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地是指四周有陡崖的、直立于鄰近低地、頂面基本平坦似臺狀的地貌。由于構造的間歇性抬升,使其多分布于山地邊緣或山間。 ——題記
一
1993年秋天,我去了高坡臺地,而且是一個人去的。我不知道21歲的我,為何一個人去了那塊臺地。我不是為活著的人去的,我是為死去的人去的。這是一個相當不可思議的由頭。但在那青春飛揚和夢囈的年華里,又有什么念頭會是不可思議的呢?
我是在花溪農院路上的中巴車(花溪——青巖——高坡)。那是一個相當晴好的秋天,我本準備從車行租自行車去那塊臺地的。但去過高坡的同學說,根本不可能騎上去,因為路太陡了,回來倒是可以,但也太危險了,一不小心極有可能沖下山崖去。一個人騎車上高坡臺地的夢想,只好扔在了貴州大學白樓202那間宿舍里。
坐在我身邊的是位苗族老人。青布制的長袍,上衫為左大襟,無扣亦無系帶。這種青布袍子是高坡苗族男子的標志性服飾。老人蓄著長長的白須,沒有牙齒。每一次他開口說話,我都仿佛面對一個深邃的山洞,神秘,空洞,有些令人害怕。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高坡班車,其實又破又舊。車過青巖古鎮之后,一路上就有塵土拼命地要擠進車窗。那道路像是在捉迷藏,看看似乎是直行,卻突地又是一個急彎,或看看就要到山頂了,卻仍有幾段腸一般蜿蜒的坡路要爬。
老人問,去高坡實習?那個年代里,這高坡臺地下的大學,經常有師生到高坡去采風。老人大約早已看出我的學生模樣。我說,不是的,我去玩。他又說,去甲定?我坐直身子,呆呆地望著那老年斑堆積的面龐,點了點頭。老人沒有再說話。也或許在我暈車的時候還說過些其他什么?但我無法確定自己記憶的可信度了。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去神秘的高坡臺地。行駛中的汽車給我帶來的暈眩,讓我絕望得想要跳下車來。汽車還沒到黔陶鄉境內,我就開始暈車,胃里一陣一陣涌動,我趕緊和苗族老人換了一個靠窗位置。班車駛入石門,我就開始嘔吐,吐得眼冒金星。班車到高坡車站時,我下了車,仿佛整塊臺地都在猛烈地旋轉。我的首次高坡之行,竟然是如此的可笑而軟弱,留在記憶里的暈眩感尤其強烈。待我清醒了一些,想起那位老人時,周圍的人早已經散去。仿佛他從未出現在我的身邊。
臺地上的天可真近啊,臺地上的天可真藍啊,這是我第一次強烈地感覺到天與地的距離是如此之近,那云朵仿佛跳起來就可觸摸到。我坐在地上,定了定神。我方想起,我要去的地方是甲定。是的,我要到甲定看洞葬。死去的人葬在洞里,這無論如何算是一種奇觀。多年后,我曾在那天的日記里中看到幾句詩——“當我們住在秋天/大地上刮起了秋風/秋天的雨一陣又一陣/你坐在遠方坐在遠方”,查了許久才知道是海子的一首并不出名的短詩《生日》,我猛然想起,我竟然是在我的21歲生日那天去的高坡臺地,去的甲定,去看一些漂游的靈魂。
秋天的太陽,暖暖地照在身上。我一個人去甲定,不,是搭一輛去甲定的馬車去的。從高坡場壩到甲定還有十多公里路。臺地上正在收割,梯田里滿是勞作的人們,他們舉起的禾把,在陽光下閃射著誘人的光澤。趕車人很沉默,甚至我提出搭他的車時,他也只是點了點頭。到了甲定,他竟然又調頭轉回去了,仿佛他就是專為送我過來的。我剛要向他再次道謝,他一鞭子,馬車早已跑出老遠。
甲定洞葬的遺址就在栗木山半山腰的一個溶洞里。給我帶路的是一個十三歲的苗家少年,他走在頭前,應該是對這里的路很熟悉。秋天的草木氣息,圍繞著我們,蕭條而清新。
