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床上的娟子慢慢地睜開了雙眼,不用看表,她也能估摸到,這是凌晨三點左右。這幾個月來,一旦這個時候她能醒來,她就明白,她又迎來生命中的新的一天——陰陽交替后不久的這個時辰對于危重病人來說就是一道門檻,跨過這道門檻就等于一只腳踏進了生命之門。娟子的嘴角動了動,自己送給自己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其實,這笑中的苦澀,笑中的隱痛,笑中的傷感,只有她自己能品嘗到。當時,她就是這樣把微笑送給記者的鏡頭的,只是,笑的幅度稍微大了一點。照片在《古都晚報》刊出后,她才發覺,她的笑是那么勉強,那么干澀,做秀的味道不可抑制。盡管,記者撰文說,一個癌癥晚期病人、一個和生命頑強抗爭的年輕女人用微笑面對病魔,用微笑面對死亡。這些溢美之詞并沒有使她感動。變成印刷品的面龐比鏡子里的她更削瘦更枯萎,那蒼白,那衰弱,想掩飾也掩飾不住。她覺得,她展示給千百萬讀者的是一份丑陋——本來,她是那么的美麗,那么的動人,多少男人曾經為她而傾倒。捧起報紙,她才想,你錯了,你應當把她最眩目的照片刊登出來,給讀者一份美的享受。在你的相冊中,那些美麗的照片不下一百張。快到彌留之際了,你應當把你心中的秘密全抖出來——在古都大學讀大三的時候,你和第一個男友張濤有一張合影,背景是花紅草綠,是藍天白云,兩個人的笑都是從內心里流淌出來的——自然,真摯,不含一點兒雜質。你和第二位男友劉峰在秦嶺之巔的那張合影就是一張上乘的攝影作品,照片的底色是一片翠綠,是張揚的生命。這些照片,你至今完好無損地保留著——把年輕時的美好時光留在底版上,留在自己的心中。然而,替代她的美麗的竟然是這樣的“微笑”?她面對報紙潸然淚下了。娟子,不要太激動。張巖一面用紙巾給她揩擦眼淚一面說。丈夫還以為她流下的是激動的淚水。不知道張巖是窺探不到她的內心,還是故意這樣說?她拋開了報紙。好,這張照片拍得好。張巖又來了一句。她點了點頭。她不能叫張巖看到她的內心里去。哪怕記者把她作為一個新聞報道的“點”,作為“宣傳”的由頭,她只能好好的配合了。活到了三十八歲,她還沒有和媒體發生過一次關系。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她竟然成了媒體所關注的人物。是媒體需要她,還是她需要媒體,她還沒有來得及細想,就把名字和身體變成印刷品了。
那天,不只是《古都晚報》的記者來了,《長安早報》、《秦風日報》、《華藝報》,還有S省電視臺,西市電視臺的記者都來了。記者們爭相競拍。她插著氧氣回答他們提出的那些很亮眼卻缺少人情的問題。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學女教師在生命瀕臨消亡的時候竟然給記者們帶來了這么大的興趣?她興奮得幾乎昏厥過去了。張巖悄悄地把醫生叫來才把記者轟走了。沒過幾天,幾個記者又來做第二次采訪。他們給娟子說,省里的一位省長級別的官員發了話,要在全省弘揚娟子和病魔頑強斗爭的精神,把娟子作為一種偶像哄抬起來。娟子被人從病床上扶下來抬上輪椅,面對鏡頭,她微笑著,努力地笑出一種“精神”來……
