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馬氏文通》問世之前,我國并沒有產生系統的語法學專著。但從文獻來看,漢語語法萌芽很早,研究語法的資料也可謂豐富。不過,它們大多散見于各類書籍、文章之中,很少形成專著。值得一提的是,古人對虛詞的研究相當深入,撰文頗豐。然而虛詞并非語法系統的核心,完全可以脫離語法系統去進行研究。本文將我國古代的語法研究進行分期說明,在涉及虛詞研究之處,只列書目,不作說明。
關鍵詞:《馬氏文通》漢語 語法 研究
一、先秦及秦漢時期的語法研究
先秦時期,可以看作是古人語法意識的萌芽階段,但所研究的問題卻涉及到了語法研究的許多方面。
《墨子·經說上》把名詞分為三類:達、類、私。
名,物,達也;有實必待文(之)名也命之。馬,類也,若實也者,必以是名也命之。臧,私也;是名也,止于是實也。
以上所說,名詞可以分為類、達、私三類。雖然墨子并非是從語法角度進行劃分的,而且談的也不是語法問題,但這畢竟是對名詞最早的分類,對今天的名詞分類也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荀子·正名》也把名詞分為三類:大共名、大別名、別無可別之名。
物也者,大共名也。推而共之,共則有共,至于無共然后止。有時而欲遍舉之,故謂之鳥獸。鳥獸也者,大別名也。推而別之,別則有別,至于無別然后止。
同樣,我們也可以把荀子的這番話看成對名詞的劃分。
《公羊傳》《谷梁傳》中已有語法意識的萌芽。二傳分析《春秋經》的微言大義已經能從語言學的角度說明內動詞、外動詞、被動詞以及語序在前在后各種不同的語法意義,觀察語言現象細致入微。
《春秋·僖公十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隕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飛,過宋都。
《谷梁傳》曰:后數,散辭也;六鹢退飛,過宋都,聚辭也。
《谷梁傳》已注意到了數詞在名詞前、后的不同,并分別賦予聚辭、散辭的名稱。對于這一歷史事件,《公羊傳》也作了解釋:
曷為先言隕而后言石?隕石記聞,聞其磌然,視之則石,察之則五。……曷為先言六而后言鹢?六鹢退飛,記見也。視之則六,察之則鹢,徐而察之則退之。
可以說,《公羊傳》在這里關注的是語詞次序的安排。當然,它并不是從嚴格的語法學角度來闡釋這一問題的,但從某一角度看,它多少涉及到了語序問題。
《春秋·僖公元年》:夏六月,邢遷于陳儀。
《春秋·莊公十年》:三月,宋人遷宿。
《公羊傳》曰:遷者何?其意也。遷之者何?非其意也。
雖然《公羊傳》只述及自愿和非自愿的問題,但如果我們放寬界限,似乎又可以把它看成是主動、被動的朦朧意識。
《春秋·成公元年》:秋,王師敗績于貿戎。
《公羊傳》曰:孰敗之?蓋晉敗之。或說:貿戎敗之。然則曷為不言晉敗之?王者無敵,莫敢當也。
《公羊傳》事實上已經注意到了此處“敗”的用法,用今天的術語來說,即為“及物動詞”“不及物動詞”之別,只不過它從尊王的角度進行了分析。
《春秋·桓公三年》:有年。
《春秋·宣公十六年》:大有年。
《公羊傳》曰:此其言“有年”何?僅有年也。彼其曰“大有年”何?大豐年也。
我們把這段解釋看作是“修飾語”的初始觀念也未嘗不可。
對于虛詞的研究,此時也有萌芽:
《墨子·經說上》對“且”字進行了分析:
且,自前曰且,自后曰已,方然亦且。
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是早期分析虛詞語法作用的實例。