洞口極其隱蔽,樹陰已經完全將洞口遮掩,外面乍一看上去,根本不可能看到這里有一個山洞。我們都沒有說話,屏聲靜氣進入洞內。這個洞分為上下兩個部分。在上方的洞中,“井”字型的木架上,擺放著一具具棺材。棺材其實較為簡陋,在我湘黔邊地的老家,為老人準備的棺材生前皆用黑漆刷得锃亮,但這些棺材似乎都不曾油漆過,是白木棺材。
我和少年呆呆地站在洞中,一路上精神亢奮的我,一下子沉默了。或許,在我年輕的心里,一下子意識到,我這個陌生人來到這里,驚擾的是棲息在這里的靈魂。我的心跳在那個安靜的下午很是清晰,咚,咚,咚,在安靜的洞中回響,這樣的聲音讓我想奪路而逃。我本來一路上想的是要和這少年深入洞中的,但我選擇了退出,在洞口停住,向洞中鞠了一個躬,就默然下山了。
那天我是住在甲定,或是回到了高坡鄉政府所在的場壩,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了。有時候我甚至會恍然覺得,我從來就沒有去過甲定。但我記得那是一個月夜,臺地上星星似乎比平日所見到的都要大,也更亮。
洞葬是高坡這塊臺地上的奇異風俗。高坡人說,洞葬在高坡其實到處都有,只不過許多早已經年代久遠,無從尋覓了。現在遺址還可尋的,最著名的除了甲定洞葬之外,還有杉坪洞葬。只是那個黃昏之后,我再也沒有了去探尋洞葬的想法。
甲定當然不是高坡這塊臺地上最具代表性的地方,但它卻是我關于臺地記憶的第一個立足點,盡管如今已經顯得十分的支離破碎,但我一聽到甲定這個名字,依然感受得到17年前自己面對那些靈魂時的心跳。當青春已然逝去,靈魂的命題就越來越清晰了。
關于高坡臺地洞葬的來源,從來都是眾說紛紜。有人說,臺地上溶洞眾多,為洞葬提供了良好的自然條件,洞葬只不過是臺地上的苗民對于自然環境的充分利用。但這樣的說法卻難以服眾,因為在喀斯特地貌分布廣泛的貴州高原,洞葬并不盛行。我比較認同的是“還鄉說”。曾有學者專門考證了洞葬這種奇特葬俗的來歷,他們的“還鄉說”深深地打動了我。
前些日子整理書架,在早年的一本發黃的筆記本上,我突然發現,上邊有兩則關于洞葬的書摘——
1、“他們的祖先居住在黃河流域,神農氏就是他們的老祖宗,由于戰爭失敗的歷史原因,祖先們被迫遷徙到南方大山之中。甲定,苗語念‘翁勒翁咒’,意思是‘洪水黃河’。他們的先人一代一代夢想重返故土,以便扶柩還鄉,故有‘洞葬’之習。”——摘自《翁勒翁咒的洞葬》(作者:王穎、吳克),《南風》1994年第5期。
2、“相傳,這一帶的苗族祖先居住在黃河流域,神農氏是他們的老祖宗,由于歷史上戰爭的原因,苗家祖先被迫遷徙到南方大山中,他們時時刻刻都夢想重返故鄉。距今大約六百年,苗族的首領‘香駱’對苗民十分愛撫關心,深得苗民的崇敬,‘香駱’逝世后,子孫們將他的棺木放進一天然洞穴中,以便祭祀和瞻仰,同時希望有朝一日能扶柩還鄉,重歸故里。從此以后,凡親人過世,就沿襲這種喪葬方法,久而久之,形成了洞葬習俗。”——摘自《甲定苗族洞葬奇觀》(作者:李梅),《南風》1994年第5期。
我已經記不起為何在筆記本上摘錄這樣兩段像傳說一樣的文字。但我還是被這兩段充滿著浪漫情懷的文字所打動了。還鄉,靈魂,撫著這個舊日的筆記本,我突然想起明朝天順年間發生在高坡臺地上的石門山戰役,那個被解送京師問斬的高坡苗民首領干把豬。他的靈魂,是回到了祖先們曾經生活的黃河流域中原大地,還是回到這偏僻的高坡臺地了,回到他們的“翁勒翁咒”了?我當然清楚,筆記本上摘錄的這兩段文字,無疑有附會穿鑿之嫌,但我還是寧愿相信,那些游蕩在洞中的靈魂,他們從來都在向北張望,他們從來沒有忘記過他們的中原故鄉。
二
從我所居住的貴陽茶店開車去高坡,都是要經過噴水池這個貴陽繁華地段的。每一次經過那里,我都仿佛聽到苗民的蘆笙在震天吹響。
