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解《孟子》“舉舜而敷治焉”之“敷”字

摘 要：《孟子·滕文公上》“舉舜而敷治焉”之“敷”字，歷來注家紛紜，莫衷一是。本文在詳盡考察上古漢語“敷”字用法的基礎(chǔ)上，認為“敷”應(yīng)理解為“全面、普遍”，作狀語修飾“治”。

關(guān)鍵詞：《孟子》 敷 釋義

《孟子》記錄了“亞圣”孟軻關(guān)于仁政、王道、德治等言論，作為一部儒家經(jīng)典著作，歷來頗受重視。自漢代至近代的經(jīng)學(xué)家們通過注釋詞語闡述著微言大義，探討其人本主義精神。現(xiàn)在通行的注本主要有《十三經(jīng)注疏》本、宋朱熹《四書集注》、清焦循《孟子正義》和近代楊伯峻《孟子譯注》等。名篇《滕文公上》中有孟子和許行弟子陳相之間的辯論：“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氾濫于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榖不登，禽獸偪人。獸蹄鳥跡之道交于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國可得而食也……”

對于“舉舜而敷治焉”之“敷”字，歷來學(xué)者的觀點不盡相同，莫衷一是。概括起來主要有如下三種：

（一）敷，治也。漢代趙岐注《孟子》云：“敷，治也。”持此看法的均依趙岐。“敷，治（依趙岐說），指治水土。”（王力，2009）。“敷，也是治理的意思。”（郭錫良，1998）。“敷（fū）治：治理。‘敷’也是治的意思。”（曹翠云，2010）

（二）敷，布也。宋代朱熹集注《孟子章句》時云：“敷，布也。”清代焦循正義《孟子》曰：“敷，分者。敷之訓(xùn)布。布，散也，散亦分也。然則敷治即分治。堯一人獨憂，不能一人獨治，故使舜分治之。下文使益掌火，使禹疏河，舜又使益、禹等分治之也……治，猶理也。《淮南子·原道訓(xùn)》‘夫能理三苗’，高誘注云：‘理，治也。’二字轉(zhuǎn)注。《毛詩·小雅》，‘我彊我理。’傳云，‘理分地里也。’《禮記·樂記》云：‘樂者，通倫理也。’注云：‘理，分也。’理之訓(xùn)分，則治之訓(xùn)分。蓋趙氏以治釋敷，即以理釋敷，亦正以分釋敷。”今人武建宇亦主此論。

（三）敷，遍也。楊伯峻在《孟子譯注》中云：“敷，遍也，故舜典‘敷奏以言’，《史記·五帝紀》譯作‘遍告以言’。”

我們認為前兩種看法有待商榷，而第三種看法比較合適，“敷”作“全面、普遍”解。茲做如下申述：

在古代漢語中將“敷”訓(xùn)為“治”的僅有“舉舜而敷治焉”一例，屬于孤例。黎錦熙先生指出“例不十，不立法”。顯然，“敷”作“治”講，缺乏足夠的例證。《漢語大詞典》亦未設(shè)立這一義項。今人沿用前人的注疏，并認為“敷治”為同義連用。從表面上看似乎很有道理，實則不然。焦循堅持“疏不破注”的原則，通過遞訓(xùn)的方式將“敷”解釋為“分”，實際上是對趙岐觀點的引申，將“敷”訓(xùn)作“分”，未免有些牽強。在古代文獻當中，有許多“治”作“理”義解的，也有許多“理”訓(xùn)為“分”的，但是并不能據(jù)此推斷“治”可解釋為“分”。武建宇雖沒有“輾轉(zhuǎn)訓(xùn)釋”，但仍利用“敷”的初文“旉”的義項，引申為“分布”，也是在維護趙岐和焦循的觀點。

通過分析歸納《故訓(xùn)匯纂》《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等對“敷”的解釋，我們大致可以把“敷”的義項概括為：①治；②遍及、普遍、全面；③傳布、宣布、分布、布散、區(qū)分；④鋪敘、陳述、鋪展；⑤施予、給予；⑥生長、開放；⑦通“傅”；⑧姓氏。現(xiàn)在我們窮盡性統(tǒng)計先秦7部文獻中“敷”的用例及各個義項的分布頻率，

“敷”的主流用法是義項②③④，《孟子》之“敷”字作“治”解屬于孤例。至于義項③的使用頻率略高于義項②的原因是與《尚書》的文體有關(guān)，何況其中的很多“敷”字都作“普遍”解。如：

（1）翕受敷施，九德咸事。（《尚書·皋陶謨上》）

（2）往敷求于殷先哲王。（《尚書·康誥》）

例（1）《史記·夏本紀》異文作“翕受普施，九德咸事”。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引《詩傳》云：“徧也”，并引趙氏注《孟子·萬章》云：“普，徧也”，認為“普與敷音義同”。劉逢祿《尚書今古文集解》：“敷，訓(xùn)普”。例（2）孫星衍引鄭箋《詩·賚》篇云：“徧也”，認為“敷求，徧求也”。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書》：“敷，亦徧也”。《尚書·伊訓(xùn)》：“敷求哲人”。《蔡沈集傳》：“敷，廣也”。

它書亦見“敷”異文作“普”。如：

（3）敷天之下，裒時之對。（《詩經(jīng)·周頌閔予小子之什·般》）

例（3）《孟子·萬章上》作“普天之下”。朱熹注：“普，徧也。”俞樾《群經(jīng)平議》在“敷佑四方”條目下指出：“敷之言徧也”，并通過引《詩·般篇》和《孟子·萬章》篇認為“敷、普文異義同”。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書》：“敷者，徧也”。再者，從行文角度來看，“敷”與“裒”對文同義。

以上三例“敷”都有“普遍、全面”義，從古音學(xué)角度來看：敷，滂紐，魚部；普，滂紐，魚部。兩者聲韻相同，符合古音通假的前提條件。“敷”通“普”確有可能，音同義通。

我們再從文章大意來看，在“洪水橫流，氾濫于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榖不登，禽獸偪人。獸蹄鳥跡之道交于中國”的時代，堯一個人憂慮這些，于是選拔舜來全面治理。舜從全局角度出發(fā)，統(tǒng)籌安排，抓住治理的關(guān)鍵，“使益掌火”，命令“禹疏九河，瀹濟漯”“決汝漢，排淮泗”，經(jīng)過益和禹各司其職的治理，最終“中國可得而食也”。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敷”通“普”，乃“全面，普遍”之義，作狀語修飾“治”。這種用法在上古漢語中產(chǎn)生，中古、近代漢語沿用，直到現(xiàn)在，《漢語大詞典》還收有“敷天、敷光、敷求、敷時”等。如：

（4）山經(jīng)亟旋覽，水牒勌敷尋。（南朝宋·謝莊《自潯陽至都道里名為詩》）

（5）佐予敷治，俗美時雍。原佐予永清，三五是隆。（趙爾巽《清史稿·樂志三》）

例（4）“旋”與“敷”對文同義，例（5）中“敷”亦應(yīng)是“普遍”義，《大詞典》把“敷治”看作是一個詞，欠妥。“敷”和“永”均作副詞，修飾后面的中心語。

筆者不揣鄙陋，對“敷”字妄加辨證，祈求方家正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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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紅 馮青 海口 海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571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