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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色遺夢(中篇小說)

2011-12-31 00:00:00海男
滇池 2011年10期

1、第一個看見弗朗西斯出現在

碧色寨的人應該是誰?

那是一個午后,麗莎剛好推開窗戶,每天的這個時刻她總是面朝著整個火車站,這時候會有一輛火車從越南途經碧色寨。她會站在窗戶或者雙臂趴在窗戶往火車站方向看去,在這個不足100米的距離里,她會看到有乘客下站,他們通常是歐洲人,他們在幾十年中源源不斷地進入這個地區,更多的人獨立的下站,還有一些人帶著家眷,帶家眷者通常會帶幾只箱子。車站幾十年如一日,迎候著異域人進入碧色寨,這不僅是一座人們傳說中的特級火車站,它也是在通過火車傳播的一座烏有之鄉。許多人進入這個地區,更愿意在碧色寨住上一段時間,有些人住上一段時間,感受幾天這里的烏有之鄉氣味以后就離開了,有些人卻再也無法離開碧色寨,比如,母親艾米莉,她就是一個愿意感受在碧色寨的法國女人。自從進入碧色寨以后,母親就建立了她的醫院,從而可以演變她內心的生活。比如希臘人馬克,他因為偶然經過了碧色寨,從而在偶然之中看見了采桑子之后,就再也沒有離開碧色寨。這樣的個例在碧色寨很多,你很難研究他們為什么在這樣一個戰亂的世紀,駐留于碧色寨,盡管碧色寨是一個小世界,它擁有社會的一切服務設施,但它面對一個世界的地理圖像時,仍然像是一只看不見的跳虱般纖巧。如果失去滇越鐵路,或者將它剝離出滇越鐵路,它很快又會回到它像一只跳虱的命運之中去:寂靜、樸素,很容易被這個世界的目光所遺忘,很容易被世界屏障所遮住。

所有進入碧色寨的人們都會在此停留一夜或者更長時間。

他們無法說清楚為什么會在碧色寨停留,正像人們無法講清楚人類賜給凡俗者的旅途是為了什么一樣。更多的旅途者的內心被虛無掩飾著他們的目光和意圖。虛無是碧色寨通往人們心靈世界的一種幻想術,盡管這座車站是現實的,它的現實遍布在碧色寨的郵局、醫院、酒樓、貨站等等。在一個擁有現實的小世界里,虛無源于人們的精神所追尋的光澤。

你很難判斷在碧色寨,現實和虛無在何處相遇。

于是,列車又一次在這個顯得有些慵懶、恍惚的時刻進入了碧色寨,你如果在下站的人群中看見那個滿面胡須的弗朗西斯的話,你到底是看到了虛無還是現實?旁邊,在鐵軌一側,一個法國男人坐在一把椅子上,他就著一瓶香檳,在暢飲著,他大約是醉了,依傍著鐵路,依傍著哐當聲,依傍令他內心憂傷和迷惘的旋律。

突然,麗莎的目光凝固在那個站在火車站的男人身上,他的滿面胡須早已使他變成了另一個男人。他的滿身疲憊看不出當年從蒙自消失的英俊的弗朗西斯的模樣……盡管如此,麗莎的心跳得快起來,她搖搖頭又肯定地再次將目光投向車站上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手里拎著兩只箱子,左手和右手分別拎一只,這是兩只咖啡色的皮箱,純熱帶咖啡的那種顏色。這也是撲面而來的歐洲旅行者游離于碧色寨時的基本色調。這令麗莎想到了父親身上的色澤,一個被咖啡色上衣褲、皮靴、皮帶、皮包、攝影包、望遠鏡所籠罩的鐵路工程師的形態。

這個拎著咖啡色箱子的男人讓麗莎想起了一個男人。

已經消失了十幾年的弗朗西斯在她內心世界中重現而出,這樣的場景,每當她見到采桑子時,總會越過火車站的鐵軌,越過歲月那潮濕的眼眶撲面而來。十幾年來,她一直站在采桑子身邊,以一個女人和作家的心態去理解采桑子孤寂的守望。

當她以一個女人的心情前去理解守望者的采桑子時,她的內心交織出疼痛,迷惘和悲惘,而且還伴有少許的埋怨。她以一個同性者的身份體現著這個女人的寂寞和愛情時,也在內心埋怨著音訊湮滅的弗朗西斯的不負責任。

當她以一個作家的心情站在守望者采桑子身邊時,她既理解守望著采桑子的愛情,也同時理解弗朗西斯漫無邊際的旅程,以及他音訊杳無的生活方式,這是兩種不同的對于人性故事的切入口,她理解采桑子始終如一的等待和守望的形態,這個平凡的女人依賴于碧色寨的時空,依賴于她內心堅韌而強大的愛情,帶著他們的女兒丫丫駐守在碧色寨,因為她自始至終有一個堅定的信念:弗朗西斯一定會乘火車回來的,同時,她仿佛看到那個以飄泊和漫游為主題的弗朗西斯,她高中時的同學,因為父親是一個外交官而來到蒙自,同樣,弗朗西斯也就乘火車來到了蒙自,在蒙自,弗朗西斯認識了采桑子,兩人陷入了愛欲之中,之后,弗朗西斯仍然乘火車離開蒙自,因為在弗朗西斯的世界里,前往印度是他的一種理想漫游生活,弗朗西斯不會囿于蒙自女孩已經懷孕的現狀,不會囿于傳統的規則之中,因為印度在召喚著他的靈魂。

突然間,在間隔百米的距離之中,麗莎看到弗朗西斯的眼睛在那個拎著兩只咖啡色包的男人臉上,他尋找到了弗朗西斯的眼神。她咚咚地穿過樓梯,在她內心世界一個現實撲面而來了:采桑子等待的那個男人回到了碧色寨。

2、她跑到了火車站,離弗朗西斯

越來越近了

原來距離如此之近,她跑到火車站臺,離弗朗西斯越來越近了。弗朗西斯面對著火車站,他此時此刻的身體既是疲憊的,也是充滿期待的,猛然間,一個穿法式長裙的女人來到了他面前,他很快叫出了麗莎的名字。對于他來說,過去了十幾年,麗莎的變化并不太大,如果說有什么變化的話,那就是在十幾年之后,當弗朗西斯西去印度經歷了那里的天空籠罩和故事以后,那個叫麗莎的女孩子變得成熟起來了,女人之所以像果實一樣在秋色成熟起來,是因為女人在春、夏以后已經歷煉出了身體中飽滿的元素,那些豐盈的雨水、炎熱的季風,呼嘯而來的風暴,肆虐的疼痛,使女人用身體負載著世界上所有一切極限或無極限的羈絆,就這樣女人成熟了,她們在男人面前變成了果實。麗莎的眼眶中涌滿了淚水,這淚水是她作為女人,為另一個女人采桑子而蕩浮出來的。現在,她面臨著將弗朗西斯帶到采桑子面前的現實,她感覺到了弗朗西斯的目光在眺望中尋找的那種迷惘和追問,然而,十幾年已經過去了,他已經習慣了忍受漫長旅途的喧囂和寂寞,現在,他緘默著。麗莎對他說:“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弗朗西斯什么也不說,他的目光是苦澀的,這苦澀,如果回到十幾年前的蒙自,是無法在他眼睛中看到的。是時間的滄桑給了那雙眼睛苦澀。是時候了,麗莎將把這個男人帶到守望者采桑子的面前去。

弗朗西斯變得少語了,他沉默中跟隨著麗莎往前走去。

3、采桑子現在在干什么?

采桑子的現實生活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成為定格,那是鑲嵌在鐵軌上的螺釘,那是朝暮深入她世界的一種雨露。采桑子的現實是過橋米線店和她女兒丫丫的現實,在這兩個世界里,看不出她會害怕什么,似乎只要有兩者環繞于她的身體,她就一定會捍衛她生命中的信念。

采桑子的現實是堅守在碧色寨的世界里,每天聆聽火車的鳴叫,哐當聲,呼嘯聲越過她的耳膜,越過她的視野。

采桑子現在在干什么?她置身在過橋米線店內忙碌著,雖然店內有小工在忙碌,但她是管理者,沒有她,小小的過橋米線店就會混亂起來。她管理著店內的一切運轉,比如鹽、酒、辛辣味的彌漫,她要為這些味道籌集香味并誘引消費者的味蕾,為其如此,這座店才可能存在下去,她管理著她自己和女兒丫丫的生活常態,這個以碧色寨為軸心的夜生活常態,可以延伸出她的夢幻。同時她也在管理著她的夢幻,在枝蔓叢生的天空之下,她的夢幻不是圓舞曲,也不是雙人舞蹈。那是一種從她身體中漫溢出來的旋律,適合她始終如一地在這旋律之下往前走或者奔跑出去。在延旋律中她不知道幻想過了多少次弗朗西斯乘火車回來的場景,有多少次她在這旋律彌漫中被暴雨淋濕了身體,她站在火車站,仰起濕漉漉的頭頸看著天空……她抵達不了遠方,也無法在這個世界上西去印度尋找弗朗西斯。她太平凡了,平凡得像那些從碧色寨脫穎而出的野花,那些搖曳之花,一年復一年的悄然開放……

4、弗朗西斯與采桑子的見面

麗莎將弗朗西斯帶到采桑子的過橋米線店門口時,采桑子看見了麗莎,卻并沒有被弗朗西斯所吸引。在這樣平常的日子,每天到她店里品嘗一碗米線的歐洲人來來往往,很多人下火車以后,同樣拎著箱子,拎著身體中沉重的履歷。她已經習慣了面對歐洲人的旅途,習慣了用她居住在碧色寨的那顆飽滿的心接納這個世界上各種身份者出現在她眼前。弗朗西斯發現了采桑子,就像他之前很快就認出了麗莎。在更多的情況下,女人面對時間比男人更能夠接受熔煉,即使將她們投入爐火中,她們同樣保持著身體中的燦爛。麗莎和采桑子就是同類的女人,她們置身在碧色寨,遭遇著不同的愛情故事——她們因時間和愛情中的陰陰而閃閃發光,并在這里展現出她們的心智和成熟而健全的身體語言,她們從不因為愛情那欲哭無淚而喪失等待,也不會因為愛情那深沉而又無妄的歸宿而失去摯愛。她們的根在這里,因偶然開始了她們從碧色寨延伸出去的愛情……這愛情熠熠生輝,閃耀如法國香檳飛濺之泡沫,如一個多霧的中午,從碧色寨奔馳而來的列車那些令人心醉而令人期待的哐當聲……

現在,弗朗西斯已經認出了那個穿著棉花布衣的女子就是采桑子,就是他從大海的另一邊尋找的女人,就是他歷盡了十幾年的漂泊和長旅以后,渴望見到的女人。

采桑子感覺到了什么?周圍依然是那樣,既寂靜又喧嘩,它的寂靜中包含著一朵花從怒放到凋零后的傷心,這樣的時刻沒有旋律綻放,它的喧囂中充斥著一列火車途經碧色寨時的傷懷之旅的訴說聲,這樣的訴說需要眾鳥的演奏,所以,它是繽紛而熱鬧的,采桑子感覺到從空氣中突然涌來的松濤聲,那些帶著大海的鹽味、腥味仿佛被這個滿身疲憊的咖啡衣的男人帶到面前。她的目光掠過了站在麗莎旁邊的那個男人的兩只咖啡色箱子,然后,目光很快上升,直到她的目光與這個男人的目光相遇。