噴水池這個地方,與貴陽苗族有著極深的淵源。而每一年的農歷四月初八,貴陽這座城市的核心商圈所在——噴水池,都會迎來載歌載舞的苗族人。
1991年,我離開湘黔邊境那個侗家山寨,來到貴陽上大學,之后又留在了這座城市,已經有19個年頭了。這每年四月初八的噴水池苗族同胞的大聚會,可能看到也近十次了。這樣的耳濡目染中,自然而然會將噴水池與苗族同胞的音樂聯系在一起。
假如讓我在雨水充足的陜西路停留半日
我會說:哦,格魯格桑
這大地的裂痕,這消耗激情的園子
在它的晦暗中包容著茂盛的生殖
——西楚《妖精傳》
在我的朋友、苗族青年詩人西楚的詩里,我第一次看到“格魯格桑”這個苗族音譯的地名。這是苗語語境中的一座城。格魯格桑,我一下子被這個名字迷住了,這是一個多么詩意的名字啊。
格魯格桑,苗語中的貴陽。格魯格桑之于苗族人來說,并不僅僅是一個地名稱謂,這里就曾是他們祖先的棲息地,是他們實實在在的故鄉。佐證格魯格桑的一些文史資料,其實看上去似乎更像是傳說,但并不難在這樣的傳說中發現格魯格桑的蛛絲馬跡。在這些資料中,苗族人當年就在今天貴陽標志性的地點,諸如宅吉、螺螄山等地居住著,當年這些地方都曾是苗寨,但由于在與漢族土司的斗爭中失利,苗民從他們的格魯格桑不斷退出。傳說噴水池這個地方之所以成為苗族群眾集會地,就是因為苗族的一位青年英雄欲奪回失去的家園,戰死在貴陽,四月初八,正是這位叫祖德龍的苗族英雄的忌日。
失去格魯格桑的苗族人,當然也包括選擇在臺地上居住的高坡苗族。《元史·本紀》中記載:“至元二十九年,正月丙午,從葛蠻安撫使宋子賢請,招諭附平伐、紫江、甕眼、皮陵、譚溪、九堡等處諸洞貓蠻。”所謂“貓蠻”,即元代對于貴陽一帶苗族的稱謂。據史家考證,其中的“皮陵”即在今天高坡鄉的帔林。帔林離高坡鄉政府所在地場壩十余公里,與黔南州的惠水縣交界。帔林村苗族群眾今天聚居的寨子依然叫帔林寨。這里相對平緩的地理環境,使這里的生存條件在高坡臺地上顯得較為優越。看來,當年帔林苗民先人們選的這塊地確實適合繁衍生息。雖然失去了格魯格桑,但他們頑強地生活在格魯格桑的周邊。有一陣子,我瘋狂地在圖書館的舊典籍中找尋高坡的過去,但所得極為讓我失望。因為在這些文獻中,對于高坡的記載最顯著的無非征戰討伐。或許,格魯格桑這樣的名字根本就不會出現在史籍中吧。它只會在苗族人的口述史中存續。
青巖至高坡公路,即將進入高坡處,有一石峽夾峙。若從戰略意義來說,在冷兵器時代,這里自然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就是高坡的門戶——石門。它仿佛就像高坡這塊臺地的一道門,關上就完全可以與世隔絕。“上得高坡,進得石門”,十年前我練習開車的時候上高坡來,坐在旁邊的跟車教練經常念叨這樣一句話。大意就是說高坡這一段路不好開,開好這條路,就可以出師駕車了。現代駕駛條件下,依然覺得這道路險峻,由此可見當年石門之于高坡的關隘意義。
臺地上的戰事,在史料中最清晰的有兩次,都發生在明代。一是明朝天順二年(即1459年),明廷調集湘黔滇川四省兵力,與苗民激戰石門,據史載,苗民死亡上萬;二是明朝弘治十三年(即1500年),貴州水東宣慰同知宋氏假朝廷之名,經由石門攻破苗寨,至今石門懸崖上猶存宋氏所題的“永鎮邊夷”四個大字。
只不過,無論如何慘烈的戰事,最后終是無影無形地成為遠去的往事。即便如“石門山戰役”,上萬苗民的鮮血濺灑臺地,今天若要問起石門之戰,也已經是一個相當生僻的模糊事件了,時間已輕描淡寫地將它涂抹。《明史·方瑛傳》中對于這一戰事記載相當簡略——“天順二年,東苗干把豬等僭偽號,攻都勻諸衛,命瑛與巡撫白圭,合川、湖、云、貴軍討之,克六百余營。邊方悉定。”《明史·白圭傳》中的記載也大同小異——“天順二年,貴州東苗干把豬等僭偽號,攻劫都勻等處,詔進右副都御使、贊南和侯方瑛往討,圭以谷種諸夷為東苗羽翼,先破四百七十余訾,乘勝攻六美山,干把豬就擒,諸苗震詟。”在所謂的正史中,黎民之涂炭成就的往往是將帥之功業。而戰事為何發生,真的是高坡苗民攻打鄰近的“都勻諸衛”而引發?歷史的細節其實已經無從考證了。
