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照片在三十三年前就該拍攝了,只是,三十三年前一個荒唐的噩夢破滅了他倆的愿望。
那時,政治運動的頭陣雨已滴開零散的雨滴。縣一中的垂柳絲下卻卿卿我我,不適時宜地相擁著一對純情戀人。那男的叫黃巖,女的叫謝梅,倆人長得一般高,都是一米七五的身材。黃巖精壯瀟灑,風流倜儻,儒雅清淡,談吐多為形象語言,絕對是男中帥哥;謝梅婀娜多姿,水做的骨肉,不涂抹,不點畫,不賣弄,不扭捏,卻是天然艷色,絕對是女中的靚妹。他們被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日月風雨造化得出類拔萃。閃亮的青春,迷人的風采,天造地設的黃金搭配。他倆裹著情愛,抱著當靈魂工程師的志向,從師范學院來到一中任教。半年之后,工作安定了,也找好了房子,倆人議定在國慶節舉辦婚禮。那時的婚前準備簡單得如同一張白紙。簡單到只需掛起一張結婚照,把雙方的鋪蓋搬在一起,再弄一盤瓜籽,一盤糖塊,兩支紅燭,便可同床共枕互托終身了。他倆認為什么都可簡略,但結婚照片必須有。因為那是由戀愛進入婚姻的象征,是托付生命的憑證,是昭示天下的廣告。那是不能簡略的繁瑣。
星期天,九月二十六日。那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天空清澈得猶如兒童的眼睛。和平鴿成群地在空中環繞。他倆的心情格外晴朗。他們哼唱著流行一時的《紅梅贊》去了小鎮,去了那個唯一的照相館。沒想到生活會開如此殘酷的玩笑:在他們跨進照相館的門之前,一輛警車嘎地一聲停在門口,從車上跳下兩名便衣公安,不問青紅皂白便要抓捕黃巖。黃巖的手死拽著謝梅。公安就霸氣地撲上去分離。謝梅卻急氣白賴地追問:“憑什么?你們憑什么亂抓人?”公安亮出明燦燦的手銬怒道:“就憑這?”說完咔的一聲,將黃巖的雙手銬在一起,并將他推向警車。上車之前,黃巖還回首微微一笑,活像電影《紅巖》中的劉思揚,是懷著人生的大境界被捕的。可他這一笑,卻笑出了謝梅嘩嘩的眼淚。
當時,社會上已刮起零星的旋風,政治怪案層出不窮:《歐陽海之歌》的封面上躍起的馬蹄,被圖解為國民黨軍官的帽子;火柴盒上的圖案被圖解為青天白日旗;至于失手打碎了一尊石膏像;不經意間朝有紅色墻報的方向撒一泡尿……都是政治事件。這種突發的抓人已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有女教師謝梅覺得突然間塌了天,她那好看的丹鳳眼被透明的淚珠浸泡,從那天下午起就紅腫起來。她的噩夢里刮起了風暴,風暴卷走了她的白馬王子,她的眼前一片空茫……事后,人們才弄清了事情的嚴重性:因為黃巖參加了一個什么“青春讀書會”。有人密報這是個反動組織。公安局拘捕了全部七個成員,并沒收了一車文學名著。此案被定為“九·二六”教師反動案,一下子轟動了整個地區。
后來越傳越離奇:說參與“九·二六”案的青年教師以文學作掩護,陰謀搞政變,在全國各地都有聯絡機構。問題是相當嚴重了,參與人可能全得槍斃。謝梅千方百計去探監。先是獄方不讓見面,后來好不容易讓見了,黃巖死活不見。謝梅無可奈何,只好不斷地寫信。信又一封封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謝梅的精神瀕臨崩潰。師生們怪怪的目光錐子般盯著她,她已無法走上一中的講臺。然而,生活的前面總能透出亮光。走投無路之際,出現柳暗花明。這時臨幸了教導主任劉流春天般的溫暖。他把她單獨叫進辦公室。他品著香茶,先像哲人般嘆息著政治的無情和可怕,隨之便勸她換個工作環境。他說:“因為你與黃巖這層關系,在這個中學你是活不出什么光彩了。尤其擺不脫精神和人格的雙重壓力。我勸你換個環境。”