這樣的機遇,使弗朗西斯的身體終于越過了茫無邊際的大海的渺茫,使他上了岸,他那被激流和漂泊所撞擊的肋骨,在面對一個女人如水的目光時,終于沉了下去,他進到她眼睛的深水中,他在渴望這個女子用她深水中的睫毛擋住地平線。他希望漫漫長旅終有歸途,而這個女人就是他的歸途。

這樣的相遇,使陷入碧色寨烏有之鄉的采桑子堅韌的身體突然想坍塌下地,因為在過去的十幾年里,她不曾尋找到地上的棉花地,哪怕是她昂起頭凝望著星空時,她都在歷煉著鋼鐵般的等待和夢想的磁鐵,而此刻,她的身心如棉花那樣柔軟,因為她本就是棉花和水,此刻,她必須坍塌才可能接近這個真理:那些心懷著等待和守望者,終有一天會等到他們的愛人回來。

5、關于碧色寨的空間問題和

結構理念

麗莎離開了,她知道采桑子和弗朗西斯需要一個空間。惟有那個獨立的空間才可能承擔和支撐十幾年他們的分離之苦。

關于空間,碧色寨就是一個各種空間的聚集地。

比如,以酒樓的形式展開的空間,它必須為人服務,也就是說人是它的主宰者,人來了,就給火車站帶來了人氣,沒有人,一座車站就是一座被人類所遺忘和廢棄的符號而已。人來了,帶來了聲音、腳步,人的履歷。人來了,編織紛亂和史學的人進入了車站,他們需要睡眠,私處,所以碧色寨從一開始就擁有了希臘兄弟倆修建的哥臚士酒店,它占據了碧色寨風水最佳的山坡,從此處可以眺望碧色寨通及的任何一個地理位置和方向,當人置身在酒樓,可以眺望到碧色寨外荒涼的山岡,它們是模糊的,因模糊而荒涼,在紫藤、丁香爬滿的中西合璧紅瓦黃墻上,那些蒼茫的歲月似乎正在用盡力量在攀援,在這個空間里,進入碧色寨的商人、情侶、琴手、妖人、刺客……所獲得的空間就是在碧色寨經歷睡夢之香甜或經歷失眠之漫游。

占地大約40畝的大通公司,在那個時期將碧色寨周圍最幽秘的地理景象圈入其中,百年以后,仍可以探究里面迷宮和古堡似的墻壁,它們越過溝壑,起伏的坡度中矗立起了高大的墻壁,在里面,設置著二十世紀初葉碧色寨式的防盜槍眼,從里面可以窺伺外面的動局,一旦有盜賊進入槍眼之內,則會引起內部的喧嘩。百年以后,當我進入其中,仍會被大通公司貨棧點倉庫所籠罩,這些百年之前的物流庫場,仍保留著中西方的物質之潮流,它們猶如大海岸邊的一個中轉站和碼頭。從智慧的布局拓開了碧色寨通往異地和內地大門的物質生活,那塊早已被荒野之草所覆蓋的則是網球場——也可能是云南百年以前第一個網球場,在里面,你可以領略百年前網球場上的場景,你可以想象,那些打網球的云南人,那些打網球的歐洲人……這些空間促成了碧色寨繁榮的景色。

除此之外,還有亞細水火油公司代理分局,碧色寨是它的分局之一。這座純粹由法國人經營的公司分局——揭開了云南內地燈光照明的一次革命,在之前,云南內地使用香油燈的歷史逐漸地斑駁,取而代之的是采用水火油燈。除此之外是寸軌材料廠、安興洋行、沙厘耶洋行、加坡公司、普利洋行代理局、巴黎百貨公司代理處、英美煙草公司代理處……所有這些都占據了碧色寨的空間,正是這些空間使法國商人、美國、英國、德國、日本、希臘的商人們匯集此地,那些在百年之前到過碧色寨的洋貨,那些大錫、棉布也同時到了此地。這些空間環行著碧色寨車站的血液紐帶,失去它們,或者一旦喪失它們,碧色寨就會變成一座廢棄的空城。

現在,在經歷了十幾年的長別離以后,弗朗西斯回到了碧色寨,他需要空間,由其是在與采桑子見面之后,更需要空間獨處。這樣的空間不是一座倉庫,他們不需要置身在充滿物質意味的空間中訴說,也不需要前去尋找一座天籟之堂,在遠離塵世的空靈旋律中失去現實,只會使他們變得更加虛弱不堪;這樣的空間不是面對大海,那越過汪洋的彼岸太遙遠,哪怕他們伸出雙臂,已無法夠到那些波濤洶涌,他們也不需要那些宏大的空間,比如人來人往的廣場或者俱樂部的紫紅色燈光之下,他們此刻需要的是獨處,準確地說是兩個人的世界。

麗莎離開了,她深信不疑,兩個人的世界已被他們攬緊,在經歷了漫長的分離之苦役以后,他們終于再次見面了。這就是他們所獲得的空間,這樣的空間可以在碧色寨的任何一個酒吧、車站、角隅、倉庫的墻壁之下,采桑子的米線店的院內尋找到。

6、希臘人馬克和丫丫依然在

山坡上拼讀英文

弗朗西斯回來了,希臘人馬克面臨著什么選擇?此刻,麗莎在尋找著馬克,她希望在第一時間中尋找到馬克,然后好好跟馬克說說現實生活。之前,麗莎就已經掌握了解了馬克和采桑子和丫丫的故事。她長時間一直被馬克對采桑子的關懷和愛情所感染著,每次散步到鐵軌上的山坡,她都會看見馬克帶著丫丫坐在坡地上,那些金色的葵花枝頭搖曳著,或者那些攀援在木枝桿上的豆莢飽滿地吸收著雨水和陽光,在每個季節里,他們都坐在那塊突兀而起的坡地上,馬克在多少年來始終在那里獨立地為丫丫上英文課,丫丫坐在草地上,馬克忽兒會站起來,他手里拿著一本自編的英文課文,而丫丫手里也同樣攤開了作業本。多少年來,這個場景總是出現在麗莎眼前,使她感慨希臘人馬克的那種美好胸襟。后來,她知道了,馬克曾試圖帶領采桑子和丫丫離開被飛機轟炸所籠罩的碧色寨,乘火車前往越南海防,然后再乘輪船前往他的希臘故鄉,后來被采桑子堅決的拒絕了。為此,馬克也同時放棄了離開碧色寨,決意留下來陪伴采桑子和丫丫。當飛機不斷地盤桓時,人們在談論著恐怖,同時也照常在飛機離開以后繼續生活。馬克也如此,他經常帶著丫丫坐在鐵軌外的山坡,繼續翻拂著他自編的英文教材書,為女孩丫丫上課。

繼續,不僅僅是一個詞匯,而且是一段旋律,只要這種旋律存在著,生活就可以展露出被我們已經嘗試過的時間以及未被我們所經歷的時間之謎。

丫丫已經習慣于坐在山坡上,傾聽著她的希臘老師拼讀的一個又一個英文詞匯。

馬克已經習慣于留在碧色寨異鄉的天空之下,開著咖啡屋,除此之外,陪伴著采桑子和丫丫的現實生活,這是一種生活的繼續的常態。

麗莎站在一棵橙樹下看著這種常態。遠遠地,從微風中會送來他們各自拼讀英文單詞的卷舌音,那些演變在舌頭下的故事,不僅僅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日復一日的現實,也同時使他們獲得了精神和心靈上的慰藉和滿足。

盡管如此,當一陣又一陣拼讀英文詞匯的卷舌音,隨同微風蕩漾落下去時,麗莎來到了他們身邊。

首先,麗莎要讓丫丫離開一會兒,麗莎說讓丫丫回她母親艾米莉的診所去,幫她去書屋取一本英文詞典。丫丫離開了。這里離碧色寨艾米莉的診所有20分鐘時間,來回至少需要40分鐘時間,這樣一來,麗莎就可以在這40分鐘時間里,揭開弗朗西斯出現的帷幕……

7、揭開弗朗西斯出現的帷幕

需要多大的力量

丫丫離開以后,麗莎坐在了馬克旁邊。

馬克從麗莎的眼神中感受到什么事情發生了?盡管麗莎掩飾性很巧妙,然而,剛剛發生的事已經破壞了她眼神中那種貫有的金屬和毛絨絨的飾簾,她已經熔煉得像鋼鐵和石頭了嗎?回答當然是否定,任何人也不可能用苦難將肉體簡史歷煉成一部鋼鐵和石頭之書。這正是人的局限,麗莎面對馬克,或者觸及到他和采桑子生活中最令人心碎和迷惘的一部分,所以,她貫有的那種掩飾失效了。

馬克低聲問道:“麗莎,你今天來一定有什么事要告訴我吧?”馬克是冷靜的,麗莎沒有太多時間轉彎抹角,因為丫丫很快會回來,她不可能繞圈子,那些圓圈,那些被人類之心所丈量過的深谷幽秘,需要大量的時間才可能到達,可她沒有時間了,她務必坦言,于是,她說道:“今天弗朗西斯乘火車已經回到了碧色寨……”她本想繼續說下去,然而剛把這個現實說出來,她就失語了。她為了那個被她已經說清楚的現實所揭開的無法再說清楚的將來而失語。

接下來是馬克的失語,一種平靜的失語。

微風晃動著旁邊伸展在天空中的葵花枝亭的花果,那些金色的花快要蒂結果實了,所以它們歡快地在晃動著自己的身體。

麗莎必須打破自己的失語和馬克的失語,因為丫丫很快就會回來的。她說道:“弗朗西斯回到碧色寨是必然的……”

“我知道是必然的,我比任何人都懂得這個真諦,弗朗西斯總有一天會回到采桑子身邊……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面對采桑子的等待,我似乎早就已經看見了弗朗西斯回來的現實……今天,他真的回來了……我早就知道這個現實,無論弗朗西斯走到多遠,他終有一天會回來的!今天,他回來了,不知道采桑子有多高興……有多高興……你看見采桑子笑了嗎?她很少笑,但即使她很少笑,采桑子那么美麗……”現在,馬克一定要讓麗莎告訴他一個現實問題,關于采桑子在看見弗朗西斯回來以后,有沒有笑的問題。

麗莎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當她從車站將弗朗西斯帶到采桑子面前時,空氣是那樣沉滯。鳥飛的翅翼聲無法進入這種空氣中,花綻放的香氣也無法彌散在他們再次見面時凝望的呼吸聲中去。準確地說,在弗朗西斯與采桑子面對面的再次相遇中,因為內心的彷徨比喜悅更沉重,所以,麗莎逃逸了這個現實,逃逸了采桑子有沒有笑的場景。

現在,丫丫回來了。

他們抬起頭來,看見了那花骨朵丫丫穿越了山坡上的野草、野花,穿越了起伏不平的山坡地,迎著他們的目光跑來了。在麗莎無法面對希臘人馬克回答采桑子是否笑的問題時,丫丫跑到了他們面前。

