、結果和成熟的連續性動態過程；同時，又解釋成從頭到足不同的人體部位，正如王筠言“許以十干象人體，猶緯書以八卦配人體也”⑨。

第二，從字的訓釋上來說，遵循了形義統一的原則。《說文》依據小篆字形，對先前的解說進行了改造，使之更符合字形的特點。相對于《白虎通義》，《說文》中的注釋字形和字義更為統一，結合得更為密切。

第三，從解說思想上來說，不管是《說文》中的注釋，還是《白虎通義·五行》中的解說，都受到了陰陽思想和五行思想的影響。再如《說文》對“癸”的注釋：“冬時，水土平，可揆度也。象水從四方流入地中之形。”癸于時為冬，方在北，五行屬水，故《說文》才會說“冬時”“水從四方流入地中之形”之類的話語。

許慎對天干、地支的解說，受到五行說的影響，歷來頗受非議，認為充滿了神學色彩。后世學者多據“乙”字甲骨文和金文追根溯源，試圖探尋其構字理據和構字意圖。他們往往直接拋開《說文》，直接依據甲骨文和金文，尋找它的實物對應體，以討論其構意。吳其昌以金文相關字形為基礎，證明“乙”字本義為刀的觀點⑩；郭沫若將甲乙丙丁古文字字形列出對比，并據《爾雅》所載“魚枕謂之丁，魚腸謂之乙，魚尾謂之丙”，認為乙象魚腸，丙象魚尾；明義士否定了郭沫若的觀點，并說道：“予意文字之始，為是頗早。降及有商，文字之運用，已大備。而文字于發展途中，多所演變，或早失字之初誼，而只用其假意，日辰字多如是也。”我們同意明義士的觀點，不管是草木芽初萌形，還是刀形，或是魚腸、魚類鰓骨形，或是胸旁骨，如果僅從形體相似性方面進行推斷“乙”的構形理據，便難免帶有很大的主觀隨意性。它們大概只是與“乙”字形體偶合，很難說就是“乙”字的構形理據。

將《說文》視為金科玉律，為維護許說而不惜穿鑿附會，固然不對；但全盤否定《說文》價值，將其視為封建偽學，亦不可取。我們不要盲目地以甲骨文、金文為標準去衡量許說，《說文》是一個嚴密的系統，而非字和字的堆砌。用后世標準來衡量許說，就如同我們知道了“鬼火”的化學原理而抨擊古人的愚昧無知一樣。

經上文分析，我們可以看到《說文》中對“甲乙”之“乙”的訓釋是有所本的，而非無稽之談或主觀臆測。這里有一個問題需要解決：許慎對天干地支的解說，是完全在陰陽思想和五行思想的支配下產生的，還是內容本有依據而僅思想受到了陰陽五行的影響？換言之，陰陽五行說在許慎對天干地支的解說中占了多少比例，剝去陰陽五行說思想的神學外衣，有多少合理性的成分在其中？蔡英杰通過對遠古文化背景和古代文獻的審視，發現許慎對天干地支的解說并非完全虛妄，天干代表的是太陽在一天中的生息循環系統，而地支代表的是萬物在一年中的生息循環系統。“乙”字浸滲了陰陽五行說的理論，許慎在陰陽五行說的指導下對“乙”字的解說進行了調整，漉瀝其中的神學成分，這樣就可以得到關于“乙”字字義的真實面目。所以，我們認為許慎對“乙”字的解說，其內容是真實可信的，而僅僅是形式受到了陰陽五行說的影響。

