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小瓊你好,很高興你能接受我的訪談??梢哉f你的詩歌寫作年齡并不長,而你的詩歌寫作又很大程度上與你的個人經歷有關,簡單談談你的經歷和最初寫作詩歌的動因吧!
答:2001年3月從四川來東莞。在一個家具廠做倉管,每天一個人守在很大很凌亂的倉庫里,等待有人來領那些膠布之類的。很多的時候,便一個人枯坐那張辦公桌前。于是偷偷地在看書,在那時寫下第一首詩。然后寄給了一個鎮報,居然發了,滿足了自己小小的虛榮心,便開始在倉庫里寫那些詩。我是從2001年開始寫詩的,在這之前不知道詩為何物,或者說詩歌在我的記憶中停留在唐詩的概念或者是中學課本中那幾首有限的現代詩中。我是來南方寫下的第一首詩歌,準確的說是那次手指甲蓋受傷的時候開始寫詩,因為受傷,我無法工作,只有休息。而手指的傷勢對于我的軀體來說,還不足已讓我像鄰床的病友一樣在呻吟中度日,窩在醫院里,我逐漸變得安靜起來,手上裹著的紗布也在兩天后習慣了,我開始思考著,因為自己從來沒有過這樣節奏緩慢的日子,這樣寬裕而無所事事的時間,我坐在床頭開始思考著自己,不斷地在假設著自己,譬如我像鄰床的那位病友一樣斷了數根手指以后會怎么樣?下次我受傷的不僅僅是指甲蓋我會怎么樣?這種假設性的思考讓我對現實生活充滿了恐懼,這種恐懼來緣于在打工生活中我們根本不能自己把握住自己的命運,太多的偶然性會把我們曾經有過的想法與念頭撕碎,破裂。我不斷在追問著自己,不斷聆聽著內心,然后把這一切在紙上敘述下來。我來東莞時,對一切都陌生,沒有朋友,沒有親人,那時也看不到自己的將來,每天下班后,不知道做什么,恰好在那有限的可見的幾本打工雜志上看到幾個打工詩人小傳和他們的詩歌,我便開始寫下了第一首詩,詩歌對我來說,是一次意外。2002年認識張守剛,一個很善良的寫詩的打工者。在他的指導下寫了不少詩。后來他介紹我認識對我詩歌極為重要的人——發星與海上。前者帶給一個作者對詩歌內心的激情,后者帶給我對世界的看法。一直到現在都默默地受到他們的為人為文的影響,有不少的收益。特別是發星,給我詩歌帶來了巨大的幫助。
問:你的詩歌寫作中似乎一直存在著徹骨的疼痛感和堅執的叩問與抗拒的情緒,其中造成這種話語方式的主要因素是什么?你如何看待“異鄉”和“外省”的狀態?
答:1980年代出生的我有時會問我的父輩們,你們自己種田,難道不知道畝產不可能有萬斤嗎,為什么不說呢?我父親沒有說,倒是我外公替我回答了,你能說嗎?是的,很多時候,當我們回過頭來看,如果我們生活在那時,在某種無形的恐懼之下,我們會說嗎?我來南方時,是一個心里有著某種朦朧的反抗沖動的年輕人,而現實生活中我是一個怯懦者,所以只能把這種反抗的沖動用文字表達出來。我也覺得自己一直在抗拒之中,對現實生活的抗拒,更多的是一個異鄉人對他身處異鄉的水土不適的抗拒,這種抗拒來自于現實生活對于像我們這樣大多數的南下打工者來說太堅硬了,而我們肉體與精神過于脆弱了,這種異鄉生活會讓我們過于敏感多疑。我不知道多年的打工生活的磨煉代表著什么意思,也許更像我在一個散文《流水線》中表達過的那樣“在時光流逝中逐漸喪失自我,有時會因喪失而感傷,因感傷而痛苦。但作為個體的我們在流水線樣的現實中是多么柔軟而脆弱,因為這種脆弱與柔軟讓我們對現實充滿了敏感,這種敏感是我們痛覺的原點,它們一點一點的擴散,充滿了我的內心,在內心深處叫喊著,反抗著,我內心因流水線的奴役而感到恥辱,但是我卻對這一切無能為力,剩下的是一種個人尊嚴的損傷,在長期的損傷中麻木下去,在麻木中我們漸漸習慣了,在習慣中我漸漸放棄曾經有過的叫喊與反抗,我漸漸成為了流水線的一部分?!