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月夜,輕軌高架橋下名之為“上海的外百老匯戲劇實驗基地”的可當(dāng)代藝術(shù)中心小劇場,臺上臺下,幾乎都是在莎劇的哺育下長大的人。
一般認為,莎士比亞一生創(chuàng)作劇作共有37部。而僅僅在一部劇中,對莎翁諸多戲劇做集萃版演出,并非自今日始。那么,今晚的創(chuàng)意戲劇《瘋狂莎士比亞》,來自上海戲劇學(xué)院的青年教師和學(xué)生,將如何讓“無數(shù)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人物悉數(shù)登場”,并且讓我們“全方位立體化感受愛情、親情、友情,自私、嫉妒、仇恨”昵?
在觀眾們還未及把舞臺三面由粗繩結(jié)成的落地巨網(wǎng)上鉤掛的衣物、面具以及從天上懸下來的倒掛雨傘、時鐘、絞索等物什逐一看個清清楚楚的當(dāng)兒,燈光漸漸熄滅。“站在白沙灘,翹首遙望,情思綿綿……”在五名演員的哼吟中,中國名曲《彩云追月》的動人旋律和美妙歌詞倏地躍上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頭。眼前一剎那仿佛月光如水,清澈透明。
整個戲是以導(dǎo)演和演員在排練場排戲為背景串聯(lián)起來的,第一個橋段有關(guān)《羅密歐與朱麗葉》。我們被暗示得知,排練場上扮演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演員,從前曾是戀人。如今兩個陌路人為了再現(xiàn)一段幾百年前的熾惰,必須以情話相纏綿,教人怎一個糾結(jié)了得!于是,重排、重排,再重排,語速逐漸加快,原本的燕語鶯聲此刻變成了夾槍帶棒的語言傾軋。起初,場內(nèi)激起笑聲一片。但三輪過后,臺下觀劇之人,除了些許尚顯青澀的稚男幼女之外,便再也笑不出來了。忽然想起,不久前,見微博上有這樣一句經(jīng)典的帖子:“智齒對牙床說,‘無論愛與不愛,都不會再見。’牙床紅色的淚水奔涌而出。”那氛圍,與此情此景何等相似。
頗為難忘的是,扮演朱麗葉的演員,竟長時間偎依著一架古箏素指翩翩,飛掠素弦。《彩云追月》樂句之間的舒展、錯落,似一應(yīng)一答,又仿佛是云月的嬉戲,云月相逐,相映成趣。箏是撥弦樂器,戰(zhàn)國時流行于秦地,故又稱“秦箏”。箏在英語中多稱作Zither,意謂中國的齊特琴。齊特琴是一種琴體呈匣形,上有很多弦,用撥子及手指撥奏的西方樂器。無獨有偶,瑞典漢學(xué)家,也是古琴演奏家林西莉(Cecilia Lindqvist)在其著作《古琴》中,把中國古琴的名字譯作Chinese Lute,意謂中國的魯特琴(又稱詩琴,14至18世紀(jì)在西方使用的梨形撥弦樂器)。中國有“琴箏相鳴天下知”之謂;西方的齊特琴與魯特琴也親緣頗近,音色均有幾分幽古之深靜。記得,由俄羅斯作曲家普羅科菲耶夫作曲的芭蕾舞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第四場《舞會》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羅密歐為朱麗葉的美麗所傾倒,當(dāng)朱麗葉彈奏魯特琴讓她的朋友跳舞時,羅密歐加入跳舞。而電影《戀愛中的莎士比亞》中的配樂也采用魯特琴極多。古箏的加入,與莎士比亞時代遙相呼應(yīng),情調(diào)暗合,創(chuàng)意戲劇《瘋狂莎士比亞》中此種設(shè)計,堪稱神來之筆。