謝梅便仰起了沮喪的臉,臉上布滿秀麗的苦難。
教導主任劉流的辦公室在“工”字房的東頭,一束斜射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到辦公桌前,光束中的塵埃升降游離,謝梅沐在那束光線里第一次正視了教導主任那慈祥的寬腦門和深邃的雙眼。她在劉主任面前感激地痛哭流涕。劉主任遞給她毛巾的同時,又答應幫她想辦法調離縣一中。
半個月后,在一個蒙蒙細雨的黃昏,教導主任進了謝梅的宿舍。他像個大哥哥一樣拍了拍謝梅的肩膀,遞給她一紙去文化館的調令。他交待完報到事項之后,仍坐著不走。短不了又是長吁短嘆。謝梅卻看出教導主任的眼里有些說不清的內容。暮色越來越暗,窗外傳回沙沙的雨聲,那雨里裹著一縷叫人捉摸不定的危機,步步逼近,一絲絲滲透進越來越濃的暮色里……這樣的時刻壓抑著謝梅,為了擺脫這種壓抑,她果斷地拉亮了電燈。在白熾的燈光下,明亮的窗戶正對著校園,校園里穿梭著來來往往的師生,教導主任只得告別出門。
謝梅調到縣文化館當了會計,精神慢慢平穩下來。又隔了兩個月,教導主任劉流也調來了,他當了文化館的館長。文化館一共編制七個人,惟有他倆是熟人。熟人又多了些安慰和感恩,生活就稍稍有了點活氣。
又過了一年,黃巖被弄到幾百里外的另一所監獄,從此杳無音信了。
劉館長慢慢敞開了心扉。之前,他已經跟農村的妻子離了婚。他把自己婚姻中文化層次上的苦味一絲一絲吹進了謝梅麻木的耳朵,又一滴一滴滲進她的心里。有一天,謝梅過生日,正好又是個雨天,又是那種細蒙蒙的碎雨。單位的人打著雨傘走光了。劉館長留在謝梅的宿舍里。他說:“多好的雨呀,就跟一年前我給你送調令時的雨一樣。”謝梅早已淡化了那種自衛式的疑慮。她感激地一笑,為其領導體恤下級的溫暖頻頻點頭。她并且說:“感謝館長陪我過這個孤獨的生日。”劉館長又說:“知心朋友不言謝。”謝梅打開了小巧的生日蛋糕,劉館長為她點燃了小蠟燭后又點燃了兩支長紅蠟燭。他們又開了一瓶紅葡萄酒,推杯把盞地說了些與人生和遭遇為題的閑話。謝梅感慨地流出了眼淚。這時,劉館長卻撲通一聲跪在了燭光下,他說:“我將你調來是幫你逃避災難,我自己調來是追逐愛情。”謝梅一下睜大了吃驚的雙眼。劉館長接著敘叨:“我知道我大你十三歲,還是二婚男人。可我覺得這都不是阻擋我向你求愛的理由……”
“劉館長!劉館長!你別這樣!我還有黃巖……”
而他說:“你那份愛被政治掐死了脖子,被鐐銬帶進了墳墓。連黃巖都不敢接受你的癡情,那已是永遠的苦難和永遠的不可能。你該死心了,你不能太虧了自己。”
她又說:“不,不,這不行!這不好!你趕快起來,起來吧!”
劉館長就是不起來。他那稍微謝頂的腦袋迎著飄忽的燭光,閃動著慈祥的光芒。他仰起頭來,像仰視圣母一般望著謝梅那張羞紅了的臉龐,望著她臉上的陰晴變幻等待結果。
謝梅便去拽他。她說:“你起來,你起來聽我說,這樣不行,這樣不合適……”
他說:“我這過去的教導主任,我這堂堂館長,既然跪下就起不來了。真的起不來。我從來沒這樣,是因為沒有任何女人值得我這樣。今晚我就這樣了。這樣耍一次賴。你答應我,我就起來;你拒絕我,我一直跪到天亮,跪到上班時間,跪到永遠……無非跪個身敗名裂!”