丫丫手里拿著那本英文詞典回來了。

接下來,麗莎想跟丫丫單獨呆上一段時間。她用眼神暗示著馬克,盡管馬克還沉浸在剛才麗莎告訴他的現實之中。不過,他還是理解了麗莎的眼神。

他站起來,馬克說他有事,先離開一會。

麗莎已經用盡了力量面對馬克揭開了弗朗西斯回來的那道現實幕帷,現在,馬克離開了。幕帷閃開以后,意味著馬克將獨自去面對這座舞臺,馬克站起來離開時的腳步并不輕松,他的身影離開時讓麗莎感到一種沉重,就像自我沉迷在與周亦然的愛情中時,那種有緣無分之愛煎熬著她的生命歷程。

這樣的愛之歷程使她獲得了飄忽不定的命運。從這種意義上,她理解希臘人馬克陷入的這個愛情故事。她在與周亦然所經歷的有緣無分的愛情中,從而也獲得了一種經驗:愛情在更多時候就是在無妄和每天飄渺中與你所愛的場景和所愛者告別。

8、面對丫丫,就是給她講述

這個關于父親的故事

在丫丫還在母體中時,弗朗西斯就已經奔赴印度了。所以,丫丫的生活中沒有弗朗西斯這個人物角色,父親是缺席的。似乎采桑子也沒有在丫丫的成長史上告訴過她弗朗西斯與自己的故事。當然,她告訴過那是丫丫開始訝語時,后來,馬克來了。有一次,麗莎曾經問過采桑子,丫丫是否知道她的父親去了印度?采桑子沉默片刻告訴了麗莎多少年來她一直沒有對丫丫講述過弗朗西斯西去的故事。這是因為丫丫出生不久就看見了馬克,久而久之——在丫丫的心靈世界里,馬克既是他的叔叔,也類似她的父親,盡管她生命中從來不知道父親的缺席是為了什么?而且,丫丫有一種奇異的素質,面對采桑子時,從不過問她的父親是誰?也從不過問她的父親現在在哪里?或許,丫丫已經在出世之后就習慣了父親的缺席。而在這種缺席后不久,馬克來了,馬克來到碧色寨,出現在采桑子身邊。不久之后,馬克就成為了丫丫的英文教師,也成為了她成長時期的朋友伙伴。就這樣,十幾年時間稍縱即逝,在丫丫的心靈歷程中,根本就沒有弗朗西斯的位置。

而此刻,麗莎之所以要單獨面對丫丫——就是要揭開弗朗西斯與采桑子,與丫丫的親密關系。她牽著丫丫開始沿著山坡往里面走去,她將那本英文詞典送給了丫丫,這是序幕拉開以后的開頭戲,然后,她突然問丫丫是否聆聽過采桑子的心音,丫丫搖搖頭,麗莎突然意識到了丫丫才是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子,面對這樣的年齡,要用最平實的語言與她交流。于是,她問道:“丫丫,你是否夢見過自己的父親”,“你說什么,父親……沒有,我沒有父親……”丫丫很快就否定了父親這個詞匯。“如果你的父親回來了,從一個最遙遠的世界回到了你身邊……你會接受你的父親嗎?”丫丫笑了說道:“麗莎阿姨,父親……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么……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話……”丫丫只有十二歲,她顯然對父親這個話題感到陌生,這樣一來,麗莎突然意識到了必須面對這個十二歲的女孩子,必須讓時間倒轉,回到蒙自城去。她輕輕走過去,再一次牽住了丫丫的手,然后她們走到了一座高一些的山坡,坐在山坡上,麗莎的思緒回到了蒙自,就這樣,她把弗朗西斯與采桑子的故事告訴給了丫丫。

火車的哐當聲撲面而來,仿佛在百年以前震撼過十二歲女孩丫丫的那個愛情故事如火車的哐當聲撞擊著她的胸膛,此時此刻,百年時間已經過去了,然而,作者的我,依然能夠尋找到麗莎攜帶著十二歲的丫丫來到那座山坡上的時間,那正值秋色盎然的時刻,也是山坡上橙樹掛滿果實的時刻,也是弗朗西斯回到碧色寨的時刻,從而也是十二歲的丫丫坐在山坡上,嗅著滿坡的橙香味彌漫而來的時刻,在這個重要的時刻,麗莎懷著對人性的悲憫,懷著對愛情的理解,將這個故事告訴給了丫丫。百年以后的我,重又尋覓到了那座山岡,仿佛許多秘密正在被剝開,猶如果橙被剝開了……在剝開果橙的時刻,那些果核細密地編織著那些甜而醇的果肉,那些肉質細膩的橙,比如十二歲的丫丫在那個時刻必須接受的一個現實:她的父親回來了,她從來不知道也從來沒有擁有過的父親回來了……

9、百年以后的碧色寨面臨著什么

百年以后的碧色寨被幾種現實所籠罩著身體。

其一:它首先是寂靜的,當碧色寨不再是一座熱鬧非凡的特級火車站時,酒樓、貨房、醫院、郵局消失了。當然,那座村寨依然緊緊依傍著碧色寨昔日的車站,它不可能消失,因為在碧色寨車站之前它就已經存在了。常識和先知告訴我說,凡是在碧色寨車站以前存在的世界都仍在繼續存在下去。跳虱似的碧色寨依然存在下去,在里面,人們依然是在繁殖著生,同時制造著死亡;植物縱橫的山岡也依然綿延出去,那些草木,那些昆蟲和野獸依然在百年以后仍在碧色寨以外的山岡上生活著,流水環繞著碧色寨,它也將永遠存在下去,除外,映在碧色寨的日月也在環繞著山岡、村寨,它有一個永恒存在下去的理由。因為,在特級火車站未降臨以前,日或月就已經籠罩這座山寨了。

其二,特級火車站的原型風貌也存在著,它是百年以后被遺夢所推到我們眼前的一種圖像,當那些無以計數的畫冊、博物館以收藏滇越鐵路的史跡為珍品時,它的原型風貌不可能在畫冊、博物館的墻壁真實地吐露著遺夢的憂傷和彌香。如果你一定要與碧色寨相遇,那么,請你一定乘上火車前往碧色寨,只有置身在特級火車站的原型風貌中,你才能感知到從遠方拍擊著你心房的那種憂傷的哐當聲并不是傳說,而是眼前的生活,歷史歷盡人類的一切心智之溫柔,伸展時間的魔力維護著碧色寨的原型風貌,所以,即使在百年以后,你也可以能觸摸到三面鐘,水塔……

其三,百年以后的碧色寨面臨著被沉迷于滇越鐵路往事的人們所看見,他們來了,帶著上好的照像機,攝像鏡頭,在一些時刻,美女們也來了,她們將碧色寨作為背景,于是,這些圖像會出現在百年以后的印刷機的翻流中,美女們穿著現代時裝,力圖貼近碧色寨的遺夢。尋夢者也來了,1910年的列車過去以后,碧色寨出現了顛峰時特級車站風貌,爾后是戰亂翻滾中的風云覆蓋了碧色寨上空,就這樣,碧色寨在以后的時間里,面臨著被世界遺忘……然后,又是下一輪的時間,被世界重新看見。

其四,碧色寨車站以它的歷史不斷地吸引時間的觸撫,它從一出生的那一天就已經知道:它得到過多少時間魔法的變幻,就必須付出其痛苦,搏斗的代價,由此,它就是我們人類的一個遺址,類似身體的器皿,這一切,在百年以前的車站,它就已經接受了那些奔涌而來的列車的轟鳴,在鳴叫和哐當的旋律中,因為獲得過時間之愛,也同時獲得過滿面的皺褶,異鄉人的撫摸……由此,碧色寨的原形車站就是一座自然博物館,收藏過人類傷心的眼淚,撫摸的高潮……

10、鐵路工程師迷戀人字橋的

險境以及回憶的辛酸

人字橋架在深淵之上。就像兩個人對視,愛情的浮沉而無妄的深淵——只剩下一滴水了仍然想將身體投進那深淵——由此,他們蔑視蘊藏其中的危險——包括死亡。這些東西,只有當我們面對人字橋時才能知道——我們也才可能理解——那八百多人用身體鋪墊起了枕木、鐵軌——之下是無底深淵——之上則是天籟飄過云端之碧壤。無論如何,每次看到人字橋——我們的悲傷都會再度升起。更多年以后,這座橋梁包括碧色寨車站的原貌都會從地球上消失——這就是風吹麥芒的低訴以及桑蠶成蛹的纏綿。時間除了構造人類生活的文明,時間也同時消磨這些文明史跡的年輪,終有一天,這些遺跡慢慢都會從時間中消失——毋庸質疑,這就是生命的過程。

保羅#8226;曼帝又一次置身在人字橋中央,不知道為什么,他有一種預感,用不了多長時間,飛機又會重新飛掠過人字橋的天空,在深淵以后——審視人字橋的目光對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入侵者們來說,已不是審美,而是被摧毀的快愉。現在,他駐足于人字橋,辛酸的往事再次隨風而來,他的夢不斷被心底的那些悲歌再一次地撞擊著。之后的幾天時間里他就一直守候著這座橋梁,他同人字橋上的守橋人住在簡陋的土屋中,在夜風的顫栗聲中,他會置身在夜晚的人字橋上,這時候,人字橋顯得無限地清冽,仿佛無需要世界上任何語詞描述、復述這橋梁的悲歌,它那黑亮而潔凈的舌尖就是橋軸的枕木和鐵軌,它們并排地伸往遠方,伸往那些像心靈般神秘莫測的隧洞。

在夜色中,鐵路工程師會坐在鐵軌中央,只有在此刻,他的心才可能傾聽到那些亡靈者們的哀歌和申訴。

一只夜晚的蜥蜴沿著鐵軌的陰影突然爬到了他腳下,他凝視著那只渾身漆黑的生靈,在過去的鐵路史跡中,他經常在荒涼的路途凝視著這些生靈,這些爬行動物,沿著大地,自由自在地旅行——并不懼怕白晝或夜晚交替,然而,一只蜥蜴過來了,它顯然望見陌生生靈者,對于它來說,這個龐然大物是誰它并不知道。它感到好奇,停止爬行,停在鐵路工程師腳下很長時間,嗅到了他身體中的氣味,然后又掉轉身體開始爬行出去,鐵路工程師久久地目視著它,把這夜晚的生靈送到了看不到的遠方。

飛行器物是在那個早晨降臨的,那一時刻,鐵路工程師正站在人字橋外的一座巖頂,幾天來,他總是攀上這片巖頂,站在這危機四伏的崖頂上,它可以離天空更近一些,就像修筑人字橋時,他被一種奇異的高度所吸引,同時也被一種令人發怵的深淵所誘惑,在深度和高度的境界中——是可以將一個人一生中的所有歷險遭遇看見。

11、在人字橋立崖頂之上

在那個早晨,他迎著崖頂的光芒而上,人字橋以上的那片崖頂,曾經是當年他們修筑人字橋時最高的平地,也是最險峻美麗之絕境。很多個時刻,總有人攀上那片崖頂,在這里,可以更直觀而深入地俯瞰人字橋所懸起的波濤洶涌,也可以更客觀地領略到人字橋的杰出和永恒的線條。有很多個時刻,工程師就是迎著風嘯,攀到了人字橋之上這片崖頂,在這里,人心之悲壯會更加凜冽,整個身體仿佛被風蝕化著,如果人一旦立于崖邊不動,那么一定會變成化石,如果人變成化石,那么,人字橋也會變成化石,只有在變成化石結構時,便贏得了永恒,比如恐龍化石。