章太炎先生在《文始·敘例》中說道，研究文字應該依附聲音，不要“拘牽形體”；季剛先生《聲韻略說·論斯學大意》認為形音義實同依一體，而“小學徒識字形，不足以究言語文字之根本”，他特別強調聲訓的重要性，注重形音義的不可分離和有機結合，以音韻貫穿文字訓詁，由引申義探求本義、由后起字探求母字，都不能缺少音韻的手段。季剛先生曾有一個形象的比喻：好比北京的糖葫蘆，“形”就像外面粘的糖，“義”就像山里紅，“音”就是貫串其中的竹簽。而典籍的資料、先儒的訓釋和字形的剖析，都是聲訓不可缺失的佐助手段。章太炎先生從文獻用例和古音旁轉角度考察，認為“乙”乃“履”之初文，“履”“癟”皆“乙”之變易孳乳，象矩形足跡狀，《說文》注解乃“乙”的引申義。王力先生在評價《文始》時，曾總結太炎先生方法論上的兩個錯誤：“第一，聲音并不相近，勉強認為同源；第二，意義相差很遠，勉強加以牽合”。“履”和“禮”上古皆來母脂部，《說文》以“履”訓“禮”，屬聲訓；“乙”，上古屬影母月/質部。“履、禮、乙”三字音讀不可謂遠，然意義卻相差甚遠。所以，我們認為太炎先生的觀點并不符合事實。

根據《說文》注釋和《詩經》音系，我們認為“乙”和“芽”實同出一源。《說文·乙部》：“乙，象春艸木冤曲而出。”《艸部》：“芽，萌也。”《禮記·月令》：“句者畢出，萌者盡達。”鄭玄注：“句，屈生者；芒而直曰萌。”“屈生者”即指“芽”。《木部》：“枒，枒木也。”段玉裁注：“謂之牙者，如艸木萌芽句曲然。”兩字意義有相通之處。乙，烏轄切，上古影母月部；芽，五加切，上古疑母魚部。影疑鄰紐，月魚通轉（魚鐸陽和歌月元通轉的情況較為常見），兩字音讀不可謂遠。所以，我們同意饒炯《說文解字部首訂》中的觀點，以為“乙”乃“芽”之古文，象勾萌形，而十干以此托名，謂日位春方，草木皆冤曲而出芽。此可證實《說文》之訓解，同時，亦可與以下諸文獻之記載相印證。

二、玄鳥之“乙”考

（1）《史記·律書》：“乙者，言萬物生軋軋也。”

（2）《太玄·玄數》：“三八為木，為東方，為春，日甲乙。”范望注：“乙之言軋也，取其抽軋而出也。”

（3）《禮記·月令》：“其日甲乙。”鄭玄注：“乙之言軋也。日之行，春東從青道，發生萬物，月為之佐，時萬物皆解孚甲，自抽軋而出，因以為日名焉。”陸德明《禮記音義》：“軋，乙八反。”孔穎達正義：“乙軋聲相近，故云‘乙之言軋也’。”

（4）《釋名·釋天》：“乙，軋也，自抽軋而出也。”

（5）《廣雅·釋言》：“乙，軋也。”《廣雅·釋詁》：“軋，吃也。”王念孫疏證：“乙，與軋通。”

（6）《后漢書·隗囂公孫述列傳第三》：“《援神契》曰：‘西太守，乙卯金。’謂西方太守而乙絕卯金也。”李賢注：“乙，軋也。述言西方太守能軋絕卯金也。”

這些文獻中無一例外地都用“軋”來訓釋“乙”，屬語言聲訓。首先，我們要確定諸文獻中所涉及的“乙”是“甲乙”之“乙”，而非“燕乙”之“乙”。“甲乙”之“乙”，徐鉉音和《廣韻》皆於筆切，《切韻》系韻書屬入聲五質；“燕乙”之“乙”，徐鉉音烏轄切；軋，徐鉉音烏轄切，《釋文》乙八反，《廣韻》烏黠切，《切韻》系韻書屬入聲十四黠。

至此，有一個問題需要解答：上述諸書為何用“燕乙”之“乙”的同音字“軋”來訓釋“甲乙”之“乙”？我們可以用“甲乙”之“乙”和“燕乙”之“乙”的音讀相混淆來解釋。

《詩經·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毛傳：“燕燕，鳦也。”陸德明釋文：“鳦音乙，本又作乙，郭烏拔反。”《爾雅·釋鳥》釋文：“鳦音乙，本或作乙，或音軋。”

