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語堂的小說《京華煙云》兩度被搬上熒幕,但是影視化后卻詬病甚多。在影視的視覺元素占主導地位的影像特征,影視戲劇沖突的要求,視覺技術、消費文化越來越發達的情況下,導演、編劇為了迎合大眾趣味,而將原著內容顛覆,創作趨向簡單化、符號化、庸俗化,于是,林語堂的長篇小說《京華煙云》影視化后,其豐富深厚廣博的文化意蘊被大幅度削弱。
關鍵詞:《京華煙云》;影視化;文化意蘊;審美意蘊
作者簡介:陶黎,女,1984年11月,籍貫:四川省南部縣,民族漢,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2010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小說。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18-0112-02
1938年,林語堂寫完《吾國與吾民》和《生活的藝術》,“仍覺意猶未盡,這位‘發言人’還想以一部具有更廣闊的藝術場景、全景式地展現與介紹中國與中國文化。能擔此大任的中國名著當然首推《紅樓夢》,林語堂曾想試著翻譯,但難度太大,加上它與現代中國距離較遠,于是,他的個人經驗再次起作用,他決定根據自己的生活經驗,來寫一部類似于《紅樓夢》的長篇巨著,于是,小說《京華煙云》誕生了。”[1]
近年來,由于影視行業的繁榮,許多文學經典被搬上熒屏,并因此家喻戶曉?!毒┤A煙云》也曾兩度改編拍成電視連續?。?987年臺灣華視拍攝的老版和2005年央視高價收購的新版。這兩次的改編都使《京華煙云》名氣大增。然而,雖都是改編自同部小說,新版《京華煙云》剛播出時,卻爭議甚大,常常將其與87版進行比較。那么,為什么有如此多的人褒舊貶新呢?我認為,無論是老版還是新版都沒有全面展示出小說《京華煙云》的文化及審美意蘊,雖然爭論的焦點落在新舊版本的對比上,但是應該看到背后人們對改編的劇本與原著差異甚大而形成的心理落差,維護舊版只是喜愛《京華煙云》的讀者批判新版的一種話語策略而已。
那么,《京華煙云》影視化之后之所以褒貶不一,引起爭議的高潮,除了小說影視化后必然導致的結果——視聽元素遮蔽小說的語言魅力,隱藏了人物細膩的心理描寫和心理分析,刪減了中國傳統民俗文化——之外,還在于改編后的劇本過于迎合大眾文化心理,而使得原著本身豐富的文化內涵、深刻的人生哲學和雋永的審美意蘊被嚴重削弱了。
一、情節的鴛鴦蝴蝶化,使小說蘊含的人生哲學消解。
《京華煙云》模仿《紅樓夢》的藝術形式,以姚曾兩個大家族的興衰變遷,木蘭、立夫、曼娘等人的命運沉浮為主線,不僅展現了從1900年至1938年近四十年風云變幻的中國社會,更表達出作者宏觀上對人類總體命運的哲理思考,細微中對個人生命與生活的關注和體驗。而這正是這部長篇小說的價值所在。
在小說中,雖以木蘭的命運遭際、情感變化為主線,但是主要是這個時代中國人的命運。雖然寫到了木蘭、莫愁、立夫、蓀亞等人的感情糾葛,但是,在林語堂的筆下,情節是平緩從容的、合情合理的,并沒有在年輕人的感情上多做糾葛,橫生枝節。
而在電視劇中,編劇將時間跨度從三十八年縮減至十二年,刪除體仁、銀屏、孔環、黛云等人物,代表中國傳統文化的辜鴻銘、林琴南也沒有出現;姚曾孔牛四家兒女的關系卻被復雜化,改寫成了多角戀愛的糾纏關系,戰爭、革命、社會變化就淡化成全書的背景,關注點完全放在了兒女情長的感情糾葛上。因為編劇認為“原著矛盾沖突不足,必須強調戲劇性”。