在那個早晨,飛機來了,這是一個事實,那天早晨,他迎著崖頂而上,搜尋這個世界可以獲得永恒的證據,這是一個鐵路工程師經歷了一系列死亡以后所尋訪的真諦。飛機來了,他關于永恒學的探索被打斷了,他看見了飛機正試圖從云層中沖下來,不過,飛機畢竟是機械物,它不可能是柔軟體,比如人的身體,兀鷲的身體,雨的身體……它如果不顧一切地俯沖而下,一定會被兩邊的巖石撞得粉碎。

因此,飛機用盡了機械體的力量,也不可能讓自己的身體變得柔軟,它不可能像一條蛇那樣柔軟,不可能像一只蜥蜴的爬行那樣柔軟,也不能像一只蝴蝶和蒼蠅體那樣柔軟,所有關于柔軟的品質它都不具備,所以,飛機不可能擠進巖石籠罩的人字橋。它用盡了力量,這力量是戰爭施于它的,不過,飛機不可能施展變幻將其身體變柔軟,因而,飛機撤離了人字架的天空,它當然想擲下燃燒體、轟炸物,卻怎么也無法實施這種摧毀物,因為駕駛飛機的人知道這是一座不可靠近的人字架,也是燃燒體、轟炸物無法接近的人字橋。

飛機開始偏離方向,這次它已經自己失敗了,面對人字橋失敗了。

鐵路工程師的嘴角出現了微笑,那種在他心底沉寂了很長時間的陰郁,隨同飛機的撤離消散開去。由此,他可以深信一個真諦,飛機離開以后,人字架經歷了第二次世界戰爭的遭遇,它將留下來,即使有一天,人類的時間消亡了許多遺跡,它也會變成化石。

當人字橋在一天,將自己的形體變成化石時,它將贏得什么樣的回憶,從回憶到仰視的路到底又有多遠?從一座人字橋變成一座化石結構的時間又有多遠?這個屬于未來時的問題令鐵路工程師興奮而又憂傷起來了。

12、弗朗西斯回來了,意味著

馬克將離開碧色寨

弗朗西斯以一種現實的形象從回到碧色寨那一天,就回到等待和守望者采桑子的懷抱。基于這個現實,馬克也在悄然地準備著離開碧色寨。從弗朗西斯回到碧色寨的那一頃刻間,他的內心仿佛重又在面對著采桑子堅定的目光,在他好幾次向采桑子求婚時,他所面對的都是一個守望和等待者的采桑子,無論世界怎樣變幻莫測,也無論時光如何艱難,采桑子的目光始終是堅定的,這似乎是在告訴馬克,弗朗西斯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在她堅定的目光中那些虛幻而縹緲的東西被堅定的色澤所覆蓋,使他無法再表達自己的愛情。

弗朗西斯回來了,馬克看到了眼前的一幕:碧色寨出現了一個歸來者的身影,他似乎已經不知不覺地將整個身心,那顆十幾年在外漂泊、歷險的身心投入到了碧色寨的懷抱。弗朗西斯緩慢地環繞著碧色寨行走著,有時候獨自行走,更多時候是采桑子在陪伴著他行走。當弗朗西斯將目光投向采桑子的目光中去時,馬克看到了那種交流,弗朗西斯似乎重新愛上了采桑子,他好像頭一次了解這個蒙自女人的深情,當他們走到鐵路外的山坡地上時,在里面,是馬克和丫丫切磋英文符號的地方,馬克看到了他們情不自禁的一個擁抱,丫丫也在看,不過丫丫垂下頭去了,丫丫的目光自從弗朗西斯回來以后就開始浸滋著憂傷,一個年僅十二歲女孩的憂傷像那些透明花瓣被細雨淋濕,有很多次,丫丫都跑了出來,丫丫在逃避著弗朗西斯。對此,馬克在離開之前想做兩件事,第一,他要幫助丫丫研習完全部的課程;第二,他要以馬克叔叔的身份,幫助丫丫接受她的父親弗朗西斯的存在,并尋找到對父親的情感之緣。為此,他親切地拍了拍丫丫的肩膀說道:“丫丫,弗朗西斯是你的父親,他是愛你母親的一個男人……”“不,我不知道……馬克叔叔,我不知道為什么不能接受弗朗西斯做我的父親……”“丫丫,因為你出生時,沒有看見父親……他出遠門了,這個世界上,很多男人都要到外地去歷險,比如,我離開了希臘,來到了碧色寨也是在歷險,弗朗西斯從碧色寨到印度,也是一種歷險……”“馬克叔叔,為什么我母親從未講過弗朗西斯是我的父親……”“因為你太小,你不知道男人需要歷險的故事,所以,你的母親一個人承擔了這一切,你母親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多少年來,她既要撫養你,也要等待著你父親的歸來……”丫丫的雙眼閃爍著淚花,很顯然,關于弗朗西斯回來的現實,使丫丫生活在碧色寨的平靜生活激起了浪花。

弗朗西斯的歸來使三個人內心和相關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轉折點。

首先,采桑子的生活擁有了弗朗西斯,她徹底地結束了等待者和守望者的生活。現在,采桑子和弗朗西斯相互撫慰著,重新陷入了新一輪的愛情和故事之中去;其次,是丫丫,作為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從出生的那一天就經歷著父親缺席,在她成長的歷程中,從未有過父親的位置,而今天,她要接受弗朗西斯作為父親的身份走進她的生活;再就是馬克,從陷入碧色寨的愛情時,他就必須承擔著他沉寂中所愛上的這個女人的愛情等待。現在,弗朗西斯回來了,他必須面臨著撤離開碧色寨的現實選擇。

13、飛機再一輪轟炸鐵路時,

野菊花重又覆蓋著鐵路

馬克和丫丫走在鐵路邊緣,他們將如每個平常的下午一樣出發去山坡,在那里,他們多年來已經建立了自己的學校。盡管這所學校只有一個學生,一個教師。那是一個跟平常任何時刻一樣寂靜的日子,火車已經轟鳴過去很長時間了,那是春天,野菊花重又開始出世,那些搖曳的花朵精靈們轉眼之間鋪天蓋地的覆蓋著鐵軌外的坡地。這個季節意味著馬克離開碧色寨的時間已經很近很近了。幾天前,他選擇了一個時間前去面對采桑子,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去采桑子的過橋米線店了,那個上午,他來到了店內,見到了采桑子,像往常一樣,采桑子剛采購回來,籃子裝滿了鮮蔥、野紅柿、瓜果等一切菜蔬。采桑子微笑著問馬克,為什么很長時間不來吃米線了,是不是弗朗西斯回來的原因?馬克沉默了片刻,將自己即將離開碧色寨的決定告訴了采桑子。

采桑子抬頭看著馬克,同樣沉默了片刻說道:“你是因為弗朗西斯回來了,所以,想離開碧色寨的嗎?”馬克搖搖頭說:“不,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想離開碧色寨了,我想回到那個島國去,很長時間沒聽見大海的波濤聲了……”馬克想獨自承擔自己想離開碧色寨的理由,在這個理由掩飾下,他的目光游移開了采桑子的目光追問。采桑子還想再說什么,馬克離開了,他覺得讓自己面對采桑子是那樣沉重,那些由他自己產生的相思仍在包圍著他,他已經習慣了呼吸這個女人身邊的蔥花,碧綠的菜蔬所散發的味道,就像多少年來,他所沉迷其中的碧色寨車站散發出來的一切味道。

人之所以堅守一個地方生活,從某種意義上是被那個地方所散發出來的味道所籠罩。碧色寨永遠體現出了一座特級火車站所具備的味道:那些車輪旋動的不僅是旋律之味,也有機油之味,它們溶為一體,朝著你的味覺襲來,使你肯定,你就生活在碧色寨的車站之中;那些貨物、庫房的味道是混合型的,它們斂集著從歐洲進入碧色寨市場的洋貨之味,也蕩漾著中國云南地區奇異的礦物資,土特產品的味道,它們朝著你的身心撲面而來,不斷地暗示著你,這是一個烏托幫的地址,也是一個消磨人身心的磁場;那些酒樓、咖啡屋、醫院、郵電局等機構所散發的味道,是人身心中散發之味,它們體現出了生活在碧色寨的凡俗之氣息,讓你感受到了夢幻曖昧和時間的消失及時光的重降臨;那些高爾夫球場,網球場以及鐵路綿延出去之味道,時時刻刻都在你身心中翻轉不息,似乎在你身體中滾動出去,如同那些球拍上的旋律……

而此刻,飛機再一次轟炸鐵路前夕,野菊花以燦爛的姿容再一次覆蓋著鐵路沿線,那些清新而略帶澀味的味道充斥在你身體的遠方……

14、希臘人馬克用身體為丫丫

擋住了生命中的劫難

在充滿了野菊花清香和淡雅澀味的時刻,必定有一個令人悲傷的事件將要垂臨。午后,馬克和丫丫走在鐵路邊緣前去研習英文,這個時刻接近希臘人馬克離開碧色寨的時間還剩下最后三天。飛機突然以無法預料的飛行,從云層中迅疾地露面,起初,飛行的轟鳴一點也沒有,只有當它露面時,那種刺耳的盤桓聲才會越過云層,到達你面前。

馬克和丫丫的身體就在飛機的盤桓之下繼續朝前走去。

就在這一頃刻間,世界上最悲壯的一刻降臨了。

從飛機上擲下的爆炸物體落了下來,在轟鳴聲中,馬克拉著丫丫奔跑起來。百年以后的我們,絕不會知道那些投擲下來的爆炸物體多么黑暗,多么殘酷,一枚爆炸物體就在他們之中落到了前面,那時刻,馬克以我們在百年以后無法猜測的速度撲了上去,撲在了丫丫的身體之上。百年以后的我們,用自己的眼斂前去尋找那些碎片,那些擊碎一個人身體的震蕩和毀滅,你不會懂也無法具體地尋找到在那一剎那,希臘人馬克為什么用身體覆蓋住了十二歲女孩丫丫的身體?他來不及思考這樣做是為了什么?他依賴什么理念去做?其實,他什么也來不及想,來不及去思維,他惟一依靠的是本能。人在突如其來的時刻所產生的本能,表現了人的所有情感,這些情感猶如絲絲縷縷一般的霧露,光線和晨曦、空氣和味道,穿越在人所牽連的全部生命過程之中,影響著人的行為、舉止、詞語。