娟子抬眼去看,吊瓶里的液體依舊忠貞不渝地嘀嗒著。頂燈關掉了,只有墻體上的地燈還亮著,房間里的光線很幽暗。這黯淡的光和她現在的生命狀態十分合拍。人生真是難料。她的生命猶如星光,已處在燦爛之時,說黯淡就黯淡了?說熄滅就要熄滅了?她的身體一向很好,學校里每年做體檢,各項指標基本正常,當她連走三家醫院,證實她確實患上癌癥之后,面對診斷證明,她的淚水噴涌而出。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她被第一任男友張濤的預言擊中了——十五年前,她和張濤分手之后,張濤在廣州的文學期刊《作品》雜志上刊發了一篇短篇小說,那時候,張濤的虛構能力還很差,他把他和她的愛情故事幾乎原封不動地寫進了小說,小說中的女主人公——人物原形娟子,患癌癥于十五年后病故了。她并不認為這是張濤對她的詛咒。當時讀完小說,她只是覺得張濤是對一種死亡了的愛情的絕望和留戀。當她躺倒在病床上之后,她很思念張濤,思念中有內疚和自責,她反而覺得張濤不只是一位小說家,也是一位思想家,張濤的小說對一個女孩兒的薄情寡義的抨擊和對人的罪惡感的揭示是顯而易見的。
娟子側眼一看,對面床上張巖的面龐朝著西邊的墻壁,身子蜷成一張弓。張巖的身上也是披著幽幽暗暗的光。她不知道,張巖睡著了還是沒有睡著,他太累了。她不忍心叫醒他。
從凌晨一點到四點,張巖一眼也沒有合。他知道,這時候,對于任何一個病人來說,都是生命最脆弱的時刻。時間,對于娟子來說是有限的,對于張巖來說是難熬的,每一分鐘每一小時都仿佛鋼鋸一般在他的心上鋸。醫生告訴她,娟子再能撐,也撐不了一個禮拜。使他吃驚的是,娟子依舊思維清晰,頭腦清楚。在娟子彌留之際,他盡力滿足她提出的任何要求。雖然,他從內心里極力反對記者采訪。可是,娟子高興那樣做,他就竭盡全力把這件事做好。當記者們走了之后,他下了樓,離開病房,坐在醫院里的花園里,陷入了深思:娟子沒有患病之前不是這樣的。她實實在在的做人,實實在在的做事。她病了。病了不只是身體,還有心理——她留戀人生渴望活著——這是人的本能。雖然躺在病床上,她對穿什么衣服,梳理成什么發型都很在乎。她每天惦念著房間里的花澆水了沒有,寵物喂了沒有,就是一只紐扣沒有扣好,她也不答應——仿佛生活是她永遠的伴侶,她要每天都偎依。本來,這才是她的正常心理。可是,面對記者,她卻要做出一副笑對死亡的樣子來,好像死亡是她馴服了一只老虎,服服帖帖地被她騎在身上。到了這個時候了,她突然變得極其虛榮,希望像官員、影視名星或三流作家一樣上報紙上電視。對此,張巖難以理解。可是,他只能依著她。當張巖拿到報紙,看到娟子變成油墨的面龐時,心痛如刀割。昔日美麗的娟子只是一具骨架只是面容的線條,掙扎出來的笑容做作扭捏不說,簡直是一副丑態。那些十分功利的記者們為了獲取新聞,給報紙增添賣點,硬是讓娟子用虛假的笑容虛假的情感而支撐著“宣傳品”——從而使某些政府官員以此來說教。有誰關注娟子的自尊和人格——連娟子自己把自尊和尊嚴也丟到腦后了。為此,他痛心,他惋惜。
接下來發生的事,張巖十分不滿又無法阻攔——娟子決定把自己的遺體捐出去。人是有尊嚴的。活著有活著的尊嚴,死者有死者的尊嚴。曝尸三日是對死者尊嚴的賤踏。把自己的心臟、肝臟、腎臟、鼻子、眼睛、大陰唇、小陰唇、乳房等等器官裝進有福爾馬林的玻璃瓶子中供好多人去觀賞、去研究,雖然不失“高尚”“偉大”,可是,死者的尊嚴呢?死者的靈魂能安寧嗎?張巖相信,人是有靈魂的。人死了,靈魂不滅。有誰希望自己的遺體被肢解?有誰希望自己的器官被置于大廳廣眾之中?盡管,記者們借此可以寫一篇能獲得一等獎附帶幾千元或上萬元獎金的文章,也可以把娟子和董存瑞、黃繼光、歐陽海等等共和國昔日的英雄人物相提并論,可以給娟子頭上安好多高帽子,可是,本該入土為安的娟子被肢解了,變成了血淋淋的一塊又一塊。今天上午,娟子剛剛在遺體贈儀式上簽了字,記者們剛剛走出病房,張巖就躲進衛生間干嘔了幾口,他不由得傷心落淚了。