據《經典釋文》記載，“乙”有兩讀：一音乙（於筆切），一音軋（烏拔反、乙八反）。據《釋文》和《廣韻》，“軋”當屬入聲十四黠影母開口二等；但按照徐鉉音，“軋”當屬入聲十五鎋影母開口二等。它們記錄的是不是同一個讀音？先看《釋文》烏拔反（乙八反）和徐鉉音烏轄切的關系，據邵榮芬先生研究，《經典釋文》音系中入聲十五鎋的合口字當并入十四黠的合口字，一是因為只有以黠切鎋的例子，二是鎋韻唇音字“八”既切鎋韻開口字，又切黠、鎋合口字；而它們的開口當分立，混切的字可以當做又讀來看待。我們認為，《經典釋文》中，黠、鎋并無區別，當合為一類，《釋文》烏拔反（乙八反）即徐鉉音烏轄切。再看《廣韻》烏黠切和徐炫音烏轄切的關系，鎋韻和黠韻屬重韻關系，且可同用。五質乙小韻於筆切下子字有“鳦”字，注云：“燕也。《說文》本作乙。燕乙，玄鳥也。齊魯謂之乙，取鳴自呼，象形。本烏轄切，或從鳥。”然鎋韻#172464;小韻乙鎋切未收“鳦”字，《集韻》黠韻軋小韻乙黠切下收“#131273;鳦”兩字。

但是，這些文獻又為何無一例外地混淆了“甲乙”之“乙”和玄鳥之“乙”的音讀？而且有些書籍直接標明“軋”通“甲乙”之“乙”，或兩者聲讀相近。這恐怕就不能用音讀相混淆來解釋了，我們不得不將懷疑的目光投向許慎《說文》的記載，會不會是許慎那里出了什么問題？

據許慎記載，“燕乙”之“乙”為齊魯方言，表示燕子，命名來源是“取其名自呼”。許慎將其目為象形字，段玉裁進一步解說：“既得其聲而像其形，則為#131273;。燕篆像其籋口、布翄、枝尾，全體之形。#131273;篆像其于飛之形。故二篆皆曰像形也。#131273;象翅開首竦，橫看之乃得。”

方濬益據金文形體，否定了段玉裁的觀點：“不知二字（按，指“甲乙”之“乙”和“燕乙”之“乙”）正以同形相通叚，小篆始析為二。亦如“戊戉”二字，彝器文本一字也。”當然，方濬益的觀點我們也不完全贊同，因為漢字中恐怕就從未存在過“燕乙”之“乙”。理由有二：

第一，許慎說“乙”乃“鳦”之初文，但不管甲骨文、金文，還是《說文》前的典籍，我們都沒有見到燕乙之“乙”。甲骨卜辭中，“”表示燕子，“”一般只表天干，兩字同時存在而用途不同。“燕乙”之“乙”最早以“鳦”字初文的身份出現于《說文》中，“鳦”用作玄鳥，典籍中有明確記載。《詩經·邶風·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毛傳：“燕燕，鳦也。”《爾雅·釋鳥》：“巂周，燕；燕，鳦。”段玉裁自己也說過：“按，此（按，指鳦）蓋非古字，今《爾雅》《毛傳》皆如此作。”《詩經》音系中，“燕”屬影母元部而“鳦”屬影母月部，元月對轉，“燕鳦”實為同源詞。而“取其名自呼”恐是許慎據《山海經》“其名自詨”（如精衛、#172344;等）作出的揣度之詞。

第二，《說文》的部首分類雖自有它的系統和依據，但并非完全合理。有時，我們需要借助早期字形來判斷許說的得失。《說文》中從“燕乙”之“乙”的字有“鳦”“孔”“乳”等，它們并不從“乙”。我們認為“鳦”本是一個形聲字，“鳥”是義符，從“甲乙”之“乙”得聲。“孔”的金文字形為、，郭沫若《釋孔》：“乃指示小兒頭角上有孔也。故孔之本義為囟，囟者象形文，孔則指事字。引申之，則凡空皆曰孔，有空則可通，故有通義。”而小篆“孔”中的“乙”恐是從金文中的指事符號訛變而來。“乳”的甲骨文字形為，徐中舒以為“”實乃“”之訛，訛為，而訛為。