15、丫丫從馬克的身體下爬出來時,嗅到了鮮血的味道

飛機遠去,它必然要消失在鐵軌以上的天空,它的爆炸物擲完以后,它的罪惡的履歷結束了。現在,寂靜中充滿了野菊花的清香和淡雅的澀味,丫丫從馬克的身體下爬出來時,嗅到了鮮血的味道,她是被劇烈的轟鳴聲的爆炸物體擲地時的響聲擊昏的,現在她醒來了,上面是沉重的身體,她叫喚著馬克叔叔的名字,因為她想起來了,之前,她跟著馬克叔叔前往鐵軌去山坡上研習英語。然后聽見了飛機的震蕩,接下來就是從空中砸在地上的爆炸物的響聲,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在馬克的身體下感覺到了什么,回憶起了剛才的劫難。她感覺到了壓在她身體上的是馬克叔叔,她看到他衣服的棕色扣子,她觸摸那枚扣子,叫喚著馬克叔叔,然而,她聽不到他的聲音,她慢慢地從他沉重的覆壓下爬出來。此時此刻,恰好是麗莎走過來的時刻,無論飛機怎樣轟鳴,朝地面扔爆炸物,麗莎在這個時刻總會沿著鐵軌散步,丫丫朝著麗莎叫喚道:“麗莎阿姨……”麗莎聽見了這叫聲,她很快發現了不久前飛行器物扔下轟炸物的地方,她跑了起來,丫丫的叫喚聲凄楚和顫栗著,使她很快感到有什么事情發生了。

丫丫嗅到了鮮血的味道,她的雙手很快觸到了馬克叔叔的頭部和胸部的鮮血, 她叫喚著馬克叔叔,馬克叔叔,馬克叔叔……她十二歲的嗓帶中彌漫著泣聲,她十二歲的生命所跨越的是一種什么樣的劫難?她十二歲的生命所歷經的是一曲什么樣的悲歌?她趴在馬克叔叔的身上,晃動著他的身體,那一動不動的身體。

麗莎來了,她必須第一個走近他們,在第一時間中目睹這個故事。她跑了過來,穿過了那些礫石,那些陰郁,也同時穿過了淡雅的野菊花的澀味……她跑上前來擁抱住了丫丫,十二歲的丫丫在她的懷中渾身顫栗著開始哭泣,并描述了剛才的場景:她是怎樣在醒來后感受到了身體上面有一具沉重的身體,她從那身體中爬出來,從馬克叔叔的身體下爬出來……麗莎很快就明白了,是馬克叔叔用身體把十二歲的女孩丫丫擋住了那些轟炸物體,擋住了一場劫難。

麗莎觸到了馬克流到鐵軌外的血跡,那么多的紅色正在向外漫溢出去,麗莎叫喚著馬克的名字,但聽不到馬克的回答。她預感到了什么,她用盡了全部的力量終于將馬克從地上拉了起來,然后在丫丫幫助下攙扶著馬克艱難地行走了幾步,馬克的身體又倒下去了,她急促地對丫丫說:“丫丫,快到我母親那里,快去叫我母親帶上兩個男人來……”丫丫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停止了抽泣,很快向碧色寨車站跑去。

16、麗莎獨自一個人攙扶起了

馬克再一次朝前行走著

她再一次攙扶起了馬克的身體,從馬克頭部、胸部奔涌出來的鮮血濺濕了她的衣裙。這樣的一個場景,若干年以后仍在碧色寨以外的世界被微風和春天淡雅的野菊花的澀味所復述著。然而,當我們抵達那個真實的場景時,那些血跡彌漫味與野菊花的澀味溶為了一體,它們深深地融合著,猶如兩雙眼睛彼此對視,蔑視著蘊藏在生命中的死亡——這是生命奮力搏斗的一剎那——或者是生命趨近澄明的時刻。除此之外,這就是那些曾經為什么我們在悲傷或者在眼淚中所看見的春天。

春天來了,馬克用身體為十二歲的丫丫擋住了一場劫難。

艾米莉帶著兩個護士,帶著擔架很快就沿著鐵軌跑來了。馬克的身體放在了擔架上,一路搖晃中的擔架奔向了碧色寨艾米莉的醫院,盡管在那里生命未知,難以宣告結局是什么?然而,在碧色寨,天空在蔚藍和幽暗中覆蓋過來,使你難以逃逸出去。

17、當馬克用身體擋住了劫難,

意味著他必須赴死

我們害怕死,因此通過我們的生前去阻擋死,所有生命的過程都是我們抗拒死亡的方式,當馬克用身體擋住了劫難,現在他躺下了,很快,采桑子來了,弗朗西斯也來了,風中傳遞的消息像是長出了蝶翼,可以迅速地飛遍整個碧色寨,那些蝶翼聲是傳遞好消息和壞消息的最好的播音器。丫丫拉著母親的手又一次復述著馬克叔叔為他擋住劫難的故事。所有人都在傾聽,人越來越多,搬運工來了,商侶們來了,車站站長來了,碧色寨的村民們也來了……人越來越多,每個人都在一遍又一遍地傾聽丫丫復述這個關于生命的故事。采桑子始終坐在馬克身邊,她不停地在呼喚著馬克的名字,丫丫也在呼喊,麗莎在用內心呼喚,更多的人也是在用內心呼喚,艾米莉一直在阻擋那些血從身體外流,然而,血依然在往身體外滲透出來,艾米莉無助的神態在告訴眾人,馬克用自己的身體為十二歲的丫丫擋住了一場劫難,意味著他必須赴死……

終于,馬克醒來了,他似乎已經聽見了眾人的呼喚,他慢慢地睜開的雙眼面對著眾人,也在搜尋著什么,采桑子拉住了他的手低聲叫道:“馬克,馬克……”馬克的目光現在與采桑子相遇了,他蠕動著嘴唇,他似乎已經耗盡了元氣,說話是那樣艱難,艾米莉坐在他一側,將馬克的身體托了起來,馬克環視了一遍眾人,然后又將目光與采桑子相遇,他終于艱難地啟開了嘴唇說道:“采桑子……我回不去了,我回不到我的……希臘島國去了……我想請你……將我葬在碧色寨的……山坡上……”他說不下去了,他未說完下面的話就將頭朝后一仰,那里是艾米莉的肩膀,那是在他朝后仰下的地方,也是他的生命前去赴約之地。

這次赴約,是赴死亡之約會。

18、馬克躺在了碧色寨的山坡上

這是屬于碧色寨的地理。在地圖上,碧色寨實在太小了,不是所有人在地圖上都可以尋找到碧色寨的地理位置,只有在滇越鐵路的地圖冊上,碧色寨是醒目而顯赫的一個地名,一座百年之前的特級火車站盡有的歲月都會從鐵路地圖上脫穎而出,而在別的地圖上,碧色寨是隱形的,只有你在尋找到蒙自的時刻,才會尋找到通往碧色寨的道路。

馬克躺在了碧色寨山坡上,這是他赴死的最后愿望。

采桑子、弗朗西斯、麗莎、艾米莉、丫丫等人將他送到了馬克生前最喜歡去的那片山坡上,那正是他和丫丫切磋英文的山坡。丫丫走在前面,只有她知道馬克叔叔最喜歡碧色寨的那一片山坡,丫丫穿一身黑裝,所有前來參加葬禮的人都穿黑裝,他們默默地抬著馬克的棺材,所有葬禮都按照中國人最簡潔的方式進行著。紅黑相溶的棺材,是采桑子親自到蒙自為馬克訂做的,她還請來了碧色寨的葬喪樂隊,那是一支由碧色寨的男女組成的樂隊,他們用笛子、口弦、蘆笙、鼓、二胡等樂器演奏出一曲曲生離死別的葬喪之曲,那些曲子像是在哀鳴中演奏出人生的最荒涼和離別之悲傷的境遇,有些人還用樹葉伴奏著,那是用葦葉、芭蕉葉編織的樂器。丫丫尋找到了那片山坡,周圍是幾棵茂密的橙樹,現在是春天,橙樹們依然披掛著綠色,周圍是延續出去的高地和幽地,在這些不同的坡地上都種植著碧色寨的各種植物和莊稼,所有地理中的元素都在這片山坡上體現出來。不遠處,是一條小溪穿過了溪谷,那條溪谷也是馬克和丫丫經常去的地方,有一次,他們曾經沿著溪谷朝山上走了很長時間,最后進入了一座用竹子作原材料蓋起的鄉村,在那里,竹子被村民們美好地利用著,竹子除了可以做竹籬之外,還可以蓋房,還可以做竹碗、竹桶、竹墩,他們還看到了在山坡上呈現的那條溪谷的源頭,從山岡的頂端出現了竹槽,竹槽銜接起一片又一片竹槽,水就這樣從上端流到了下方。馬克和丫丫站在竹槽下后,仰起脖頸喝水,馬克說這是他喝過的世界上最甜的水……

周圍不遠處,就是碧色寨的鄉村,它是如此的寂靜。在這座鄉村中擁有糧食、酒窯、井水、豬圈、鹽水、辣椒、茄子、土豆……正是這些東西匯聚了碧色寨作為一座村寨的樸素生活。

在不遠處就是通往蒙自城的道路,在不遠處就是通往世界各地的神秘之徑。正是這些神秘之徑使碧色寨圈入了人類故事的訴說之源。當我訴說這個源地時,不得不回到那片坡地,不遠處是野菊花的香味撲鼻而來,我力圖用我的想象的觸須穿過被雨水淋濕的山坡,穿過被春天所覆蓋的坡地,以及我們如何在時光中看見的生或死亡。

這里在百年以前曾經是悲傷的地名,曾經是令世界所向往的地方,丫丫已經站在了那坡地上,只有她可以替代她親愛的馬克叔叔尋找安息之地。

棺材落在了那片坡地,如同尋找到了穴位,神秘的圓圈,初啼時的旋律,跨越世紀史詩中的一聲聲哀曲;棺材落在了掘開的潮濕土地之下,那些土中還有另一種生靈們,它們是善于隱蔽的爬行的蟲和蚯蚓們,它們脫穎而出時仍在避開人類的視線;棺材落在了穩固的土地之間,在里面,人類之心和肉身最終以徹底安息的姿容、姿態遺忘人世間的寂寞和歡愉。當棺材噓的一聲落在地上時,有火車恰好經過了碧色寨車站,所有人都在那一剎那回過頭去,仿佛將頭埋入火車的哐當聲中去,仿佛將整個身心投入到那仙籟般的長笛之中央去……

所有人都站在地上,在長滿各種野菜、野花的山坡上,微風中飄拂著清香和各種不同的祈語,它們在泥土合攏棺材之前環繞著那顆已逝的心靈,讓那個人前去與死神赴約的路上,一路走好!