币苍S這便是一個人的成熟吧,而我可能也便是在這種所謂的成熟之間,不斷地磨去自己身上的棱角,我用自己的文字來呈現了這種變化,這種所謂有意義的精神際遇。對于故鄉,我從來沒有太多的特殊感受與感情,內心沒有安定感,在漂泊著,所以一種找不到家的感覺,故鄉惟一給人的是安定感。如果沒有這種安定感,哪里都是異鄉,因為童年不愉快,我那個出生地的故鄉從來沒有給從內心上帶給安寧,但是我一直在尋找著這種故鄉,在路上尋找著故鄉。這種在路上情節更多是來自于我們對現實生活不安定感,因為別人眼里的我們那個故鄉根本盛不下我們內心,它讓我們總生活在一種漂泊感的狀態。來自世界的誘惑常常讓一個人迷失,而給我們承受故鄉這個詞的恰恰是現實的生存,一種無奈的責任,讓內心安定下來,或者是把內心那種曾經有過的追求擱置起來了,就像很多人在很多時候就放棄一樣,或者這便是我和你一直覺得身在他鄉的路上尋找著內心的故鄉。
問:隨著近些年來所謂的底層、打工和草根詩歌寫作成為主導性的詩歌話語,作為生活和生存中的弱勢群體在詩歌寫作中一定程度上占有了道德優勢和題材的倫理高度。甚至所謂的“底層趣味”和“中產階級趣味”在一些詩人和研究者那里成了新一輪的階級斗爭話語的翻版。談論你的時候很直接會想到打工詩人,你自己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身份對寫作意味著什么?
答:打工詩歌只是我詩歌的一部分,或者說是我社會角色某一部分的感受。在打工之外我還有另一種角色,比如我寫了很多鄉村有關的事情。對于打工階層的問題我還想說幾句,其實社會上每個階層都有自己的獨特的感受,不獨是最底層有這個感受。而作為勞工階層的我,對這方面有著最為明顯的感受,我只是把我這種感受表達出來,用詩歌或者其他形式。相反,我的打工題材的詩歌中吶喊的聲音比較弱,只是呈現,不斷將內心與勞工的生活狀態的呈現,并不是憂傷的絕望的吶喊,更多出于對生命本身的熱愛的投影。就對文學本身來說,我還相信文學本身隱含著一種寫作者的立場問題,雖然這些年來很多提倡著純詩寫作,去刻意將某種立場隱掉,而這種隱掉自己的立場同時就代表著另一種立場。這立場確定具體文本表達的向度,而我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置身于社會現實生活,以我一個“打工者”的立場來表達這個群體在現實生活中境遇之時,當我不斷呈現這個群體在面對欠薪,工傷,或者三十七歲女工找工的困境等,它們給讀者留下一種獲得了某種身份的象征,通過身份的定位等方面的印象,其實更多的時候我更愿揭示現實的后面的真相。為什么會這樣?是怎樣達到這樣的現實的?這才是我需要表達的原因,當我以“打工者”的身份去呈現打工者現實生活中意象已不能回答這些問題時,我便開始我另類詩歌的創作,就是長詩的寫作。我一直反對在我前面加上一些定語,比如“打工詩人”,“八零后”之類的定語還有一些其他的定語,但是加定語是別人的行為,而不是我的行為,我是打工者,寫作打工這個題材的詩歌,所以前一個問題看到我這個部分沒有錯,而對于“打工詩人”這個不倫不類的身份,一直持反對態度的。相對于打工詩歌,我更多的是看到它存在于不同我們原有詩歌中的異端,就是在我國還沒有解決農民工身份屬性、地位屬性等的一整套制度安排下,農民工的很多權利被虛置起來,農民工在城鄉二元的格局中“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夾層處境之下,農民和工人的雙重身份使其從內心上產生了對城鄉兩個社會的文化意識與精神意識的剝離感與擠壓感。