曾家強求木蘭代嫁為平亞沖喜,木蘭為情勢所逼甘愿犧牲;姚牛兩家為爭奪王府花園而結怨,就明顯不合情理,實在牽強刻意。平亞病重,曼娘在南方,音信全無;莫愁看到蓀亞與曹麗華親密舉動,心生誤會,婚前失蹤等情節,卻又過分巧合。并且為了緊湊劇情,刪減掉孔環這個人物,也就刪減掉原著中孔環和陳三莊嚴美麗的婚禮這一十分精彩的敘述。
貫穿全書中的木蘭幾次重要遭遇經歷——被義和團拐賣,在西山巧遇孔立夫,與之談論廢基殘磊,嫁與蓀亞,和立夫游泰山看秦始皇時代的無字碑,女兒阿滿慘死,逃難至南方——在劇中要么刪去,要么簡略。這些情節,看似無甚關聯,實則對木蘭感悟人生功不可沒。正是這一連串的經歷,木蘭看到人的際遇實屬偶然,生命中無論繁華或凋零,在永恒無情的時間里,渺小如螻蟻,她發現了“人類的一個共同命題,即世事滄桑,人生無常,浮生如夢,人無法把握命運的浮沉飄零,也左右不了隨時都可能出現的悲歡離合,而人所能做到的,就是把握當下的現實,無論環境如何,都應該自然與快樂地生活”。[2]此書名為《京華煙云》也意在于此。
用誤會巧合、情勢逼迫來激化情節的矛盾和人物的沖突,這的確使電視劇情節緊張刺激而又跌宕起伏,但結果只是增強了男女之間感情的復雜糾葛,淡化了小說的深厚哲理思考,消解了小說的哲學意蘊。于是,本來是一部體現中國文化,蘊含作者人生理解的文化小說,被演繹成一部鴛鴦蝴蝶戲。
二、人物形象的單薄通俗化,使小說的審美意蘊稀薄。
在電視劇中,許多人物形象的性格都發生了改變,變得單薄,成為一類言情小說中典型的符號。這里以姚家的兩個女兒為例,來看《京華煙云》影視化后,人物形象的庸俗化。
莫愁在書中本是一個聰慧沉穩、適時進退的有福氣的女孩子,她擁有世俗的智慧,卻也有辯才,和立夫辯論乾隆皇帝的字,諷刺體仁不學無術卻夸夸其談;有自己的原則,教育阿非時很嚴肅,但發現姐姐對立夫有超乎尋常的感情時,卻有堅決的信任感。但在劇中卻成為一個任性刁蠻、幼稚沖動的形象,沒有大智慧,卻有小心眼,僅僅成為木蘭被逼出嫁的導火索。在時下的眾多偶像劇中,都可以找到同一類角色。
姚木蘭是書中的核心人物,但不是完人。她一生不求聞達,沒有遠志,最大的宏愿是當個男孩子,向往布衣荊釵的平淡生活,不拘俗禮,有奇思妙想。她思想之龐雜,新舊皆有,儒道結合,但是她生活的態度卻有一個標準,就是“美”。追求平淡淳樸的生活,卻又能把生活變成一種藝術。連最后全家遷移內地的途中,無論如何艱辛,總有浪漫情懷。她身上體現了林語堂說的:“實在因賞花弄月之外,有中國詩人曠懷達觀高逸退隱陶情遣性滌煩消愁之人生哲學在焉?!保?]所以,我認為,姚木蘭熱情擁抱生活的態度,使她成為文學史上一個有魅力的女性形象的原因之一。
其次,姚木蘭的身上承載了作者對人生體驗和感悟。在義和團之亂時與家人失散,卻被曾家救回,當年與她同時拐賣的女童在十三年后再次相逢,木蘭感到在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大手在安排著每個人的命運;和立夫在泰山看秦始皇時代的無字碑,木蘭揭示了謎一樣道理:無情的石頭,見證了幾千年的榮辱興衰。人的生、死、熱情,只是無情石頭中的一剎那;女兒阿滿慘死,木蘭在痛苦之中,再次感受到人生若夢,剎那和永恒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東西,自己的閱歷不過是老北京一瞬間的事。所以木蘭后來遇到立夫被捕,丈夫中年出軌,兒子上前線,南遷、逃難,都用自己的智慧和信仰積極消解苦難。姚木蘭身上深厚的哲學意蘊,是這個形象魅力所在之二。