張巖真不知道,在這幾天里,娟子又將會做出什么不可思義的舉動來。
當娟子告訴張巖,她要提前舉行告別儀式時,張巖看著娟子,無話可說了。娟子拉著張巖的手,淚水漣漣,一句話不說,她突然松開了手,把頭偏向了一邊。張巖不是沒有聽清楚,他聽清楚了——娟子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人沒有走,咋能舉行告別儀式?張巖覺得,娟子要不是心理嚴重扭曲就是心于肉體先死了,不然她不會有這種想法的。這和她笑對記者,笑對死亡的心態完全相悖。
其實,這是娟子經過反復思考才做出的決定:她參加過親友的告別儀式,也參加過同事的告別儀式。那些告別儀式都是做給別人看的,和死者毫無關系。告別儀式上的氣氛無論怎樣悲痛傷感,死者毫無感應,更何況,還有一些虛假的面孔和別有用心的哭泣,死者窺視不到,無從知曉。死亡是一面鏡子。娟子試圖從這面鏡子里看看諸多的面孔,娟子也是想最后一次滿足自己的心理需求:她在親朋好友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重?
過了一會兒,張巖拉住了娟子的一只手。娟子的手枯瘦而冰涼。娟子慢慢地側過了身。張巖小聲說,就按你說的辦。到了這個時候了,張巖和娟子還能有什么過意不去的?除了他不能上天給娟子摘星星外,娟子一旦開了口,任何事他都可以做。
什么時候?張巖小心翼翼地問。
后天。娟子說。
我現在就去下訃告。張巖說。
所有的程序都按真的做,告訴親朋好友,我走了。這不是演戲。娟子說。
要不要給記者們說?張巖問。
當然要說。還有我的一位朋友張濤。對了,我高中時的一個同學,現在市政府當秘書長,他叫劉燁,你一定要告訴他,我走了。娟子一一叮嚀。
我現在就去操辦。張巖說。
娟子的告別儀式如期在三兆殯儀館舉行。早晨九點,親朋好友和報社、電視臺的記者都到了。數不清的花圈從大廳內一直排放在外面的廣場上。娟子躺在花叢之中。她被精心化了妝。大廳的正前方是一張巨大的美麗的照片。低沉的哀樂和人的哭泣并不合拍。按照儀程,第一項,是由市教育局的局長介紹娟子的生平事跡。可是,市教育局的局長遲遲沒有到,大家只能在等待中。
娟子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她真想睜開眼睛看一看,可是,她不能那樣。她一次一次地克制了自己。她把所有的感覺都凝聚在了耳朵上,她只能憑耳朵分辨,是誰在啜泣,是誰在嚎哭,是誰在發問:她怎么說走就走了?她只能在想象中捕捉人們面部的表情。她看見了一張幸災樂禍的面孔,這是和她在同一個辦公室里的語文老師,小她五六歲。平日里,和她最要好,連和情人上床的細節都告訴了她,包括女人對男人那獨到的感覺。她住院期間,她看望過她不止五次。現在,她站在遠處看著她,似乎不是看一具遺體,而是在欣賞一道風景。她的眼角眉梢掛滿了譏諷之意。似乎娟子一死,她的漂亮和風騷可以在學校里獨樹一幟了。站在她右側的是禿了頂的數學老師田高,老頭子今年就退休了。他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娟子覺得,田先生正在死盯著自己,這眼神她再也熟悉不過了。她第一次和田先生去成都參加一個會議,他在火車上就是用這樣的眼神一路上死盯自己的。在那次會上,他居然給她寫了求愛信。他說了一大堆話,其實只有一個意思;會議結束后和他一同去張家界,在風景名勝區共渡愛河——他迫切渴望她的肉體。她一口回絕了。回去的時候,故意沒有和她同坐一列火車。她不是嫌他老。她對他毫無興趣,可以說討厭他,他謹小慎微,膽小怕事;目光一張開,就去搜刮女性身體上隱秘的部分,好像八輩子沒見過女人。如果她愛他,她在開會期間就和他上床了。你看看,你這具肉體不一會兒就要化成一堆灰了,你還在我面前裝什么貞潔?你讓我睡了是一死,不讓我睡還是一死。你是逃不脫命運的。你的漂亮一文不值了。我看出了他的內心,我真想爬起來和他好好談一談:你有權利喜歡我,我也有權利不愛你,但我已死了,你怎么能詛咒我?我真沒有看錯,你是小人一個。