在瑟瑟的雨聲中,她拽他的手漸漸失去了力氣,又軟軟地被他拽了回去。她也撲跪在地了。只經一瞬間的恍惚之后,她的眼淚便擦抹在他的臉上。苦澀的二度梅,伴著流淚的紅蠟燭,就開在這個過生日的夜晚。謝梅的心太軟了!她沒經見過這種赤裸裸的進攻。她沒守住。有那橫流的燭淚證明:她為黃巖看護了二十五年的忠貞,就在這天晚上丟失了,丟失在瀟瀟的夜雨里,丟失在兩支紅蠟燭面前。
那劉館長遇上肥沃的好地,真是個播種的能手。在那蒙蒙細雨的夜晚,他不顧跪疼了的膝蓋,突破重重推委,重重阻隔,把握住“有花堪折直須折,莫等無花空折枝”的古訓,竟然在恍惚的燭光之下,在飄搖的雨聲里一炮打中,讓謝梅懷上了一對龍鳳胎。而謝梅卻被那夜晚的小雨淋濕了記憶,淋濕了心靈,淋濕了珍貴的初戀。兩次偶然的小雨導致了必然的失落。是巧合還是輪回?兩場蒙蒙細雨竟然都瞄準了謝梅的軟弱,并將謝梅淋進了失意的泥坑。那個雨夜,謝梅在完全被動和無可奈何的情態下,木然地承受了劉館長的重量,木然地接受了劉館長的籽種。不管怎說,這位追逐愛情的劉館長還是贏走了這個下跪的夜晚。他以一個成熟男人櫛風沐雨的老到和凌厲,一下子將包裹的花蕊撕了個透徹,完全徹底地鉚死了這個女人的一生,并獲取了進出這個女人永久的門票。
因為女人還懷念那位獄中情人,顯得這獲取是那么不和諧,那么憂郁和無奈,所以在女人的心靈里,劉館長在獲取門票的同時,也葬送了女人騷動在青春期的所有美麗。
因為龍鳳胎的逼迫,他們得結婚了。劉館長提出得照張結婚照。謝梅激烈地抗拒。她說:“別提照相!永遠別提!那是我最敏感的心病。”劉館長只好作罷。他們草草舉辦了婚禮。新房的墻上沒有婚照,像偷來的婚姻,不太正規。而新房中進出的男女,卻從此埋進了庸常的小日子氛圍。
為了不使文化館變為夫妻店,劉館長疏通關系又升了一級,他當了文化局副局長。謝梅也丟下會計的賬本,提升為文化館副館長。洞房花燭、金榜題名,雙重的榮耀與快樂。可謝梅就是快樂不起來。因為黃巖的影子隱隱不散。她排解不掉刻骨的初戀。如果她是一本書,那便是寫滿真情的扉頁;如果她是一朵花,那便是汁液飽滿的花莖。兩場小雨只改變了一個女人的命運,卻不能淋去她溶進生命的舊情。
調好了。一切都已就緒,只等掀動按鈕。十秒,自動拍照的十秒。極短的瞬間,是一個小時的三百六十分之一,但卻是他們人生的經典時刻!他們要用這經典的時刻撫慰潦草的人生。他們的人生真是太潦草了!潦草得都來不及修改。
潦草的人生隨著政治的龍卷風一掃而過。這一掃竟是十年。一九七六年,冤案大白天下,“九·二六”教師反動案純屬誣陷。七名教師平反出獄,聯名狀告校方。校方順線追查,責任直接追到當時的教導主任身上。經投機鉆營已混為文化局局長的劉流被勒令停職。他接二連三被法院傳訊。謝梅在真相面前歇斯底里。她一改往常的溫順綿軟,像只被騙進陷阱的母獸一般橫眉怒對偽裝的劉流。劉流在家庭與社會的雙重壓力下突然中風癱瘓,臥床不起了。中國人很少模仿基度山伯爵,他們的憐憫心有時能化解法律。既然人已廢了,所有的罪責再無人提起,恩怨只在報應的快感中自消自散了。
謝梅的一雙兒女已上小學。兒女揪心,慈母進退兩難。再說,她深感已是昨日黃花,失落了愛情的忠貞,無顏面對出獄的黃巖。誰想黃巖偏偏生就一副宰相胸懷。他登門拜訪昔日的情人和教導主任。教導主任嘴歪眼斜地癱在那兒,口角掛著白沫,言語含混不清,已是一堆即將掃出人生戰場的垃圾。此情此景,倒也算絕妙的諷刺。可那對兒女水靈俊秀,已是這個畸形家庭新的活力。謝梅的愛與恨交織在一起,天性的懦弱使她無所適從。她怎也弄不明白,自己怎糊里糊涂,只以十年的時光,只以兩場細雨便輸光了自己?