在接下來的《哈姆雷特》、《奧賽羅》、《仲夏夜之夢》等等橋段當(dāng)中,五個青年演員每人分飾多角,時空交錯。或是王后身著古裝卻坐著現(xiàn)今常見的帶輪子的轉(zhuǎn)椅,手執(zhí)一把二胡拉著中國人耳熟能詳?shù)摹鞍贰保换蚴怯按蟪疾迥诡l繁地在古典和現(xiàn)代之間跳進跳出;以及扮演演員的女孩將追求導(dǎo)演和《仲夏夜之夢》里拉山德、狄米特律斯和郝米婭、海麗娜復(fù)雜的戀愛情節(jié)攪成了一鍋更稠的粥……凡此種種,把現(xiàn)代和古代在節(jié)奏和觀念上強烈的對照和沖擊一股腦地向觀眾傾瀉下來。
更令人驚訝的還在后面。原本《仲夏夜之夢》當(dāng)中,有魔力的花汁被滴在睡著的拉山德的眼皮上,他醒來時一眼看見的是誤闖進來的海麗娜,因此而“移情別戀”,對海麗娜大獻殷勤,令可憐的郝米婭傷心萬分。這種花汁,據(jù)說是一朵純潔的白色小花園誤中丘比特愛情之箭,受到創(chuàng)傷后而流出。它的魔力在于:如果它滴在睡著的人眼皮上,無論男女,醒來不管第一眼看見什么生物,都會發(fā)瘋似地愛上它。在《瘋狂的莎士比亞》中,陰差陽錯,魔力花汁讓拉山德和狄米特律斯,即在劇中時空交錯古今來回穿越不止的兩個小伙子:男導(dǎo)演和男演員,眼中精光四射,互相放出了“斷背”的信號,引得觀眾驚呼一片,繼之忍俊不禁。
其實,雖然中國的莎士比亞評介中多把莎翁視為戲劇之神,供奉中幾乎用盡了褒頌之詞,但是在西方,很早便已有了對莎士比亞個人以及劇作中性取向等的爭議。有的爭論焦點集中在莎士比亞154首《十四行詩》中的第20首是否寫的是同性戀或者雙性戀上面。有趣的是,對于這關(guān)鍵的第20首十四行詩,在中國大陸流傳最為廣泛的屠岸選譯本竟然沒有收錄。幸虧,在梁實秋和曹明倫等的譯本中這首詩都得到了保留。其中,曹明倫譯本是這樣的:
你有大自然親手妝扮的女性的臉,/你喲,我苦思苦戀的情郎兼情婦;/你有女性的柔情,但卻沒有沾染/時髦女人的水性揚花和朝秦暮楚;/你的眼睛比她們的明亮,但不輕佻,/不會把所見之物都鍍上一層黃金/你集美于一身,令嬌娃玉郎拜倒,/勾住了男人的眼也驚了女兒的心,/大自然開始本想遣你為紅顏妹麗,/但塑造之中她卻為你而墮入情網(wǎng),/心醉神迷之問她剝奪了我的權(quán)利,/把一件對我無用的東西加你身上。/但既然她為女人的歡娛把你塑成,/就把心之愛給我,肉體愛歸她們。
《瘋狂的莎士比亞》能夠?qū)H學(xué)術(shù)界爭執(zhí)不休,而國內(nèi)又言及不多的莎士比亞研究公案以藝術(shù)的手段,在這場創(chuàng)意戲劇中進行巧妙委婉的展現(xiàn),不僅尖新奇詭至極,也讓我們看到了深深根植于學(xué)院土壤的年輕戲劇人的眼界和膽量。
劇中可圈可點之處不少。例如,演員講出了這樣一句臺詞:我們上班族每天晚上追趕最后一班地鐵的時候,就像那趕在12點的鐘聲敲響之前便要坐上南瓜馬車回家,惟恐原形畢露的灰姑娘一樣。恰巧,劇場外面,高架上,三號線(也許是四號線)輕軌隆隆的車輪在不遠處滾過,驚得看客們慌忙紛紛下意識地看自己手表或者手機上的時刻……
如果全劇各個橋段串聯(lián)得再巧妙一點兒就好了,古今之間的契合點、當(dāng)代人幸福或者痛苦的深刻來源這些東西的交代雖不必過于工巧,但既然劍已出鞘,便須著著擊在要害處不是?如果對臺詞的鍛造打磨再精細一點兒就好了,我們知道,莎士比亞的英語在舞臺上不但非常簡單,而且可以清晰地一字一詞都擲地有聲。
然而,毋庸置疑的是,無論是重新做哪一個戲,盡管是關(guān)于莎士比亞,雖然是重現(xiàn)他的精彩片段,同樣必須作出改變。自從世界有了莎士比亞,全球各地時時刻刻都在演莎劇,從每一個演出當(dāng)時的背景來看,每一個呈現(xiàn)都是合理的。當(dāng)然,如果不顧念演出當(dāng)時的那個時代,則肯定都會是有問題的。
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莎士比亞。瘋狂也好,淡定也罷,每個表達都是你自己對這個世界獨特的表達。有學(xué)者說“重視自己比重視莎士比亞更重要。”誠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