19、生離死別中的碧色寨之境遇

采桑子、弗朗西斯、丫丫、麗莎留了下來,他們想單獨與馬克作告別的儀式。

告別,是人類的一種場景。我們每天、每年、每個季節都在經歷不同境遇的告別,告別之痛、告別之喜悅深入到我們骨髓,在血液中游蕩。碧色寨從一開始出世,就已經命名為一座特級火車站,從那刻開始就意味著碧色寨要經歷生離死別的一切境遇。

采桑子首先走到了那座新墓前,所有人退下了,因為他們都知道,她與馬克的故事。所有人在這頃刻間,都想把空間和時間單獨留給采桑子,讓她與馬克單獨呆會兒。風,是從碧色寨的春天鉆出來的,風是看不到的,猶如此刻采桑子身體中的悲傷。肉體,曾經是馬克的一部分,是他靈魂所存在的一種實體,在從前關于馬克的肉體生活中,那是一種由靈魂所支撐的力量,所以,馬克可以像任何生靈們一樣漫游世界,可以穿越希臘島國的海岸線來到越南海防,再乘火車進入碧色寨。而此刻,肉體則像泥土一樣被賦予了可以植入塵埃的時間和地點,肉體一旦躺在了泥土上,就意味著肉體遇到了塵埃,而塵埃也遇到肉體,采桑子沒有眼淚,她顯示出了從未有過的那種莊重和堅強,而在她的胸中,滿腔的深情已經化作了塵埃之水在環繞著墓地,她似乎對馬克講了許多話,雖然她自始至終是緘默無語的。在她的緘默中充滿了她對這個希臘男人的思念和謝意,還有那些無法用思念和謝意所代替的感情。

采桑子抓起一把泥土放在了馬克的新墓上。

在采桑子退下以后,弗朗西斯走到了新墓前。

弗朗西斯面對希臘人馬克的墓地,他想在告別之中說些什么?他和希臘人一樣因某種理由而來到了碧色寨,并且在這里感受到了各種氣息。在不同的時間和命運之中,他們被這里散發的女人的氣息、車站的氣息、鐵軌的氣息,還有那些挾裹在這片土地上的神秘而仁慈的氣息以及那些環繞在樹梢以上的蔚藍云層中的純凈無憂的氣息所籠罩著,除此之外,他們跟同一個女人有著不一樣的故事,因為宿命,他們跟這個出生在這塊土地上的女人,有著不解之緣以及兩種命運——在這兩種故事的講述中,馬克用他的身體擋住了他和采桑子的女兒的身體,從而撒手離開了這個世界,這個令人震撼的生命故事和死亡悲痛使弗朗西斯的生命獲得了一種漫游世界的最終極的美之撼動,從他聽到這個故事的一剎那間,作為男人的弗朗西斯就再也無法抑制住悲痛。而此刻,這些情懷他難以言訴,只有告別才不會驚動死者。

在弗朗西斯退下以后,丫丫走到了新墓前。

帶著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女孩的身心,站在她親愛的馬克叔叔的新墓前。她無疑是所有告別者中最悲痛欲絕者。她之悲慟,是她十二歲時所獲得的再生,這次再生是馬克叔叔給予她的。現在,她給馬克叔叔帶來了一束剛剛采擷的野菊花,在她親愛的馬克叔叔活著的時刻,他們沿秋天漫溢的鐵路沿線走下去時,就會置身在那些妖野而燦爛的野菊花叢中,她曾經看見過馬克彎下腰去吻過那些被風搖曳的野菊花。她跪下了,用雙膝著地,然后給她親愛的馬克叔叔磕了三個頭。此刻,淚水涌滿了她的面頰,她將那束花插入泥土中,她希望這個秋天能將她親愛的馬克叔叔喜歡的野菊花植莖盤桓到潮濕的泥土之下,讓這些菊花以后陪伴著她親愛的馬克叔叔。

丫丫退下以后,麗莎上來了。

她顯然是最后一個告別者,對于馬克,她是了解的。她之所以了解馬克,不僅僅他是希臘人,不僅僅他在碧色寨開了咖啡屋;她之所以了解馬克,不僅僅她知道他與采桑子有緣無分的故事,不僅僅是他本應離開碧色寨,想帶采桑子和丫丫也一塊離開,后因采桑子要等待和守望,所以,也就留了下來;她之所以了解馬克,不僅僅是因為她經常出入馬克的咖啡屋,在里面喝咖啡時不放糖,馬克偶爾也會喝一杯不放糖的咖啡,坐在她對面,眼神中閃爍著居住在碧色寨的愜意和神秘的心緒;她之所以了解馬克,不僅僅因為有許多次當她沿鐵軌漫步時都會與馬克和丫丫相遇……她之所以了解馬克,是因為,她和馬克都因為某種無法說清的神秘的理由,來到了碧色寨并棲居下來。幾十年來,在這不長不短的時間里,他們因居住在碧色寨,經歷了各自的生命故事;她之所以了解馬克,是因為她和馬克一樣,愛上了一個中國男人和一個中國女人,并且同樣歷經著一段漫長而無望的愛情之旅;她之所以了解馬克,是因為她用身心感知的碧色寨同樣被希臘人馬克所用身心感知著、觸摸著;她之所以了解馬克,是因為她是一個作家,在之前,每次遇到馬克時,她的目光總能在這個希臘男人眼神中尋找到善良、真摯和深情以及那些彷徨、惆悵的對于愛情的期待和感傷的心情。

現在,她獨自面對馬克的新墓。

所有人都退下去了,她還站在那里,仿佛預感到了她不久以后的那場告別。

那場不久之后的告別,已經開始在四周彌漫。

如同弓弦之顫音正滑過眼前的一幕,它們和諧相處,悲傷而沒有眼淚;它們知道從哪里來就回到哪里去,那些欲望者,那些告別者都在用同一顆心接受命運的安排。

她就是這樣,欲哭無淚,然后離開了墓地。

20、保羅#8226;曼帝和艾米莉的故事

法國人悄然地,公開地開始撤離當前,鐵路工程師已經回到了碧色寨。這位歷盡了滇越鐵路苦難的工程師,夢醒以后突然對艾米莉說:“我們離開吧!”“為什么?”艾米莉躺在他身邊,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躺在他身邊了,昨天晚上,他們又躺在了一起。之前,她依然像往常一樣為他的歸來準備了洗澡水,準備好了干凈的床單等等,無論他走得多么遙遠,他始終要回到碧色寨。

鐵路工程師沿著鐵軌疲乏再次回到了碧色寨,之前,他并不知道法國人已經不知不覺地喪失了滇越鐵路云南段的管理權,這似乎是歷史的必然,法國領事館已在這種歷史的必然中——逐漸地順應于歷史,悄然地撤離于蒙自城區,有一個時期,法國人乘著火車,拎著行李開始撤離。

那些在開遠地區,蒙自城區的歐洲人的心靈已同樣開始恍惚不安,他們也同樣開始了撤離。碧色寨面臨著新一輪的變革。鐵路工程師沿鐵路而來,他的步履似乎已經丈量盡了滇越鐵路的全部憂傷,當他回到艾米莉的醫院時,一聲不吭地就去洗澡、更衣,然后喝完了一杯香檳酒上床睡覺,只有這一夜——他脫光了所有的衣服,赤身裸體地面對著床榻,面對著艾米莉。

只有這一夜,艾米莉看見了保羅#8226;曼帝赤身裸體地睡著,起初像孩子般天真的雙眼盯著天花板,后來,當艾米莉脫完睡衣,鉆進他懷抱時,他開始要她。他從來沒有這樣瘋狂而熱烈地要過她的身體,剛剛結婚時,他這樣要過她。后來他就到了中國云南,待他過了若干年以后,回法國時,他已經患上夜游癥,然后,他每夜都裹在衣服中睡覺。再后來,一家人就跟隨鐵路工程師來到了碧色寨,后來的事大家都知道,鐵路工程師不斷地沿鐵路外出,前去尋找他的遺夢。

要完了她的身體以后,他很快就進入了香甜的睡夢,他睡得那樣香,甚至都沒有翻過一個身就到了天亮。而在他入睡時,艾米莉就睜著雙眼看著這個男人,她的身體中裝滿了這個男人的靈魂,她自始至終地愛他,即使他忘記她的身體時,她也同樣地愛著他,當他醒來后告訴她要離開碧色寨時,她以為他是在開玩笑,而他是認真的,就像當年選擇來碧色寨一樣認真和堅定:“艾米莉,我們回巴黎吧!”她一動不動地開始凝視他,保羅#8226;曼帝不開這樣的玩笑,他確實是認真的:“我們應該回巴黎了!”他沒說出理由,艾米莉說:“我的醫院,我的病人怎么辦?”保羅#8226;曼帝沉思了片刻說道:“當初你離開巴黎時,你也這么問過我,但你仍然來到了碧色寨,我們應該結束這樣的旅程和生活了!我累了,你也累了,孩子們也累了!”“我怎么去跟麗莎和托尼說這事?”“我會跟孩子們說的!你只管處理你的醫院,我想你應該把它交給那個從碧色寨走出來的孩子,他叫什么?”“哦,他叫福生,轉眼之間,他已經二十五歲了,他已經成為了我最好的助手……”“福生,對,他叫福生,看上去,他已經具備了一個外科醫生的素質。”“當然,除了辦這座醫院之外,我還輪流地培訓過他們,福生是最優秀的,自那次傷口痊愈以后,他就開始研習醫學,從開始認真地研讀英文單詞開始。最令我驕傲的是除了創辦碧色寨診所到醫院的歷程,我還經歷了培養福生他們做外科醫生的一切……如今,福生已經可以單獨地做外科手術了……看起來,你如果真要離開的話,我也只有聽你的了……”“你知道嗎?法國人已經要撤離這塊地域了?”“我聽說過,是時候了,法國人是該放棄滇越鐵路的管理權了……你是因為這一切從而想撤離碧色寨的嗎?”“我也說不清楚是為了什么?不過,我想盡快回到巴黎去辦一個特殊的展覽,關于滇越鐵路的展覽,在如此長的時間里,我穿越了許多鐵路軌跡,尤其是人字橋……這是世界最悲壯之橋,如果可能,我要讓這次搜尋的圖片作一次歐洲巡回展出,我要讓更多人看到人字橋,南盤江、碧色寨、開遠、蒙自、南溪河……”“我明白了,新的夢想又開始上升了,你就是保羅#8226;曼帝,你就是鐵路工程師,你不可能是別人。而我就是艾米莉,就是那個女人,你到哪里,我就把家安置在哪里的女人。”

21、當法國人繼續撤離碧色寨

車站的時刻

歷史中的遺忘術,正在以春花秋月般的速度,翻越鏡前的圖像,那些被人類之遺忘所激蕩起的熱忱和愛,也許會在呼喚的窒息中消亡,也會在碧色寨的暮色中重現:法國人是陸續撤離碧色寨的,他們以各種時間的背景緩慢地、匆忙的離開。他們拎著箱子,或牽著女人的手,或站在車站彷徨不已。當法國人撤離碧色寨車站的時刻,那一只只黑色的、棕色的皮箱以聞所未聞的速度,消失在他們交叉的手中,消失在鐵軌的遠方。那些身穿法蘭西長裙的婦女們,回過頭來,以她們碧藍的眼球中滾動的淚花,洗滌著離別的車站,帶走了她們未曾做完的幻夢,然后,再上火車,只有火車會將她們帶往巴黎。

當法國人陸續撤離碧色寨的時刻,麗莎正在試圖與周亦然聯系上。幾天前,父親已經找她和保羅嚴肅地說過離開碧色寨的計劃,就像當年在離開巴黎之前,父親的執著:“孩子們,無論你們在這個地方發生了什么樣的故事,都請你們認真地對待自己的生活,請你們盡快地在幾天內回答我,是否愿意跟隨我和你們的母親離開碧色寨車站,回法國去,當然,我和你們的母親已經決定了要在下個月初乘火車到越南海防,然后換輪船回巴黎。我們依然要沿來時的鐵路和航線……孩子們,這就是生命的履歷,請你們選擇吧!”父親是開明的,他給予他的孩子們以選擇生活的權利,他從不武斷地讓孩子們選擇什么,不選擇什么。現在,到了麗莎應該選擇生活的時刻了,她幾天來一直在車站目送著那些撤離者們的形象。