她送他出門,時已黃昏。他們沿著一條沒安路燈的街道走了很長時間。謝梅悲戚地嘆道:“我太軟弱了,竟沒能熬過十年。可你那時候能見我一面或回我一封信,也不至于落個這樣結果。可你為什么,為什么不見我也不給我回信?”黃巖的眼里布滿了蒼涼。他對她說:“那時候太恐怖了!誰也看不到光明。我不見你不回信正是為了我的愿望。我是男人,天大的災難我一個人扛。我既然不能給你幸福,就得遠離你。遠離你是對的,你柔嫩的肩膀擔不動政治災難。女人的貴賤隨夫變,我期望你在重新的尋找中獲得幸福。”當時,東山的月亮偷偷爬了上來,他看到她的臉在橘紅的月光中閃著淚光……她老了,她的眼角出現了明顯的皺紋。
黃巖平反之后,人格的彎兒那么難扭,說什么也不回一中任教。他領上補發的工資,帶著文學的夢想回到了家鄉,承包了飄帶海子一片水域種起了蘆葦。閑暇的時候,他就寫他的自傳體小說《雨中有棵還魂草》。他要以文學創作的成果為當年的“青春讀書會”做一個認真的明朗的詮釋。
后來,麻木的謝梅終于蘇醒了情愛的知覺。她前后兩次找到飄帶海子,在那蘆花飛揚的海畔上,她投進了黃巖的懷抱,她對他說:“你知道,我太苦了!太壓抑了!我不能總是這樣,總是這樣……一直活在黑暗里,活在一個魔鬼的手中。你只要答應娶我,你只要還愛我,我就會舍夫棄子投奔到你的船上;你只要心中有我,我就不顧一切。我幫你種蘆葦,我幫你抄稿子,我幫你補回失去的十年……”而他卻說:“既然陰差陽錯,就是命里緣分,咱得正視現實。即便你男人罪有應得,咱也得講起碼的人道。他已成了廢人,成了弱者,只從人的角度去悲憫他也得維持現狀,更何況還有無辜的孩子。”她接道:“不……不……你是心里沒有了我!沒有了原來的我!”她將他抱得很緊,她的胳膊像蛇一樣纏緊了他的腰背。她的淚珠滾到蒼白的唇上如雨滴淋上干旱的地縫。她像棵風中的蘆葦一樣在他的懷抱中痛苦地搖蕩。
而黃巖卻不動聲色。他說:“咱們都一樣。咱們懦弱,咱們守舊,咱們擺不脫五千年文明筑就的人倫道德的天空。”謝梅一聽這話,立即停止了搖蕩。黃巖又說:“我有一盤影碟送給你,叫《廊橋遺夢》,是人生情愛的經典。請你回去多看幾遍,看懂了再商量咱的未來。我愛你是肯定的,也是刻骨的,已溶進血液。可我們不能要 那輕浮的不負責任的愛。實話告訴你,我這輩子不會再愛別人了。我等著你。我有足夠的耐心去等待。等所有的障礙都消除了,我們的面前又像剛進一中時那么晴朗,我就要娶你為妻。咱倆共同演上一出婚姻史上的夕陽紅,到時還要補照那張被時代耽擱了的新婚合影。”
這時,他倆都動情了。倆人互相撫摸著對方的頭發,倆人的手都顫顫發抖。黃巖的目光越過謝梅的頭頂,望向蒼茫無邊的蘆葦。謝梅仰起臉來追問:“真的?你說得是真話?”
黃巖肯定地應道:“真話!你要是我的弗讓·塞史克,是我心口上的弗讓·塞史克,就請你回去看看《廊橋遺夢》。連看三遍,看懂了咱再言愛。看懂了咱再設計今后的人生。到那時,咱就不會那么輕浮和不負責任了。”
她拿走了影碟,一去無回,再沒來飄帶海子。她真的接受了弗讓·塞史克的角色。
過了幾年,劉流死了。那位教導主任,那位告密者,那位追逐愛情的文化館長、文化局長,最終還是輸掉了他的人生。他到臨死前,才對謝梅說了幾句真話,他說:“我少年時就讀過盧梭的《懺悔錄》,那時不以為然,活到今天,活到僅剩最后一口氣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盧梭的偉大。”
謝梅說:“是偉大。”
劉流又說:“梅,你不該是我的梅。你只是我騙來的影子。我不是人……不是!我是烏賊。我像烏賊一樣污染了你周圍的水域……”
謝梅說:“是烏賊。”
臨死前,劉流不住地流淚。他流盡了人性的齷齪,流盡了人性的真淚,那明晃晃的淚流根本沒有中斷,他好像是流淚流死的。他流空了自己,流凈了自己,流成了一個模糊的無骨的記號,流成了一張蠟黃的無血的標本。