毛亨《詩詁訓傳》從詞匯中分出助詞,稱之為“辭”。
許慎《說文解字》中也有不少虛詞分析實例:
只,語已詞也。
者,別事詞也。
曾,詞之舒也。
余,語之辭也。
鄭玄在對《尚書·微子》篇“若之何其”作注時,稱“其,語助也”,又《禮記·檀弓上》“爾毋從從爾”。注:“爾,女也;從從謂大高;爾,語助。”
除了對實詞、虛詞進行研究之外,這個時期人們還對詞和詞組進行了區分。《荀子·正名》中說,在確定名稱的時候,“單足以喻則單,單不足以喻則兼。”何九盈在《中國古代語言學史》中認為,荀子所說的“兼”,相當于今天所說的詞組,荀子是第一個明確區分詞和詞組的人。
二、六朝到清以前的語法研究
這一時期,我國對于“詞”的研究有了更進一步的發展。到了宋代,有人提出了“實字”“虛字”“死字”“活字”“動字”“靜字”等概念。此外,孔穎達提出“語法”,洪邁提出了“句法”的名稱,陳骙提出了“長句”“短句”的說法。下面先從“詞”的研究開始說起。
西晉初,杜預《左傳注》:
《僖公二十二年》:“敬之敬之,天惟顯思。”思,猶辭也。
《隱公元年》:“爾有母遺,翳我獨無。”翳,語助也。
東晉,郭璞《爾雅注》:
“爰,粵,于,那,都,繇,於也。”繇,辭也。
“誰昔,昔也。”誰,發語辭。
梁,周興嗣《千字文》:“謂語助者,焉、哉、乎也”。
顏之推《顏氏家訓·書證》:“‘也’是語已及助句之詞,文籍必有之矣。”
唐,孔穎達《毛詩正義》:“然則關雎麟趾之化”。“然”者,然上語,“則”者,別下事,因前起后之勢也。
唐,柳宗元《復杜溫夫書》:(吾)立言狀物,未嘗求過人,亦不能明辨生之才致,但見生用助字不當律令,唯以此奉答。所謂“乎”“歟”“耶”“哉”“夫”者,疑詞也;“矣”“耳”“焉”“也”者,決辭也。
這是我國第一次提出“助字”這一語法術語。
到了宋代,人們便明確提出了“實字”“虛字”“活字”“死字”“動字”“靜字”等術語。結論是:實字名、數,虛活字動,虛死字副、介、形,同動、助。
周煇《清波雜志》卷七:東坡教諸子作文,或詞多而意寡,或虛字多、實字少,皆批諭之。
孫奕《示兒編》卷九:詩貴于的對,而病于偏枯,雖子美尚有此病……《龍門》曰:“往還時屢改,川水日悠哉。”是以實對虛也。
陸九淵《與朱元晦書》:字之指歸,又有虛實。虛字但當論字義,實字當所論所指之實。
朱熹《朱子語類》:今人把“守氣不如守約”做題目,此不成題目。“氣”是實物,“約”是半虛半實詞,對不得。
此外,宋人還提出了“死字”“活字”“動字”“靜字”的說法:
作詩要健字撐拄,要活字斡旋,如“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弟子貧原憲,諸生老伏虔”,“入”與“歸”字,“貧”與“老”字,乃撐拄也。“生理何顏面,憂端且歲時”“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何”與“且”字,“豈”與“應”字,乃斡旋也。撐拄如屋之有柱,斡旋如車之有軸,文亦然。詩以字,文以句。(羅大經《鶴林玉露》甲篇·卷六)
虛活字極難下,虛死字尤不易,蓋雖是死字,欲使之活,此所以為難。(范晞文《對床夜語》)
我們不難看出,宋人區分“實字、虛字”“活字、死字”“動字、靜字”主要是為文人寫詩、作詞、為文提供方便。然而,這卻在無形之中蘊涵了語法的觀念。雖然,他們的分類與現在實詞、虛詞的界定有一定出入,但是他們的工作對清人詞類的劃分乃至《馬氏文通》的某些觀點都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宋朝的語法只是零星的“動字、靜字”等概念,到了元朝,已發展成為一部專著,這便是元代劉鑒的《經史動靜字音》一卷。同一朝代的盧以緯也寫成了虛詞方面的專著《語助》。這個時期還出現了“語法”“句法”的說法:
唐·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
《左傳·昭公二十年》:“父不可棄,名不可廢。爾其勉之,相從為愈。”……語法,兩人交互乃得稱“相”,獨使員從已,語不得謂“相從”也。
這里的“語法”指“相”的用法,這一術語與今天的“語法”雖尚有差別,但卻也不無關聯。
“句法”一詞最早見于何書尚待查考,但宋代已流行則毫無疑問。
作文旨意句法,固有規仿前人,而音節鏘亮不嫌于同者。《前漢書贊》:“豎牛奔仲叔孫卒,郈伯毀季昭公逐,費忌納女楚建走,宰嚭譖胥夫差喪,李園進妹春申斃,上官訴屈懷王執,趙高敗斯二世縊,伊戾坎盟宋痤死,江充造蠱太子殺,息夫作奸東平誅。”《新唐書》效之云:“三宰嘯兇牝奪辰,林甫將蕃黃屋奔,鬼質敗謀興元蹙,崔、柳倒持李宗覆。”劉夢得《因論儆舟》篇:“越子膝行吳君忽,晉宣尸居魏臣怠,白公厲劍子西哂,李園養士春申易。”亦效班史語也。然其模范,本自《荀子·成相》篇。(宋·洪邁《容齋隨筆》四筆·卷第九)
黃魯直學優齋銘曰:“學哉身哉,身哉學哉。”句法使班孟堅典引曰:“唐哉皇哉,皇哉唐哉。”(宋·孫奕《示兒編》卷七)
“句法”在這里是就造句、句式而言的。
同時,人們還注意到了“長句”“短句”“省略”“倒裝”等現象。
唐·孔穎達在《毛詩正義》中已經開始關注詩句字數的問題,并且認為一字不能成句:
句者,聯字以為言,則一字不制也。以詩者申志,一字則言蹇而不會,故詩之見句少不減二,即“祈父”“肇禋”之類也。三字者,“綏萬邦”“婁豐年”之類也。四字者,“關關雎鳩”“窈窕淑女”之類也。五字者,“誰謂雀無角”“可以穿我屋”之類也。六字者,“昔者先王受命”“有如召公之臣”之類也。七字者,“如彼筑室於謀道”“尚之以瓊華乎而”之類也。八字者,“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我不敢效我友自逸”是也。其外更不見九字十字者。
宋人陳骙則提出了“長句”“短句”的說法:“春秋之句,長者逾三十余言,短者止于一言。”這是我國歷史上第一次提到獨詞句的問題。不僅如此,明人曾異撰還注意到了句子長短的相對性:“今使縮長句為短句,難;展短句為長句,易。是以從后人而觀,則歐、蘇流暢于韓、柳,韓、柳流暢于《史》《漢》,《史》《漢》流暢于左氏,左氏流暢于《尚書》。然而,《尚書》《左傳》短節中未嘗不暢不勁,秦漢而后,遂以漸加,斯則句從古短,字以世增。”(《與趙十五書》)他看到了句子的長短因時代而異。
早在漢代,鄭玄便已在《禮記注》中提到了“省文”。唐人劉知己在《史通》中也論述了省略現象:“《史》《漢》每于列傳首書人名字,至傳內有呼字處,則于傳首不詳。……此省文,從可知也。”宋人王楙在論及省略現象時說:“史記衛青傳曰:‘封青子伉為宣春侯,青子不疑為陰安侯,青子登為發干侯。’疊三用‘青子’字不以為贅。漢書則一用‘青’字而其余則曰‘子’而已,曰:‘封青子伉為宣春侯,子不疑為陰安侯,子登為發干侯。’視史記之文已省兩‘青’字矣。”這些都為后人的研究作了一定的鋪墊。
古人對“倒裝”也有不少論述。唐·孔穎達《毛詩正義》中指出《周南·汝墳》中的“不我遐棄”猶云“不遐棄我”,他還說“古人之語多倒,《詩》之此類眾矣。”宋人羅大經的《鶴林玉露》、孫奕的《示兒編》、陳骙的《文則》也都關注到了倒裝現象。
三、清代的語法研究
