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23日至25日,“菊壇傳響”上海京劇文化周在天蟾逸夫舞臺推出了京劇《四郎探母》、《謝瑤環》、《珠簾寨》和《白蛇傳》。北京軍區戰友文工團的丁曉君分飾四臺戲的女主角。26日,召開了題為“梅(蘭芳)韻、杜(近)芳、丁(曉君)香——菊壇傳響京劇藝術的繼承與發展”的專題座談會,與會專家對丁曉君在表演中取得的成績和不足都提出了中肯的意見。
這次,丁曉君和金喜全、藍天等優秀中青年演員一起全力以赴,為觀眾奉獻了這四臺精彩紛呈的好戲。整個演出,滿臺青春靚麗。年輕演員唱念做打俱佳,特別是丁曉君飾演的謝瑤環和白素貞,扮相俊美、嗓音甜潤。比起去年來上海,她駕馭人物和控制聲線的能力,都有提高。在感情投入的同時,還能比較自如地完成高難度的唱腔,取得了一定的藝術效果。
劇場的上座率也不錯;最后一場《白蛇傳》,客滿。更令人高興的是,觀眾中年輕人不少。他們對演員的精彩表演,不斷報以熱烈的掌聲和叫好。
但是,在某些老戲迷的眼里,這些年輕觀眾還顯得稚嫩。當舞臺上的武打演員連翻幾個跟頭,觀眾席叫好聲起來時,他們會低低地嘀咕一句有什么好?過去翻得還要多。他們驚訝于一個“登舟”的形體動作竟能要來“彩聲”。最后他們只能總結成:現在的觀眾容易滿足。
在某些老戲迷的心里,京劇的現狀可以用“鳳凰已散,蒼蠅爭飛”(禰衡《吊張衡文》)來形容。他們覺得京劇退化了。其實,早在梅蘭芳和楊小樓一起排演《霸王別姬》的年代,當時輿論就已經覺得京劇(那時稱為戲劇)退化了。歷史上這種現象很普遍。例如,我們現在認為唐詩是中國詩歌的高峰;可白居易卻哀嘆痛心他的時代“詩道崩壞”(《與元九書》)。
這種“貴遠賤近,向聲背實”(曹丕《典論論文》)的議論,有時是一種心理作用,就像古代政治家談到治國,言必稱堯舜。
老戲迷們“貴耳賤目,榮古陋今”(《與元九書》),不喜歡新編戲;而對過去傳下來的一字只音、一衣之飾,卻津津樂道,謹遵不渝,認為經典不可擅變。可是,稍微捋一捋京劇的歷史就會知道,現在奉為經典的珍寶在當年在昆曲老戲迷的眼里,或許就是堆垃圾。那時的皮黃(京劇)會被貶稱為亂彈。
經典不是神圣的,經典是人創造的。更何況,某些經典是前輩演員即興的,甚至是下意識的表演。例如,梅、俞《斷橋》中的點戳、攙扶動作。
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所以要尊重經典,但不能把它供進佛龕。“戲”這個字,本身的含義就是“不是正規的”。試想,如果前輩演員什么都不敢越雷池一步,今天的經典從何而來?前輩演員能創造今天的經典,今天的年輕演員也能創造明天的經典。只要得到觀眾認可、歡迎,今天觀眾眼中的百靈,就是未來戲迷心中的鳳凰。
當然,要贏得觀眾,樓閣不可能憑空起造;想創造明天的經典,就必須打好今天的基礎,扎扎實實繼承前輩演員留傳下來的技藝。
年輕演員傳承前輩演員的技藝很重要;但是,掌握前輩演員的創作理念更重要。京劇歷史上譚鑫培是劃時代的巨匠,譚鑫培的創作理念從來就不是膠柱鼓瑟的。有記載,改編《昭代簫韶》時,陳德霖為慈禧編寫的詞配唱腔,傷透腦筋。腔好聽,字音不正(倒字);字音正,腔又不好聽。于是陳向譚鑫培訴苦,譚鑫培說你不要太傻,從前聽昆曲,還有人講究字音倒不倒:如今,聽皮黃的人誰講這個?只要好聽就成。陳德霖說:倘佛爺(慈禧)怪罪下來呢?譚鑫培說你先試著步來,看情形如何,倘佛爺說了話,你就趕緊回頭:否則就如此做下去,豈不省事?陳德霖一試,果然可行,以后就省力了。