去年冬天一個暖陽天氣,我獨上高坡。包里帶的是我的同鄉、作家、人類學家潘年英早年的人類學代表著作《百年高坡》(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一個人坐在黃昏里,坐在云頂草場的枯草甸上,看這本名聲極大,給我這位同鄉帶來極大聲譽的書,我突然看到他在書中引述史學家楊庭碩先生對明天順年間石門山戰事的分析。
楊先生不是將這場500多年前的戰事放在民族沖突的背景下,也不是將其放在官逼民反的農民起義的既定思維中,他是從經濟生活方式的角度來解析的。在楊先生看來,當年高坡臺地的苗民們當年是狩獵為生,所謂明史中記載的“攻劫都勻”,只不過是高坡苗民的一次集體大規模狩獵,根本不是什么反叛明廷。固而,當年明廷大軍壓境時,高坡的苗民們根本沒有任何的反抗準備,甚至都還在地里勞作,所以明軍攻高坡雖然聲勢浩大,但根本就沒費什么勁。
我被書中這段內容震撼了,我一下子接受了這樣的解讀,而且是深信不疑。通往都勻的古驛道就通過高坡,可由此經龍里(當年為白納長官司所轄)而往都勻。毫無疑問,500年前這一線肯定是遮天蔽地古木陰翳,對高坡臺地上狩獵為生的苗民來說,這是狩獵的最好場所。在我的老家黔東南一帶,農閑打獵的父老鄉親,經常也是穿州過縣的,獵人對于獵物的追逐,自然不受行政轄區的限制。但或許在明廷看來,這樣的行動就是對于朝廷的挑釁。所以我們看到,官兵輕易就剿殺了上萬百姓。設想一下,倘真是民變,在冷兵器時代,上萬人的反抗,就算是棍棒鋤鐮,恐怕也是要讓明朝軍隊付出不小代價吧。但歷史的迷霧,又有幾人能撥得開?
明廷的臺地屠戮,是歷史的誤會,還是歷史的必然?答案其實早已不重要。唯一能確定的是,臺地人,他們為了生存,曾經付出過多么慘重的代價。這塊曾經流血的臺地,它的傷口可曾在時間的輕撫下愈合?恐怕只能去叩問石門的山石了。大地從來有靈,或許,它會給我們以啟示。但對于歷史疑惑與追問的,都是局外人,臺地上人們的內心,遠比歷史的記載要來得寬闊。
三
臺地下的花溪,趕場是轄區民眾的一件盛事。趕鄉場的日子十余年來都沒有變更過,都是在星期天開場。鎮上不時走來苗族、布依族的婦女們,她們的服飾和山歌,給呆板的花溪街景帶來了別樣的靈動。
頭帕,背牌,袖套,腰帶,長裙,綁腿……這樣打扮的女子來自于高坡苗族。這是她們的盛裝,雖然裝束隆重,但制作工藝總體上比較粗糙。只是,這一套盛裝中的背牌,制作得十分精致。背牌由兩塊長方形的黑布片組成,一大一小,上面挑滿各種浮雕式的花紋,十分的精美。背牌,就是識別高坡這塊臺地上的苗族婦女的一個標志。但它的意味遠不止此。在這塊隆起于貴州高原的黔中臺地上,至今流行著“射背牌”的奇特風俗。
“背牌”一般用黃絲線刺繡而成,其上滿綴銀片和海貝殼。兩片背牌,一塊披于背部,一塊掛于胸前。“射背牌”活動所用的背牌,就是年輕的高坡女子所制,在射背牌的活動中,她將背牌懸掛于樹上,讓鐘情于她的男子以弓箭射擊背牌。
十余年間,我無數次在高坡的鄉間行走,無數次地聽當地人說起這神秘的“射背牌”,但我皆都無緣親歷這樣的臺地盛事。因為,高坡人的“射背牌”,并不僅僅是一種簡單儀式,而是一場花費巨大的盛大儀式。在臺地人看來,甚至比婚禮更為隆重,也更為奢侈。
只不過,這隆重的“射背牌”活動并不甜蜜,它讓當事人品味的只是愛情的苦澀。因為射背牌中的男女主角,是深深相愛卻不能結合在一起的一對苦情男女。