局長來了,告別儀式就要開始了。
娟子在苦苦地等兩個人。一個是張濤,一個是劉燁。這兩個男人曾經要死要活地愛過她,曾經的山盟海誓,曾經的纏綿細語,猶如在耳邊。張濤發誓,非她不娶,最終還是沒有娶她。但她從內心里原諒了張濤。張濤在床上給她帶來過莫大的快活——愛,畢竟是一種感覺,尤其不能排斥肉體的愉悅,這愉悅是刻骨銘心的,是將女人釘死在愛情的柱子上的一顆死死的釘子,任何理智的女人也逃不脫肉體愉悅的牢籠——難怪有人說,女人是貪歡的動物。如果床上不愉快,再美好的愛情也是一句空話。即使她和張巖結了婚,她對張濤依舊念念不忘。盡管,她的頭上有了“優秀教師”、“青年衛士”等等光環,這和她的愛情毫無關系。而劉燁是她把處女之身獻給他的男人。她讀高二時,就糊里糊涂和劉燁上了床。可以說,劉燁是她的初戀,他們之間的愛情,不要說張巖不知道,張濤也不知道的。盡管他們只上過幾次床,可劉燁給她留下的記憶像藍天一樣,永遠在頭頂上。劉燁第一次和她做完愛,趴在她的身上居然大哭不止。盡管,她和劉燁多年沒有來往了。可是,我死了,他總該來送我一程吧,況且我特意叫張巖告訴了他。也許,他早已把我拋進了感情的垃圾堆。劉燁比張濤更無情?
娟子懷著美好的愿望躺在花團錦族中進行最后的死亡等待。
一陣恐懼像繩子一樣將娟子緊緊地捆住了,在病床上躺了那么多天,你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過,你的聽覺、視覺、觸覺……所有的感覺系統都將像燈一樣熄滅。你似乎才意識到,死亡就等于對于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一切你將失去感覺,無法知道。死亡就是你推不動蹬不掉的黑暗,這黑暗沉重地壓住了你。什么美麗與丑陋、有幸與不幸、快樂與憂傷、光榮與恥辱、榮耀與低賤,這一切,對你來說,都等于零。什么后位式、狗趴式、站立式的做愛,你永遠也做不到、享受不到了。娟子覺得自己在顫抖。她叮嚀自己,這場戲快完了,一定要堅持下來,演到閉幕,你絕不能在抖動中驚動親朋好友。她竟希望這不是預演而是真的。希望她現在就死去,希望這恐懼盡早地結束。不過,她還是希求能最后看一眼張濤和劉燁。看看這兩個男人的嘴臉。彌留之際,她不渴望昔日的愛情帶給她的興奮和快活了,她只是想證實人的丑陋和愛的虛假。她緊閉著雙眼,不叫淚水流下來。她聽不見教育局長在說什么,聽不見有人在議論,聽不見有人在嘆息,聽不見有人在哭泣。她看見,不遠處的死亡如同一堆火在燃燒。人的生命在大火中被燒成了灰燼。這個世界干干凈凈的,什么也沒有了。
第一個儀程快進行完了。張濤和劉燁還是沒有來。娟子焦灼難耐。她憋不住自己,尿在了褲子里。
哀樂停止了。大廳里靜悄悄的,市教育局的局長裝腔作勢地用緩慢的語調介紹著娟子對教育事業所做的貢獻。
這時候,娟子再也忍不住。她突然坐起來了,她叫了一聲:張濤。劉燁。然后,一頭栽倒了。
殯儀館內剎那亂成一團糟,不明真相的人抱頭鼠竄,向外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