譚鑫培是跟著觀眾(市場)走的:同時反過來,又引導著觀眾跟著他走。跟著觀眾(市場)走,就是注重文藝作品的實用功能。把文藝作品的實用功能發展到一定高度,它也就具有了審美功能。審美功能就能引導觀眾(市場)。
譚鑫培的創作方法,可以借用成語“不因人熱”來概括,即不因襲別人燒熱的鍋灶。他在傳承技藝方面,博采眾長;而在演繹人物、編演劇目方面,卻另辟蹊徑。別人演紅、演熱、演熟的戲或人物,他基本不碰。一方面是緣于他的戲德;另一方面,是出于他的藝術思考。他經常找冷僻的戲或人物,結合自身條件進行藝術創作,如《賣馬》的秦瓊、《搜孤救孤》的程嬰,《珠簾寨》的李克用改成文武老生等等。
誠然,別人燒熱的鍋灶,你再往里添柴,即使燒得烈火烹油,觀眾卻往往先入為主,還是認定,那是前人燒熱的鍋灶。而另起爐灶則不同。演砸了,不過是不成功;演好了,這口鍋灶就姓了你了。
優秀的傳授者明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聰明的繼承者更應該明白,歷史上學王羲之的人有多少?可留下來完全像王字的作品又有多少?傳承需要原汁原味,但傳承的同時必須考慮如何創新。就是郝壽臣對袁世海說的話——要揉碎了成自己。因為藝術是個體性的。
這次大受歡迎的《白蛇傳》,是國家京劇院葉盛蘭、杜近芳等老藝術家在上世紀50年代創排的經典劇目。其中,白素貞的形象美麗善良,可以說是美輪美奐,非常完美。但是唯其完美,就顯得太正面太正面,就單一、就平面了。劇情規定白素貞終究是條白蛇,她不是白衣俠女,更不是白衣觀音。她是“甚身非人,血還冷,卻多情”(胡宇錦《行香子·白蛇傳》)的冷血動物,是人類舞臺上不可替代的藝術形象。如果太完美,就不立體、不像蛇了。
蘇州評彈《白蛇傳》中的白素貞也是美麗善良,但她會犯點小錯誤。她會偷盜(派小青盜庫銀、偷點心)、促狹、忽悠人、作弄人;會失算陰陽。甚至形容她變人的形象雖很漂亮,但有一點蛇形變不掉。說她的眼睛過一段時間就會看不清,起“翳”。因此,需要飛出舌頭舔去“翳”。因為有這個缺陷,所以她需要在人前,拿著扇子或手帕遮擋,低頭側臉,羞人答答,不敢正視而是“飛瞟俏目”。這樣就結合了人間少女害羞和蛇吐信子的形象。如此描寫,并不破壞白素貞的藝術形象,正所謂“鳥鳴山更幽”。
藝術不僅有個體性,同一個藝術個體不同年齡段所采用的藝術呈現方式和呈現面貌也不盡相同。三四十歲能演得戲,五六十歲就未必能動。現在,丁曉君演繹的“白蛇”形象靚麗、文武兼備,又得到老藝術家的親傳,有非常好的基礎,很有觀眾緣。能否樹上開花,將其擴展,分上下本或連臺?《水斗》化用《散花》的技巧舞白綾,以喻白浪滔天,武打移到前面改為《白蛇盜庫銀》,后面恢復《合缽》等。《祭塔》中44句的大唱段,是青衣戲中少有的,很見功夫。觀眾多少年沒聽到了。
當然,年輕演員想憑借老師的經典,形成自己的面貌,必須遇到開明睿智的老師予以支持。有的老師會像余叔巖一樣,覺得自己的作品盡善盡美,不許再改動。他們對學生的要求就像封建帝王挑選接班人的條件一樣,四個字“深肖朕躬”或“此子類我”。殊不知,師門的光大,正需要學生們的異彩紛呈。如果僅僅是單一復印,色彩、形象會逐漸模糊,遲早會一蟹不如一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