高坡苗族人的戀愛是自由的,但婚姻卻是慎重的,深深相戀的戀人,并不一定就是夫妻。有情人難成眷屬,這種人類愛情中的共同難題,臺地人,選擇了“射背牌”這樣的儀式來破解。
在高坡人的口述中,射背牌的儀式大體如下:當天早晨,相愛的男女隨著儀式的公證人來到“背牌坡”(專用于射背牌的坡地)。公證人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公證人亦曾經射過背牌。坡地上晨曦初透,女子取下身上的背牌,將它掛在樹上(亦可置于坡地上)。隨后,公證人念起祝詞。祝詞念完后,男子取出弓箭(非真實的戰爭用弓箭,僅僅是一個象征物),向左、右、中三個方向各射一箭,最后,他對著背牌射了一箭。女子俯身拾起自己的背牌逃走,那男子則在身后緊追不放。參加射背牌儀式的親友們,歡天喜地,齊聲山呼,山坡上其樂融融。儀式完成后,盛大的山坡宴席就開始了。男方將備好的酒菜抬至“背牌坡”,眾親友席地而坐,一醉方休。
我曾與一位苗族老人說起射背牌這種風俗。我向他提了兩個疑惑:其一,這射背牌之后,相愛的男女如何相處?其二,射背牌這種風俗,有婚約的意義在其中,但婚姻意義又不能在現實中得到體現,它存在的價值在哪里?老人告訴我,射背牌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對于高坡苗族來說,其莊重與嚴肅絲毫不遜締結婚姻。射背牌的男男女女,通過這樣的儀式,向天地和親友表明了他們感情的深厚。但射過背牌之后,他們在此世就不能再來往。其婚姻的意義其實在于一種對于來世的祈望,通俗地說,就是今世做不成夫妻,希望下輩子可以成為夫妻。
我記得那是個深秋天氣,云頂的高山草原上,風靜悄悄地動著,天藍得發亮,而且很近很近,仿佛跳起來就可以摸到它瓦藍的色塊。老人不知何時走了,我還沉浸在對于射背牌的冥想中。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寄放儀式呢?那射背牌儀式中的男女,他們為何選擇這樣一種方式來結束情感?當然可以理解為,這是一種對于傳統婚姻模式的抵抗。但高坡臺地上為何會產生這樣一種唯美而平和的方式?射背牌這種儀式,歡樂的場面肯定是有的。但是對于當事人來說,歡樂的背后該有多少的心酸。盛大的儀式,宣告了愛之深,更袒露了愛之痛。
以前我理解射背牌,更多地懷著一種對于風俗的神秘的好奇。但無數次登臨云頂之后,我漸漸發現了它的心靈意義。在寬闊的云頂草地上,無論是郁悶還是歡欣,其實都會被高天流云所帶走,最后留給我的,是內心的一片澄澈,那是自由自在的寬廣澄澈。我經常對朋友說,我喜歡高坡,并不僅僅是它的神秘,而是這一塊寬廣的臺地,帶給心靈那天高地闊的飛翔的感覺。有人說,高坡潔凈的空氣可以洗肺,而之于我而言,高坡臺地可以洗心。每一次去高坡,仿佛就是一次內心沐浴。那是一種具有宗教感的體驗。
高坡這塊臺地上孕育的射背牌的風俗,在我看來,它的心靈撫慰的意義大于實際的情愛意義。最美好的愛情,并不在婚姻的現實存續之中,它在于相愛的人心靈深處。射背牌似乎還有一個意義,就是為了來世兩個人的相認。但現世的心靈安寧才是相愛的人最為看重的。美好的愛情,并不是一定就甜蜜,它往往帶著濃重的悲劇色彩。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這樣格式化的愛情,或許也并不一定就是在述說悲劇,因為它們附著了無數公共倫理的因子。凄婉的愛情,往往在山野大地更楚楚動人。我甚至想,是不是高坡這樣一塊讓人心靈自由的臺地,觸發了高坡人對于愛情的獨特理解,他們才選擇了這樣一種著眼于心靈的崇高方式來解決有情人難成眷屬的人類情愛的共同難題?