打工詩歌便是在這種境況下農民工群體內心的精神縮影,它充滿了對工業文明的眺望與憧憬,對繁榮的都市文明的向往,也充滿對中國工業時代在發展過程中某些不健全的部分的反思,以及由不健全部分帶給農民工這個群體的內心傷害?!暗讓游膶W”關注這些苦難心理的變化,來尋找一種理性看待這種苦難背后的根源,是對現實真相尋問責任的承擔。它本身是一種寫作個體的獨立精神,人格與內心的潔凈。它本身是非常開闊的,是更具生命力的,它關乎人類的生存、自由、獨立意識的大主題,大情懷。如果說早期,在身份最強烈的感受,我是一個農民工,以作為農民工的感受而寫作,而后來源于自己的讀書,思考的不同,我開始認識到自己的另一個身份,就是一個現代社會上的公民。在這兩個身份上,顯然會產生不同的思考視野,當我們理解這兩個身份之后,就會感覺到我詩歌中的一些變化。而在另一些詩歌中,我的身份可能是女兒,戀人之類,當我用那個身份思考與寫作時,我寫了一些很溫情的親情詩歌或者愛情詩歌。不要將自己局限在一個類型的人中,認識自己是一個復雜的人。這些年,在我的現實生活“打工”這種生存狀態投給內心有著強烈的感受,所以我會努力將這種生存狀態表達出來,如果某一天,我沒有這種生存狀態了,再無法把握這種生活狀態下的真實感受了,我肯定就不會寫這類型的詩歌了。在詩歌寫作的理想與藝術的終極理想面前我是相當不自信的,面對這個問題時我常常無所適從。
問:很多人談到了你詩歌寫作中的關鍵詞或核心意象,比如“鐵”,“機器”,你覺得你詩歌中的核心意象是什么?
答:后來我在一個五金廠呆了五年,每天接觸鐵,做鐵制品,現實生活中鐵不斷影響到自己對生活的感觀,所以后面寫“鐵”這個詞較多了。這兩年,我寫另外一個詞多一些,就是“顫栗(晃動)”,這個源于我作為公民的身份對社會現實的不穩定而投影在內心的陰影,“無名山峰晃動,它無法控制住身影”(詩作《在橋瀝》)“跟隨打樁機的節奏顫栗”(詩作《顫抖》)“灼熱間的輕煙中,傾聽鐵的顫栗”(詩作《在鐵具上》)等,當我以一個公民的身份進入到社會現實生活中,我越來越強烈的感覺到社會現實中的不穩定,哪怕是山峰,或者鋼鐵,個體的人等它們似乎都生活在一種莫名的不安全的未來之中,一種莫名的不穩定感在游蕩著,無論是龐大的社會,還是到各階層的個體。而這種現實中的詞,帶給我在詩歌寫作中的一種情緒,比如鐵,風,顫栗(晃動),在它的背后可能便是我用這些詞完成了對個體內心或者龐大社會的隱喻,它們構成我寫作中的支點。
問:能談談詩歌寫作的“真實”問題嗎?或者說詩歌和經驗、經歷的關系。
答:作為一個寫作者,我一直在告訴自己,我無法像那些學識淵博者看到更深的哲理,或者做更多的預言,我只是這個時代平面的一個親歷者,一個在場者,我有責任將我親歷與見到的東西記下來,它們是什么題材,有什么技巧,構不構成藝術上的詩歌,小說,散文,或者是別的什么都不重要,最重要它們是此時我的生活與見到的真實。我是一個沒有受什么專業訓練的文學愛好者,也無法在什么技術上,思想上,或者別的什么經驗上來站在這里說什么,在我只是想告訴我遇到的真實。有人多次說我的寫作太灰暗,太尖銳,只是停留在憤怒的表面,是的,我只是想說,這些是我的真實感受。
霍俊明:謝謝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