所以，我們認為玄鳥之“乙”的小篆形體，其實是許慎根據“鳦”“孔”和“乳”等字小篆形體類推出來的一個構件，并依據“甲乙”之“乙”的形體改造成《說文》中的寫法。

三、“乙”字音讀考

根據以上考證，“乙”沒有“燕子”義，玄鳥之“乙”是許慎為便于系聯相關字形，自己造出來的一個構件，給予它“鳦”字初文的身份，后世相關著作皆沿許慎之誤。“乙”本讀烏轄切，除了上述諸文獻的記載，我們還可以給出兩個有力的證據：第一，根據《詩經》音系，乙烏轄切上古屬影母月部，凡以“乙”為聲符的字亦多屬月部，中古時大都入《廣韻》十四黠和十五鎋。如“札扎”，側八切；“穵”，烏八切；“軋圠#19506;”，烏黠切；“劜”，乙鎋切。《廣韻》中還有一個字亦當音乙鎋切，即“鳦”字，《廣韻》入五質乙小韻於筆切下，并注云：“本烏轄切”，然十五鎋未收此字，《集韻》入十四黠軋小韻下。另外，“亂”和“乾”字中的“乙”當是強化性聲符，而不是《說文》中所說的義符。第二，《說文》中“乙”的主訓詞是“冤”，而“軋”也具有“委曲”義，如《谷梁傳·襄公十九年》：“取邾田自漷水，軋辭也。”范寧注：“軋，委曲隨漷水，言取邾田之多。”楊士勛疏：“今云軋辭者，軋謂委曲；經言自漷水者，委曲之辭也。”《說文》“乙”注釋中的“乙乙”實際上就是《史記》中的“軋軋”。

所以，“甲乙”之“乙”本讀烏轄切，這也就不難解釋以上文獻為何皆以“軋”釋“乙”。同時，也可解答朱駿聲之疑：“按，湯曰天乙，又有祖乙、小乙。商質，以十干遞為名。疑借以紀十日者本為燕乙之乙。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故湯以為號，后世因之也。”

“甲乙”之“乙”本音烏轄切，然於筆切一音又是如何來的呢？

《說文·乁部》：流也，從反#131206;，讀若移。

有學者認為“乙”字和“乁”字本同一字，后分為兩字。首先，兩字形體相同。兩字小篆形體幾乎沒有什么差別，都像是水流移動的樣子。明義士認為甲骨文字所可知者，只知其與水頗似耳；馬敘倫否定了吳其昌的觀點，認為金文“乙”正象畫山水時的瀑流；李孝定以為甲骨文中“水”作義符時的形體和“”類似，所以推測甲乙之和訓流之實本一字，季旭昇《甲骨文字根研究》同意李說。其次，兩字聲讀相近。乙，徐鉉音於筆切，《廣韻·質韻》同，上古屬影紐質部；乁，《說文》讀若移，《廣韻·支韻》未收此字，《集韻·支韻》余支切，上古屬喻母歌部。影喻鄰紐，質歌旁對轉，聲韻俱近。《古文字譜系疏證》認為“乙”和“乁”本為一字，表示水流移動，但《說文》將它們強分為二字以示區別。上文我們已經論述，“乙”本應讀烏轄切，於筆切一音是后來產生的。

我們認為，“乙”之所以有於筆切之音，是“鏈式音移”的結果。上古時，月部三等的某些字可能發生了鏈移高化，從而變入質部二等。《說文·手部》“失”從手乙聲，《正字通·手部》“#141925;，失本字”，《詛楚文》寫作。《詩經》音系中，從“失”得聲的字皆入質部。