“射背牌” 呈現的是高坡人獨特的心靈圖景,它像云頂草場的牧草一樣清新,它像高坡高天上的云一樣自由。
四
臺地之上,承天望澤
臺地之下,溪河奔流
我在苦澀的風里游走
我在呆滯的目光里穿過
——1995年詩作《臺地》
在15年前的稚嫩詩句中,依然找得到那個時候我對于高坡的最深切認知,除了神秘,其實就是它深度的貧困。在那個年代里,許多高坡人連吃個飽飯的愿望都難以滿足。即使像我這樣的窮孩子,依然能強烈地感覺臺地上的貧困,在詩句中留下“苦澀的風”、“呆滯的目光”這樣的字句。
高坡這塊臺地之外,之所以很有名氣,除了它的神秘文化,還有它廣為人知的貧困。多年后,我的同學“橋”(苗語人名)在這塊臺地上,當上了鄉長,后又當上了書記。碰到他,我還問,高坡還有餓飯的人家不。橋說,早已經沒有了。
高坡如此鄰近省會,但在很長的時期內卻受貧困之苦,這似乎太不正常了。正因如此,高坡有了一陣子成為許多單位扶貧的對象。即使在今天,說起高坡,貧困依然是許多人揮之不去的高坡印象。
高坡的貧困當然在于農業的不發達。而且,單從水稻種植的產量來說,肯定不如平原地區。這里氣候寒涼,土少石多,傳統的種植業在這里的境況可想而知。每一次面對高坡臺地上長勢顫顫巍巍的作物,我總會冒出這樣的念頭,這塊臺地上的先輩們,他們為何選擇這樣一個地方生息?他們當年又是依靠什么來養活自己?高坡臺地上,一直以來就是這樣生態凋蔽么?
這些年來行走在這塊臺地上,不時地會碰到曾經林木蔭翳的舊日遺存。就在高坡鄉的杉坪村,即有古森林群落的殘存。杉坪村位于高坡臺地亞區,是一個巖溶中山峽谷區地帶,這一帶多深溝峽谷。杉坪村就坐落于喀斯特峰叢的小盆地邊緣。和高坡的許多地區一樣,這一帶的原生植被,早已經喪失殆盡,僅有少量人工馬尾松林,不時地撞入視野。與這些微弱的林地相對應的,是大面積的草坡草地、旱作地及荒山禿嶺。但每一次回想起杉坪,我的記憶里首先浮起的卻是那些秋天里金燦燦的銀杏,它們在我的記憶里參天而上。據杉坪人說,最古老的銀杏樹,已經有400多年的歷史。杉坪并沒有營林的傳統,如此樹齡的古木的存在,自然是古森林的殘存。這些古木仿佛是高坡舊時光的化石,絲絲縷縷地勾勒著臺地的過去。
高坡的古森林盡管遙遠,但卻并不難以在舊事中找到它們的確切存在。明朝天順年間發生在高坡臺地上的那場血腥屠戮中,進入《明史》的高坡苗民首領干把豬被俘的那個年代,如今草坡一望無際的高坡云頂草原的所在,在明代是莽莽叢林。據說干把豬就是在云頂的森林中被明朝軍隊發現的。能夠供人藏身的森林,當然不是小灌木叢。而關于高坡曾經林深草茂的景象,我從《百年高坡》中看到了更為令我驚訝的口述案例——
“在民國時代,貴陽市幾家大木行的木料來源,基本上由高坡供應,尤其貴陽人所用棺材,幾乎全由高坡拉來。”(《百年高坡》,潘年英著,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10月第1版,第144頁)
“在舊社會,高坡的林業一直很發達,春水勃發的季節,高坡撓繞大坡的峽谷里就是一片繁忙的伐木景象,木材沿馬場河拉至青巖,在青巖上市出售。這種生活景象一直持續到建國后的50年代。1957年高坡為了修公路,大肆砍伐林木,許多木材來不及處理,爛在山上,腐爛后的木材長出菌子,這菌子都供人們吃了10多年。”(《百年高坡》,潘年英著,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10月第1版,第145頁)