再次,姚木蘭是文學史上少有的活潑伶俐的少婦形象,顛覆了在以前的文學作品中,幾乎都是女兒家嫁了人就從珍珠變成了魚眼珠的慣性,這是木蘭魅力所在之三。
林語堂說她是《紅樓夢》中的史湘云,又有《浮生六記》中蕓娘的影子,但她確確實實在文學史中是一個豐滿立體的、獨特的傳奇女子。“若為女兒身,必做木蘭也?!保?]可見作者對其喜愛之至。
但是在電視劇中,姚木蘭僅僅是一個才貌雙全、賢惠善良、忍辱負重的形象:不過是為了維護曾姚兩家家族的名聲,就代嫁蓀亞;沒有感情,卻又忠貞不二;對于丈夫出軌,一味隱忍,甚至包容他的情人和他們的孩子,用所謂的寬容獲得蓀亞的愛情;在牛素云的要求下才前往王司令處施展辯才,營救立夫……這些都是普通大眾慣常加于女子身上的“美德”,這樣的木蘭不過是現下充斥熒屏的眾多女性勵志題材中的一個人物??偠灾?,小說中,充滿靈氣和奇思妙想、超脫凡俗的木蘭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被命運迫害的苦難女子;那個積極消解苦難的木蘭,卻成了一個被動承受苦難的平庸的賢妻良母。
從上面可以看到,改編成電視劇后,《京華煙云》不僅情節禁不起細細推敲,也毫無回味的美感,所展現的內涵蒼白無力,文化意蘊幾乎消失殆盡。而導演和編劇一再尋找理由:“一個女人不離婚、不自殺,觀眾會看嗎?沒有主動出擊,就不會好看?!?這就看到正是人類的越來越強的功利性造成了偽藝術的泛濫。
誠然,在視覺技術、消費文化越來越發達的時代,名著搬上熒屏是必然的現象。也由于名著影視化也使小說廣泛地為人所熟知,這對于名著的傳播是有益處的,只是由于影視和小說的特征差異,一部好的電視劇想要與一部好的小說完美嫁接是不容易的。但是只要在維護原著精神的原則下,依舊有改編得比較成功的例子,如《圍城》、《四世同堂》;或者盡管拋棄原著精神,解構原著的崇高,立意于另外值得人類思考的命題上,舊瓶裝新酒,比如電影《東邪西毒》,也是有其價值的。然而電視劇《京華煙云》卻以“舊瓶裝劣酒”姿態播出,正是因為當時《大長今》式女性苦難勵志劇大行其道,于是電視劇《京華煙云》不過是復制、拼接、粘貼的快餐文化。
這份“快餐”所造成的直接惡果就是幾乎替代了本來的“滿漢全席”。人們越來越多地從影視劇中來了解名著——很多人或者說絕大多數是從電視劇才知道有一部林語堂寫的小說,名為《京華煙云》,而它卻消解了原著本來值得人們終其一生去體會追尋理解的深邃的思想、生活的感悟、哲理的思考。正如王安憶所說:“電影是非常糟糕的東西,電影給我們造成了最淺薄的印象,很多名著被拍成了電影,使我們對這些名著的印象被電影留下來的印象所代替,而電影告訴我們的通常是一個最庸俗、最平庸的故事?!保?]
所以,我們如何使小說與影視劇更好地嫁接,從而真正體現小說的價值,是我們不得不去思考的問題了。
注釋:
[1]王炳根,《林語堂:生活要快樂》[M],大象出版社,2003。
[2]王炳根、林語堂,生活要快樂[M],鄭州:大象出版社,2003。
[3]萬平近、林語堂,評傳[M],上海: 上海遠東出版社,2008。
[4]林如斯,關于《京華煙云》,京華煙云[M],北京: 群言出版社,2010。
[5]王安憶,心靈的世界[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7: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