“鳦”在魏晉時有於筆切之讀是有明確記載的，應是在“乙”字發生鏈移高化后產生的一個音讀。從下列文獻中可以得到證實：①“鳦”字在《廣韻》中入五質乙小韻於筆切下，并注云：“本烏轄切”。但在《切韻》系早期韻書，如S2071、P3693+P3696A+碎9+S6176+P3694中，鳦字皆入五質乙小韻於筆切下，而無“本烏轄切”注文。敦煌本王韻、故宮本王韻和蔣藏本《唐韻》皆如此。《集韻》據《廣韻》“本烏轄切”注文，又將“乙鳦”列于十四黠軋小韻下。②“甲乙”之“乙”，《篆隸萬象名義》柯空反，《宋本玉篇》猗室切；“燕乙”之“乙”，《篆隸萬象名義》猗秩反，《宋本玉篇》於秩切；“鳦”，《篆隸萬象名義》於秩反，《宋本玉篇》同。不管是“甲乙”之“乙”，還是“燕乙”之“乙”，還是“鳦”字，《篆隸萬象名義》和《宋本玉篇》所記反切皆同於筆切。③《莊子·山木》：“鳥莫知于鷾鴯。”成玄英疏：“鷾鴯，燕也。”陸德明釋文：“鷾音意，鴯音而。或云鷾鴯，燕也。”《玉篇·鳥部》：“鷾，鷾鴯，玄鳥也。”“鷾鴯”又作“意而”，是一個疊韻聯綿詞，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泰部第十三》：“《莊子》謂之意而，即乙聲之轉也”。又《說文·肉部》：“肊，胸骨也。從肉，乙聲。臆，肊或從意。”④《爾雅·釋鳥》釋文：“鳦音乙，本或作乙，或音軋。”據此，“鳦”有兩讀：一音乙（於筆切），一音軋（烏轄切）。據學者研究，陸德明的首音識斷有一定的嚴整性，他從語音規范的角度出發，在眾家不同的讀音中選擇一讀作為首音，其他的音供比較或參考。從這個角度出發，陸德明認為“鳦”的規范讀音當為於筆切。

還有一個從“乙”得聲的字需要注意，就是“耴”字。“乙”作聲符時，常寫作“乚”，如“鳦鳥乚”“車乙軋”“乾乹”“耳乙耴”等。古籍中，“耴”字常和“#156974;”字相混。《廣韻·質韻》（澤存堂本）：“#156974;，聱#156974;，魚鳥狀也。魚乙切，又女涉切。”然葉韻聶小韻尼輒切下無#156974;字，葉韻輒小韻陟葉切下有#156974;字，注云：“#156974;耳，國名。《說文》曰：‘耳垂也’。”魚乙切之#156974;與陟葉切之#156974;非同形字，前者實誤，當寫作耳乙或耴，且無女涉切一音，因字形相近而混。《說文·耳部》：“耳垂也。從耳下垂。象形。《春秋傳》曰秦公子輒，其耳下垂，故以為名。”段玉裁改作，注云：“耳#131257;也。從耳，#131277;，下#131257;，象形。”王筠《說文釋例·卷十一》：“#156974;下云‘從耳下垂’，蓋字不可斷也。若如段氏斷之，即不足以象下垂，又于說解增#131277;字，殊令人憤懣也。”《侯馬盟書》正作，與《說文》合。《宋本玉篇·耳部》：“耳乙，豬涉切。《說文》云：‘秦公子名耳乙者，其耳下垂，因以為名。’”《宋本玉篇》實誤，當作“#156974;”。

注 釋：

①大徐本《說文》“甲”字注解有“一曰：人頭宜為甲，甲象人頭”

之語，徐鍇《說文解字系傳》作“《大一經》曰：頭玄為甲，甲為人頭”。段玉裁將《說文》“甲”字注解中“一曰”改為“《大一經》曰”，并注云：“考《藝文志》，陰陽家有《大壹兵法》一篇，五行家有《泰一陰陽》二十三卷、《泰一》二十九卷。然則許稱《大一經》者，蓋此類。”