“高坡是1964年10月1日正式通車的,以前沒有公路,只有一條大路從石門上去,那時去高坡全靠騎馬。公路通前,高坡到處是大森林。1958年搞大煉鋼鐵,上級指示高坡群眾砍伐森林,幾天工夫,森林就被砍伐一空,很多大杉樹因沒法拉出來而爛在山上,腐爛的痕跡至今尚存。”(《百年高坡》,潘年英著,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10月第1版,第145頁)
高坡臺地的貧困和窘境,當然并非僅僅在于森林的消逝。事實上伴隨人類活動的推進,在許多地方,不僅僅森林,還有大量的良田也在消逝,在工業化和城鎮化的背景下,這些自然要素的消逝,其實帶來的往往是繁榮。但我還是固執地認為,森林的不斷消失,使高坡臺地人的生存越來越艱難。在湘黔邊境林區成長的我,對于鄉村的認知,似乎總是偏執的。總覺得如果鄉村失去了綠色,失去了森林,就如一個衣不蔽體的人,它注定體面不起來。發展似乎總是避免不了以犧牲生態為代價,但像高坡臺地這樣的地方,它的生態變化告訴我們,人真的是要與森林生活在一起的,森林不僅僅豐潤著人的肺部,更滋養著人的靈魂。
隨著森林一起消逝的,其實是臺地人傳統的生存方式。石門山戰事爆發的年代,高坡人更多地過著狩獵生活。而到了清代,已成“熟苗”(即已納入朝廷統治的苗族地區)之地的高坡,剛開始了游耕生活。近現代以來高坡臺地上的農耕生活,其實也呈現過美好的年景。在土司統治退出高坡之后,清政府對于高坡臺地的農業生產,長期處于休養生息的政策。在清道光28年,高坡開始上繳糧食稅。如果我們剝去舊有的封建官府賦稅的階級剝削解讀模式,其實我們得承認,高坡這塊臺地上的先人們,曾經也創造過農耕時代的輝煌,能向政府納稅即是明證。只是,這是臺地上的世代子民所愿意選擇的方式么?似乎并沒有人愿意去解答這樣的問題。生存問題其實就是一個選擇權的問題,但明清以來的高坡臺地上,選擇的權利似乎從來沒有屬于臺地人。
我熟諳地記得高坡臺地上的這樣一些名字:石門,撓繞,新安,大洪,水塘,擺籠,平寨,云頂,杉坪,帔林,硐口,隆云,克里,甲定,高寨,五寨,掌己,甘掌,蘇亞,龍打巖,大克里,小克里,臘沖,長娃,國翁,營盤腳,漆木沖,杉木寨,開花,格亞,格棒,翁西……但我知道,這些名字之于我,之于高坡這塊臺地以外的人來說,不過就是一些符號。我甚至都無法說起它們的具體所指。許多的地名本就是苗語的音譯,但在時光的漂洗下,它的本義是什么,即使是當地人,其實也說不清道不明了。
在云頂一代的村民多為楊姓,楊姓漢族人祖籍都在湖南,他們是當年在這里守衛明廷驛道的軍人的后代。高坡今天在外人看來是一個偏僻之地,而在那個年代,這里是明朝的“國道”所在。在今天的高坡云頂村之東,依然可以看到那條古驛道的遺址,沿著這條古驛道,可以到今天黔南州龍里、貴定和貴陽孟關。當年從湖南長途跋涉而來守衛驛道的漢族軍士,他們的后代已經和苗民沒有什么差別了。甚至他們的姓氏也是一樣的。當時的明政府為編戶籍方便,賜云頂苗民為楊姓。他們的區別,或許就只在家譜中吧。大多時候,歷史不是在制造誤會,就是在制造混淆。
五
每一次去高坡云頂草原,我都沖動得想俯下身去,挨近這隆起的臺地,讓自己的身體感觸它厚實的孤獨。我不知道為何會產生這樣的神圣感。一個去西藏回來的朋友說,她看到那湛藍得無比遼闊的天空,她痛哭了,覺得心里空空蕩蕩的,仿佛被什么清洗了。這個喜歡旅游的女子,幾乎是含著淚水給我說她的青藏之旅的,我在心里對應的卻是高坡云頂草原的天高云凈。因為這樣的對應,我相信她真的為湛藍的天空哭過,她的內心真的被一條莫明的河流淘空了。