所有一切都會在幻覺和重構記憶的時刻重疊,這種圖像已經貫穿歷史很久,自從歷史擁有忘記和失憶的時刻,個體的生命就在重創和摧毀歷史。

當越來越多的法國人陸續撤離碧色寨的時刻,她正在尋找著她的中國情人周亦然的身影。對于她來說,這是一個關于訣別的問題,盡管她還沒有完全弄清楚自己應該選擇什么?是留下來還是走已經是一個重大的問題。她上了火車往碧色寨的鐵路在尋訪周亦然,這是一個沒有無線通訊網絡的時代,尋找一個人是如此地艱難,她經過了草壩,她坐在車廂內部,透過白色鏤空窗幔,她又看到了昔日的景象:那些由人的凡俗生活中提煉的場景,不僅僅是籮筐中的鮮色果蔬,不僅僅是鴨、雞的叫嚷,也鮮明地劃分了生活在這原生處的永恒不變的生活,她聽到的叫嚷聲是屬于生命原生態中的自然之音律,正是這些人,這些聲音維系著世俗生活的輪軸在周日轉動,猛然間,車窗外閃過一道影子,她叫了聲托尼。那個騎著法式自行車的人就是托尼,他騎得很快,比任何一次都快。所以麗莎的聲音不可能追趕上他的自行車旋律。她目送著托尼的身影和自行車消失在鐵軌之外的小路上,她知道,托尼一定是回草壩蠶絲廠與張翠花商量去留之事。

火車開始繼續前行,火車來到開遠站,這是她和周亦然經歷生命中奔逃的事件的地點,不知道為什么,她下了火車,她顯得比往日更孤零的身影,依然穿著法蘭西長裙,她不可能是別人,她永遠是身穿法蘭西長裙出現在鏡頭中的麗莎。她這次出現在開遠火車站,跟與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她的目光是煥散式的,搜尋式的,定格式的。只有煥散式的目光可以讓她的身驅跳躍在過去時和現在時的屏幕上;只有搜尋式的目光可以讓她的眼神與現實的人相遇,讓她區別所有人和場景的缺席和在場,只有定格式的記憶讓她穿越時空,回到她和她的中國情人發生故事的地點中去,她住了下來,盡管時間太緊,她還是要在開遠火車站,在從前她和周亦然下榻的酒樓住上一夜。除此之外,她還有一個繽紛的愿望,以她個人記憶中的翩躍舞姿回到開遠火車站俱樂部,無論周亦然是否在場,她都要在里面跳上一支舞曲。

22、邀請她跳舞的不是周亦然,

而是開遠火車站的站長

從碧色寨到開遠火車站并不遙遠,火車鐵軌與鐵軌之間,互相銜接,密切而執著地銜接,從而擁有了這段距離并貫穿了法國女人麗莎對于開遠火車站的記憶。當她在夜色中走向俱樂部時,她并不僅僅是為了尋找到周亦然,并與周亦然在俱樂部的舞池中不期而遇。當她奔向這座舞池時,那些蕩漾在舞池中的各種各樣人的氣味依然撲面而來,在這難以言喻的味道中,會讓她的身心回到往昔,傾聽舞池中的旋律和男人女人的高跟鞋聲音,是那樣強烈。這些聲音可以令她再一次感受到生命的不可告人的命運在旋律中蹁躚出去,這些聲音可以令她再一次感受到愛情那種無妄而令人心碎的記憶,可以在不斷迷失的夜晚再度迷失在這個被火車聲轟鳴出去的往昔。她化了妝,換上了一條玫瑰色的吊帶舞裙,她似乎是有備而來,不僅僅為了尋找愛情,也是為了告別;不僅僅為了尋訪往事重現之地,也是為了旋起裙擺,在優美的一曲華爾茲圓舞曲,旋起那種玫瑰色的裙擺,激蕩或者冥下她生命中的終曲。

整座俱樂部洋溢著喜慶的色彩,因為在1945年8月14日這一天,在開遠舉行的日軍投降儀式以后,整座城市都在喜慶之中。這種喜慶也同樣來到了俱樂部,麗莎在之前已經知道這一切,在她進入車站時已經感知到了喜慶。她在剎那間,想起了希臘人馬克的墓地,想起了那片荒涼襲來的山坡。很快,喜慶的開遠城向她迎面而來,她看到了中國人表達喜慶的紅燈籠,聽到了炮竹聲。

她坐在一個角落,像從前一樣。只不過,在從前有周亦然相伴。當樂隊奏起舞曲時,她仍然坐在那里,像一叢玫瑰悄然地在一個角落怒放著。她發現,舞池中的歐洲人比過去已經顯得很少,她相信,隨同法國人離去的人數遞增,越來越多的歐洲人也會離開此地。當然,也會有歐洲人留下來,去與留都是必須的,總要有人離開,只有在離開以后,才會留下未解之謎,也要有人留下來,那些因命運留下來的人,也是神讓他們因此留下來的。

一個男人走向了麗莎,他穿著火車站的工裝服,她一看見他伸出邀請之手而她站了起來并接受了邀請。因為碧色寨火車站,她已經對穿火車站工裝服的人們充滿了敬意。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他竟然會說英文。他和她開始跳舞,他們用簡單明了的英文交流著,他說他是開遠火車站的站長,她說她是居住在碧色寨的法國人。就這樣,他們再沒交流什么,在喜慶中他們跳了一支舞曲,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

23、她沒有想到,她的中國情人

也來到了舞池

她依然坐在那里,既是一個角隅,也是她可以借助回首往事并將這種個人往事歷現在舞池中喜慶蕩漾的一個時刻。她根本就沒有想到他會出現在舞池。當然,她在冥想的時刻他會進來,到達她身邊,當她冥想的時刻,無論他在哪里,他的形象都會近在咫尺,近得那樣使她的身心飽滿,或者使她的肉體再度回到從前。在她并沒冥想到他會降臨時,他來了,他進來時無聲無息,當然,是那些旋律湮滅了他進來的任何聲響。他來到了她身邊,坐下來,他和她四眸對視,仿佛重回到汪洋深處。他說,他是為了在開遠城舉行的日軍投降儀式而來。她點點頭,雖然感到憂傷,但她能夠理解他的那種喜慶的神態,在今天,所有開遠城都充滿了喜慶。

他站起來邀請她跳舞,這是最后一曲,也是他們喜歡的,曾經跳過的華爾茲舞曲。她將手伸給他,似乎已經預感到這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次與他跳舞。她說,她要離開碧色寨,跟隨父母回法國去了,他點點頭。這出乎她之外,在她想象之中,他聽到她離開的消息是會顫栗的,或者會不顧一切地阻擋她的決定的。他沒有,他既沒有顫栗,也沒有使用聲音阻擋她,所有這一切,似乎也是她之前所預料到的,因為在之前與他一次又一次的愛情赴約之中,她已經用身心觸摸遍了他身體中那些一籌莫展的愛,那些波濤洶涌的愛欲過去以后,他的平靜和溫柔中潛藏的那種迷惘和矛盾,以及在這種無奈的愛情中他的逃逸的目光……

她不再說什么,她也不再想說什么。

她和他的脅骨輕輕撞擊著,那是從前的生活,也是從前的愛情嗎?一曲華爾茲圓舞曲到底能消磨掉他和她的多少光陰?她的那條法蘭西長裙中的玫瑰色,是她傾盡一生所熱愛的,世間最絢麗和神秘的色澤之一,如今,在這曲最終的華爾茲舞步中,它們在旋轉,并且旋轉出去。后來,他和她來到酒樓,這是必然的,無論將來如何飄渺,此刻,他們是相愛的。后來,他們像任何從前赴約的最終時刻一樣,既燃燒,也會讓身體在燃燒以后冷卻、平靜。

她沒有想到她這么快就找到了他,如此之快就了結了那個問題,并清楚自己離開碧色寨是必然的命運。之后,在臨近拂曉時,他們繼續燃燒,先是他用愛的舌頭在尋找她的肉體,那舌頭沿著她優美的兩側鎖骨,然后再沿著隆起的山川,那是她飽美的雙乳,他自始至終都喜歡她的雙乳,他說她的雙乳跟任何別的女人不一樣,因為雙乳中有礦石,有水的源頭,有羽毛飛舞,他在燃燒時什么都會說,那些別的男人不會說的語言他都會說。他贊美過她的腹部、腳丫和肉體的全部美麗。后來,他似乎不再動彈了,凝視著天花板,只有在那一瞬間,她躺在這個男人身邊,看到了他的絕望。后來,她起床了,她說要乘火車回碧色寨了,他沒吭聲,她說你睡吧!不用送我。他也沒有吭聲。她以為他死了,因為燃燒而死了。她靠近他,她意識到他并沒有死,他只不過已經由燃燒再次變冷卻而已……于是,她離開了,她知道這是最后一次告別了。她沒有給自己再回頭看他一眼的時間和機會,她似乎也同樣冷卻了身體,甚至也冷卻了她的靈魂。所以,她不再回過頭去看他躺在床上的那副神態——那是如水的平靜。

24、托尼的選擇

托尼再次騎著法蘭西自行車奔赴草壩時,是為了與張翠花商量去留的問題,他已經記不清幾十年來有多少次騎著自行車沿鐵路旁的小路奔赴張翠花的場景。四季輪回在他眼簾之下,忽兒是春天,每當春天降臨,那些蔥綠的草棵就會由黃變綠,春天就連一顆葡萄籽掉下去,也會發芽;而當夏季來臨,他經常在天氣的莫測變幻中蹬著腳踏板,忽兒是烈日高照,忽兒又是烏云翻滾;秋天,是托尼最喜歡的季節,野菊花開遍鐵路沿線,那些芬芳四溢的澀味,也是托尼最為喜歡呼吸的味道;而在冬天,太陽依然是炫目的,盡管田野顯得荒蕪,然而,卻使人變得成熟和安靜。就這樣,幾十年過去了,他已經習慣了在周末騎自行車前去草壩蠶絲廠,在幾十年中,這樣的現實生活使他完成了兩種現實,即從開始時的激情飛揚的赴約到進入婚姻以后的探親生活。

托尼來到了蠶絲廠,張翠花已經為他做好了晚餐。這種平凡生活已經使托尼漸漸地忘卻了法蘭西文化,也忘記了少年時游蕩在那種西方文化和地理中的原籍生活。今天的這個時刻,張翠花顯得無比喜悅,她對托尼說有一件事要告訴他,托尼說,他也有一件事情要與她商議,張翠花說那就先讓托尼說吧!

于是,托尼就說起了全家人將要撤離碧色寨的計劃和即將離開的時間。張翠花愣了片刻拉住托尼的手說道:“你要離開我?你要隨同你父母離開碧色寨?”托尼搖搖頭說道:“我怎么能離開你,如果離開也要帶上你走……”“我不會離開草壩的,我哪兒也不去……”張翠花突然用雙手護住腹部說道:“我要在這兒生下孩子,哺育我們的孩子,如果你想離開,你就自己走吧!”“你生氣了嗎?如果你不走,我也就留下來了!”“事情就這么簡單嗎?”“對,事情就這么簡單!”“你愿意永遠與我生活在這個小地方嗎?”“當然愿意,我愿意永遠守候著你!”