②清·桂馥：《說文解字義證》，第1296頁，中華書局，1987年。

③清·王筠：《說文解字句讀》，第590頁，中華書局，1988年。

④清·徐灝：《說文解字注箋》卷第十四下（續修四庫本），第10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⑤《黃侃論學雜著》，第2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⑥《后漢書·肅宗孝章帝紀第三》：“于是下太常，將、大夫、博

士、議郎、郎官及諸生、諸儒會白虎觀，講議《五經》同異，使五官中郎將魏應承制問，侍中淳于恭奏，帝親稱制臨決，如孝宣甘露石渠故事，作《白虎議奏》。”《楊李翟應霍爰徐列傳第三十八》和《儒林列傳第六十九上》也都有類似記載。

⑦關于許慎生年，說法集中在公元54、55、58、70年等，可參看頓嵩元《許慎生平事跡考辨》，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3期，第103-111頁，1985年。

⑧潘天烈：《許慎生平系年》，《四川教育學院學報》第10卷第4期，第35-37頁，1994年。

⑨清·王筠：《說文解字句讀》，第590頁，中華書局，1988年。

⑩吳其昌：《金文名象疏證·兵器篇二》，第553-554頁，國立武漢大學《文哲季刊》第五卷第三號，1936年。

《郭沫若全集·考古篇·甲骨文字研究·釋支干》，第169頁，科學出版社，1982年。

明義士：《伯根氏舊藏甲骨文字考釋》，第19頁，濟南齊魯大

學發行《齊大季刊》第六期，1935年。

《禮記·內則》：“魚去乙。”鄭玄注：“乙，魚體中害人者

名也。今東海容魚有骨，名乙，在目旁，狀如篆乙，食之鯁人，不可出。”段注認為此處之“乙”非甲乙之乙，乃是小篆#131340;。朱駿聲《說文結字通訓定聲·頤部》：“按：乙者，胸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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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報（社會科學版）》第25卷第1期，第63-67頁，2007年。許嘉璐：《黃侃先生的小學成就及治學精神》，程千帆、唐文編《量守廬學記》，第61頁，三聯書店，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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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芬樓影印本，1935年。

《大戴禮記·夏小正》有“燕，乙也”之語，張融《答周顒書》

（明·張溥輯《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卷七十八《張長史集·孔詹事集》）有“道佛兩殊，非鳧則乙”之語。孔穎達《禮記正義序》所引鄭玄《六藝論》有“戴德傳《記》八十五篇，則《大戴禮》是也”之語，后人多謂《大戴禮記》成于西漢末禮學家戴德之手，然據現代學者研究，其成書時間當在東漢中期；張融是南齊人。它們很可能都是受了許慎《說文》的影響。

戴家祥主編：《金文大字典》，第84頁，學林出版社，1995年。

《爾雅》郭璞注斷為“巂周，燕燕，鳦”，邢昺調和了郭璞的觀點：“此燕燕，即今之燕，古人重言之。”陳奐《詩毛氏傳疏·燕燕》認為巂周、燕、鳦和玄鳥，實乃“一物四名”，而郭璞“不明詩義”，故有此誤。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燕燕》則認為是毛傳誤導了郭璞，后人延其誤，只有許慎沒有受到這種誤導。《說文·隹部》：“厲周燕也。”王先謙以為當連篆文讀之：“雟周，燕也。”段注便受其誤導，將燕乙之“乙”的注釋改為：“#131273;，燕燕，#131273;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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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德輝《讀若考》和饒炯《說文部首訂》都認為“乁”乃“移”

之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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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鏈式音移”，可參看朱曉農《元音大轉移的起因》（《音

韻研究》，商務印書館，2006年）。

《篆隸萬象名義》此切語有誤，“柯空反”當為“孔”字切語，

“柯空反”恐為“椅室反”之誤，《宋本玉篇》正作猗室切。

萬獻初：《<經典釋文>音切類目研究》，第60頁，商務印書館，

2004年。

按，秦公子耴/輒不見于“春秋三傳”，惟《左傳·襄公八年》

有鄭子耳，即《春秋·襄公十年》之公孫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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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忠歡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