貧困總是繞不開的高坡話題。但我在高坡的游歷中,卻絕少聽到高坡人的抱怨,也聽不到他們對于臺地上生存艱難的哀嘆。相反,在我的記憶里,我所接觸到的臺地人,他們是極其豁達的。在財富的處置上,臺地人也有他們獨特的方式。比如射背牌,這其實不僅僅是一種情感的儀式,更是一種財富支付模式。射背牌也不是一般人家所能承擔的,可謂是巨資的開銷。多年來射背牌的活動開展不起來,不光是風俗的冷落,更是因缺乏這樣一筆資金。但射背牌卻是臺地上年輕人一生的愿望。傾其所有來辦“射背牌”這樣的活動,婚姻的意義是沒有的,唯一留下的只是精神寄托,那就是在個人的精神史上,在臺地人的精神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有一段美好的愛情和這個名字相關,并被子孫后代傳誦。許多人累積財富的目標就是這樣一個外人看起來很虛無的儀式,和相愛的人向天地證明——雖然不能生活在一起,但愛卻永遠地存在了心中。這是貧困的臺地上代代相傳的愛情典禮,也是貧困的臺地上代代相傳的愛情傳奇。
殺牛祭祖是這塊臺地上的另一盛事。但殺牛祭祖同樣是一項花費巨大的活動,一般人家是沒有這個能力的。但殺牛祭祖卻是臺地上每一個苗民的心中夢想。他們對于祖先的崇敬,不會因貧困而有半點的消減。在表達對于祖先的崇敬上,他們不會有任何財物上的猶豫。2010年農歷九月,我和朋友們在臺地上無意中碰到一戶蓬姓人家殺牛祭祖。臺地上稻子還尚未收完,金燦燦的梯田里,秋色仿佛要向山下傾瀉而去。雖然是蓬家祭祖,但卻是一個村子人的事情。那可是七天七夜的狂歡盛典啊。全村其他人家都不開火,大伙來這里幫忙,然后吃喝七天。但更讓我這個局外人感動的是,歌師唱起苗族古歌時,村人的那種虔誠。財富在這里再一次成就了精神的向上拔節。我看到在歌師唱起古歌時,有一位老人家淚流滿面。他告訴我們,他幾十年沒有逢過這樣的大祭了,遇到這一回也不枉過這一生了。我突然想起以前有人以扶貧之名指責高坡人殺牛,這真是一個荒唐的誤解。當一個族群能以這樣虔誠的儀式來構筑自己的精神領地,我們能做的似乎只有崇敬才是。作為局外人,我們有什么資格去指責這樣的崇高盛典?
2011年的西歷新年,貴州高原凍雨來襲,我邀友人再上高坡臺地。臺地早已經是冰天雪地銀裝素裹。黃昏的風,冷颼颼的,我們從高坡最繁華的場壩街出來,走到一個村邊,突然聽到整齊的讀經聲音。循聲而去,原來是一些村民在做禮拜。來高坡無數次,我都沒有發現這里竟然有一座教堂,更沒有想到,這里會有教徒。教堂里并沒有神父,村民們卻極其虔誠,這樣的景象讓我們都呆立不動了。
冰雪遍野的臺地上好安靜,仿佛真的可以傾聽來自天國的聲音。2006年深秋,這樣奇異的感覺,我在遙遠的巴黎也曾體驗到——當我坐在巴黎圣母院的木椅上,天幕一樣的穹頂,那陽光仿佛從天國而來,那一刻,我覺得整個人仿佛是透明的,仿佛有什么東西從身體流過,讓整個人徹底通透。我的面前有一本游客留言本,我記得我寫下的是“靈魂得安”這樣四個中國字。而這個冬夜,在高坡這塊隆起于黔中的臺地上,我再次與這樣神圣而奇異的感覺重逢了。我感覺我的身體是這樣的輕,仿佛隨意的一陣風兒,都可以將我吹到半空中。
老湖簡歷 本名陳守湖,生于1970年代,侗族,現居貴陽,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文學作品刊于《民族文學》、《山花》、《散文》、《散文海外版》、《美文》等刊,出版有散文集《草木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