就這樣,張翠花抓住托尼的手將它放到了自己的腹部,柔聲說道:“我們有孩子了……”托尼的臉閃爍著意想不到的驚喜,他的雙手輕柔地撫摸著張翠花的腹部說道:“太好了!我快要做父親了!”就這樣,托尼留在了張翠花身邊,沒有選擇與父母離開碧色寨的計劃,他仍然繼續在蒙自教書,周末騎法蘭西自行車前往草壩蠶絲廠。托尼的這個決定是平靜的,也是嚴肅的,他從見到張翠花的那一天開始,就接受了這個命定的結局, 他必須與這個中國云南紅河流域的蒙自女人——開始平凡和不平凡的故事。

故事,就這樣以兩個人的不快也不慢的節奏、旋律進入了婚姻。

張翠花的腹部將漸漸隆起,使這個故事孕育著生命的希望。托尼也必須留下來,這是必須的,就像麗莎必須離開一樣,百年以后,當我回到他們的故事中去時,我凝視著張翠花的腹部,猶如凝視著云南紅河流域的一只巨大的母性子宮,猶如凝視著一只蒙自草壩蠶絲廠的出絲口,那種纏繞的絲絲縷縷的線團,那些盤結出萬千時間的秘密出口和合攏處……正是這一切,使法國人托尼一生的熱情傾注在此地,此景、此番美景是人生的遭遇深處。他留了下來,他再也不可能離開碧色寨。

25、采桑子,弗朗西斯,

丫丫也將要離開碧色寨

丫丫已經能述說流暢的英語,這與她的馬克叔叔有關系。她已經能夠與弗朗西斯和諧的相處。在馬克叔叔離世的時間里,采桑子、弗朗西斯陪同丫丫每天去到馬克的墓前,丫丫每次去,都要給她的馬克叔叔帶來一束從山坡上采摘的花果。他們三個人站在馬克的墓前,每個人都在與馬克對話,盡管那些聲音是無聲的,不過,風是世間最好的傳音器,風會將三個人不同的聲音帶給馬克。

他們已經團圓,形成了一個和諧的家族,而就是這時候,法國人正在開始撤離碧色寨。弗朗西斯對此與采桑子商議過留下來,還是去法國的問題。丫丫站出來說話了,她有著純凈而晶瑩的理由,她說,自從她的馬克叔叔坐在碧色寨以外的山坡上,為她的舌音校正著英語的韻律時,她就開始了用語言在尋找著碧色寨以外的世界,每當這時,她的馬克叔叔就對她說,丫丫,終有一天,你一定從碧色寨出發,去漫游世界的。她說,她每天面對馬克叔叔的墓地時,每天都在對馬克叔叔說,我已經長大了,那個漫游世界的一天就要降臨于我,這也是你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她說,只有離開碧色寨,才會實現她親愛的馬克叔叔寄予她的希望,所以,她希望母親和弗朗西斯父親能夠帶領她離開碧色寨。首先,她想到法國……

采桑子、弗朗西斯的目光交流著,仿佛已經隨同女兒丫丫的那些旋律般的聲音在空中飛行。他們在飛撲而來的時間中,突然意識到丫丫已經長大了,已經開始制造屬于她的人生和記憶的夢境。由此,他們的目光在交流中統一了現實的選擇,準備帶上丫丫一塊隨火車離開碧色寨。對此丫丫笑了,自她親愛的馬克叔叔離世以后,這是他們頭一次看見丫丫的笑。

丫丫獨自前去面對馬克,她在離開碧色寨之后,穿上了母親為她編制的新衣服,她知道,最后告別馬克叔叔的時刻已到,她膝頭著地,她似乎用她幼年的心靈感觸到馬克叔叔安息的那塊土地下的潮濕,她哭了,她的淚水如此地晶瑩,她將那束剛剛采摘的花朵獻給了她親愛的馬克叔叔,那花束中有三枝野百合,三枝薔薇花,三枝紫色鳳尾花……就這樣,離開馬克叔叔的時刻到了。在她身后,站著前來尋找她的母親采桑子和父親弗朗西斯。三個人在默語中向希臘人馬克作了最深情的三拜,然后轉過身,向火車站走去。丫丫走在他們中間,在上火車的時刻,丫丫回過頭去,仿佛又一次看到了她最親愛的馬克叔叔。在她開始漫游世界的時刻,火車開來了,丫丫夢幻的雙眼啟開,仿佛已經隨同火車的哐當聲開始了她生命的歷險——這正是她離開馬克叔叔的理由,火車在離開碧色寨的時候已到,她就這樣離開了碧色寨,隨同她的蒙自母親,法國父親開始了新一輪的歷險生活。

26、保羅#8226;曼帝、艾米莉……

離開碧色寨的時候已到

天空撐開了世界的神秘莫測,碧色寨火車站每天都有歐洲人從這里開始撤離。保羅#8226;曼帝、艾米莉、麗莎離開碧色寨的時刻已到,這是一年中的秋季,他們選擇著在這個被野菊花澀香味蕩漾世界時離開,似乎隱藏著他們每個人的隱喻。保羅#8226;曼帝離開碧色寨時,將攜帶上他的四只棕色皮箱,里面是他拍攝滇越鐵路的所有黑白膠卷。在這些膠卷中,深藏著他內心所經歷和看見的一段充滿幽秘之旅的鐵路沿線的風光和人情世故。他將把這些箱子帶到法蘭西文化的長廊,在他夢醒以后和夢游的深處——這些從膠卷中脫穎而出的圖像,替代鐵路工程師,正掠過著他所經歷的故事,他所看見的風光和鐵路的滄桑,將在那條長廊上歷現。

艾米莉在之前,已經將這座醫院轉交給了從碧色寨中走出來的,已成了艾米莉手下的外科醫生福生。她滿懷深情地將這座醫院交給福生的時候,福生剛剛又獨立地做完了一次手術,他已經不再是多年以前那個坐在碧色寨的草垛上忍受著足踝被毒瘡疼痛所彌漫的孩子,他已經被艾米莉培養成了一個醫生,此刻,當艾米莉將這座醫院交給福生的時刻,門口又走進來了前來赴醫的病人。艾米莉就要離開了,她將跟隨丈夫坐火車沿著來時的路線回法國, 令她愜意的是她創辦的醫院有了新的繼承人,他們接受這座醫院并沿襲著治病救人的宗旨。繼續為碧色寨和碧色寨以外的病人敞開。艾米莉離開時,穿上了法蘭西長裙,多年以后,她仍然是那樣優雅、端莊,她上了火車以后,還在不斷地從窗口朝著前來送行的福生他們揮手告別,目光在她創辦的醫院的樓頂上空飄忽移動。

27、生離死別的碧色寨回蕩不息

的摯情和哀歌

麗莎是最后上的火車,之前,她將英文打字機裝進了箱子,里面藏有她剛剛寫完的、未出版的長篇小說。當小說敲擊完最后一個符號時,天亮了,這意味著再有三個小時她就要隨父母離開碧色寨了。幾天來,她似乎一直在等待,她始終在等待一個人出現,她在小說中等待,在符號所編織的旋律彌漫中等待一個人的出現。而此刻,她來到了火車站,她知道這是她最后一次沿鐵路散步了,所以,她穿上最舒緩而美麗的那條法蘭西長裙,像母親一樣,她想讓這次告別顯得優雅一些。這些深紫色的長裙,來自法蘭西,來自那些用憂郁的深紫色鏤空的花朵。她沿鐵路走到了希臘人馬克的墓前,她知道幾天前采桑子他們一家人已經離開了碧色寨,墓前擺放著花朵,供放著蘋果、石榴,還有一瓶法國香檳啟開了,并散發出余香……此刻,麗莎的咽喉仿佛被香檳朝天空噴灑的泡沫所噎住了,有那么一會兒,她的咽部似乎在這個特定的空氣和環境中來回地感受著世界的密度,它的柔軟,它的堅韌,它的彈性,它的某種液體的不可知的溶解,它深處那些由每個人的記憶所形成的既甜又澀的回味……她告別了希臘人馬克離開了那些鐵軌和蔓生過去的野菊花,然后,她知道,離開碧色寨的時間已到。

上午十點多鐘,一輛列車來到了碧色寨。托尼用自行車托著張翠花前來送別。火車站的月臺,是送別之場所,也是離散之世界。麗莎等待的那個人沒有來。在托尼與父母告別時,她走近了張翠花,她看到了這個蒙自女人的腹部已經挺立,不久之后,托尼將實現做父親的愿望,她擁抱了張翠花。然后,麗莎最后一次環顧著火車站的周圍,她始終沒有看到他,時間已到,他們上了火車。

她的目光越過了站臺上送別的人群,直到火車即將開的兩分鐘時間里,她還在碧色寨尋找他,猛然間,她的目光越過車站,越過了人群,向車站外的建筑物看去,她看到了酒樓,那是哥臚士酒樓,碧色寨車站最顯赫的建筑物體之一,她的視線此刻與酒樓的一道窗扉相遇了,她看到了她一直在等待的那個人,站在窗前。

她一直等待告別的那個人隔著并不遙遠的山坡,下面就是火車站,之上就是酒樓,在此告別,似乎是他惟一的選擇,既不走到她身邊,也不隔得太遠,這種距離傾注著他的悲傷,中國似的悲傷環繞著他。所有這一切都使他傾注在這段距離中,既可以讓她看見,又不會讓她觸撫到他眼底的那種無助的絕望。一段愛情故事,歷盡了與碧色寨相關的時間符號之后,正在沿這條鐵軌,如同潛流不可以再像從前撲面而來,它只可能沉入枕木,軌跡之上,沿入烏黑的鐵軌之下……

火車已經開始朝前滑動,每前行一米都會讓她離他越來越遠,在漫長、孤獨的生命歷程之中,這是她和他愛情故事的最后終曲。隨同火車遠逝,紅色瓦頂、百頁窗、三面鐘、水塔將會離她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而他所置身的哥臚士酒樓的窗扉也會轉換為深淵似的藍和幽美前景的不可言說之符號……突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我的情感,兩行熱淚在火車的哐當聲中奔涌而出。

百年以后,我看見了麗莎面頰上的熱淚已經變成了化石。

而在之前,麗莎坐在父母之間,他們在朝前而去時,經過了人字橋,當火車從人字橋上轟鳴過去時,鐵路工程師閉上了雙眼,在冥想曲中開始了他自己的告別,母親艾米莉則一直睜大著雙眼,她似乎一直用目光告別著她生命所經過的沿途風光。

麗莎似乎在屈下身,人字橋無限的深淵再一次讓她感受到愛情的深淵所獲得永恒的那種光澤。火車的哐當聲,云彩蔚藍著——將他們送到了碧色寨以外的越南海防。之后,大海就在眼前……

鐵路工程師、艾米莉和麗莎就這樣永遠的告別了碧色寨:大海就在眼前,天空垂向蔚藍的海世界,使他們身體中的碧色寨車站轉換成一張唱片,那些難以安頓的靈魂,就在生者與死者的相遇中穿越法蘭西和整個歐洲,再一次回到碧色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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