按說,謝梅可以去找黃巖了,但她沒有。她真是太進入太沉迷于角色了。她不想把孩子的負擔帶給黃巖,讓黃巖為自己的情敵承擔傷心的義務。因為那不公平,因為那太殘忍。她要獨自供孩子上大學,幫他們成家。她只把孩子成家之后的時段留給自己。她要做一個純粹的克隆的弗讓·塞史克。只是,從這以后他們通了信。他們在信中商討著這個凄涼而美麗的約定:一切障礙消除之后,他們一定照一張“百年修得同船渡”的合影,然后二人相愛到老。
所有的障礙都消除了,現在就要實現他們的愿望。十秒。極短的時刻。相當于十次心跳。可這十次心跳聚焦了他們生命中永恒的美麗。他們想以這永恒的美麗抹去一生的苦難與疲憊,還他們一個期待終身的團圓之夢。
按鈕已打開。他倆朝小船走去。優美的輕柔的《梁祝》迎接著他們。迎頭的微風撫慰著他們。然而謝梅的心臟卻經不起激烈的跳動。她太激動了!她的心臟卡在一個坎上沒能跳過。她的心臟極不情愿地終止了運轉——是驟然間終止在抵達幸福的大門之前。她像一棵砍倒的蘆葦,晃了兩晃,輕飄飄倒在了黃巖的懷里。她的白發如風中的蘆花,遮蓋了那雙十分美麗的丹鳳眼……
出事地點距離木樁兩步遠。這兩步竟然是生死的界線。在生死的界線上,他抱著她急切地呼喊:“我的梅——我的梅——我的梅……”聲音凄厲,傳遍了飄帶海子。謝梅有了短暫的清醒。她朝他苦苦一笑,艱難地說:“巖……我的巖……如果沒有上帝便是命運不讓我們結合……如果有上帝,便是上帝……不同意……”她的眼睛輕輕閉合。她的牙關也慢慢咬死了。
他抱著死去的梅,將嘴唇緊緊地貼了上去。他的舌頭想進入她的口腔,進入她的深處。她的牙關卻咬得鐵緊,仿佛她的生命是被自己咬斷,仿佛她咬緊了自己終身的悔恨。她只把圣潔的嘴唇留給她的愛人。黃巖反復地吮吸她,滋潤她,溫暖她。他想吻出一個生命的奇跡,吻活他的梅……然而,他的梅卻越走越遠。她漸漸褪去了臉上的紅暈,她的嘴唇也漸漸僵硬,一陣比一陣冰涼起來。
“我的梅——我的梅——我的梅——”在茫茫的蘆葦蕩邊,他仰天長嘯。滿天的晚霞染紅了海子。無邊的蘆葦隨風起伏……所有的一切都在哀悼。哀悼這個期待美好無辜喪失的女人,哀悼這個被道德和責任烤干了的靈魂。
他抱著她站立起來,又扭頭看了一眼木樁上的相機。相機不動聲色,它完成了十秒鐘的運轉,平靜地拍下了那個野渡無人的悲涼鏡頭;拍下了那個殘忍的不近人情的鏡頭;拍下了那個無辜者期待幸福而最終不能擁有幸福的鏡頭……這一切,都在天公的眼里,落日的眼里,蘆葦的眼里,飄帶海子的眼里冰冷地定了格。
他拾起相機抱起他的梅走向船頭。因為那是他們期盼的歸宿。他們無論如何得走向船頭。船頭還在播放著《梁祝》。梁山伯和祝英臺還在音樂的天堂里飛翔著情愛的蝴蝶,梅的靈魂飄游在空靈的蝴蝶間縈繞不散——她知道那里沒有奪愛的惡魔,只有國人推崇的情愛的精靈翩翩起舞……
他把她平放在船頭上,梅的頭下枕著那臺仍在播放的錄音機。錄音機被一蓬開敗的“蘆花”覆蓋了。《梁祝》的曲子從梅的白發間悠悠蕩出,仿佛就是梅的歌聲。歌聲凄迷地越過小船,穿過蘆葦,滲透了整個飄帶海子。梅的靈魂也隨著凄迷的歌聲飄向異域的“廊橋”,飄向遙遠的天國,去會見那位責任勝過情愛的《廊橋遺夢》的女主人公,因為弗讓·塞史克這個意大利女人早已溶進了她的生命。
他解開拴系小船的繩子,將小船推離了東岸。他望著無邊的蘆葦,蕩起了雙槳。他朝西岸劃去。迎著醉紅的夕陽,蕩起一海子血水,他們悠悠西去。
他倆同船共渡。
他要將她渡到遙遙的西岸,渡到她人生期盼的西岸,渡到她情緣歸宿的西岸。
他的梅睡在船頭,已是冰冷無言的梅。這已不是他們期盼的同船共渡。不是。可他們既然把《廊橋遺夢》作為他們的楷模,作為他們人生的樣板,他們便逃不脫這種相似的結局。黃巖劃著船朝著海面呼喊著:“我的梅——我的弗讓·塞史克——”喊過之后,飄帶海子一片寂靜。
“我的弗讓·塞史克——我的梅——”凄涼的喊聲里,船槳撥水的聲音,單調地響起。
西岸快到了,船兒走的從容。
夕陽沉入了大地,飄帶海子一片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