清代的語法研究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這個時期,不僅出現了多部虛詞研究專著,而且語法研究的涉及面也更為廣闊。
研究虛詞的著作有劉淇的《助詞辨略》、王引之的《經傳釋詞》、袁仁林的《虛字說》、王鳴昌的《辨字訣》、伍兆鼇的《虛字淺解》、張文炳的《虛詞注釋》、朱孔彰的《經傳虛字義說》、丁守存的《四書虛字講義》、謝鼎卿的《虛字闡義》、吳昌瑩的《經詞衍釋》等數十種。其中,學術價值最高、影響最大的為劉淇的《助詞辨略》、王引之的《經傳釋詞》。劉淇的《助詞辨略》不僅涉及到了助詞問題,而且還收了代詞、動詞、形容詞、副詞、介詞、連詞、嘆詞等。
語法、句法方面的探索、研究,清人較前人也有較大進步。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
“言綸之繩”。……“綸”為繩名,亦為糾繩之稱。……“之”,猶“其”也。“言綸之繩”,猶云“言糾其繩”,正與“言韔其弓”句法相類。
王引之《讀書雜志》:
墨子:“昔者三苗大亂,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龍生廟,大哭乎市。”……龍生廟,當作龍生于廟,方合上下句法。……下文鬼呼國,“呼”下亦當有“于”字,方合乎上下句法。大哭于市,文義不明,大當為犬,“犬哭乎市”,與“龍生于廟”對文。
這可以看作是前人對句式問題的探討。
俞樾的《古書疑義舉例》對“省略”“倒裝”等問題頗有研究;在“省略”上,他提出“蒙上文而省”“探下文而省”,并予以例證;在“倒裝”方面,俞樾提出“倒句例”“倒序例”,他指出“古人多有倒句成文者,順讀之則失其解矣”“詩人之詞必用韻,故倒句尤多”“古人序事有不以順序而以倒序者”,并對這些情況都予以大量例證說明。此書還總結了古書中的“實字活用例”,《公羊傳·宣公六年》:“勇工入其大門而無人門焉者。”俞樾分析說:“上門字實字也,下門字則為守是門者也。”這可以看作從語法角度分析語義問題。
清朝的許多其他學者也關注到了“倒裝”問題。姜宸英在《湛園札記》中指出,孔子問“誰與,哭者”是“倒裝文法”。王引之《經義述聞》則對“動+介+賓”倒裝為“賓+介+動”的現象進行了較為深入的論述。“《左傳》:‘其一二父兄懼隊宗主,私族于謀,而立長親。’引之案:私族于謀而立長親者,私謀于族而立長親者,倒言之,則曰私族于謀矣。昭十一年傳:‘王貪而無信,唯蔡于感。’言唯憾于蔡也。本年傳:‘諺所謂室于怒,市于色者。’言怒于室,色于市也。文義并與此相似。”
此外,清人也談及詞語搭配問題。袁枚在《隨園隨筆》中就指出《禮記》《漢書》在詞語搭配上的問題。“《禮·玉藻》曰:‘大夫不得造車馬。’車可造,馬不可造也……‘潤之以風雨’,風可潤乎?《漢書》:‘于定國食酒一石。’酒可食乎?朱買臣‘呼飯飲之。’飯可飲乎?其用字法皆不甚拘也。”這是可以看作動詞和名詞搭配問題的。
我國歷代都有《文則》《文心》《文說》《詩話》《詞話》《曲話》《札記》《筆記》等,我們也不妨把它們當作“語法書”來看。同時,我國古代已經出現了專門的語法論文,宋代有王觀國的《論“不”“弗”》,清代有黃以周的《釋“是”》《釋“既”》等。
縱觀我國古代之語法學,不難發現我國古代的語法是訓詁的附庸,是在其推動下發展起來的。古人對語法問題多有“意會”,卻沒有系統的語法學專著問世,這其中的原因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即便如此,前人的這些語法研究心得,不僅對《馬氏文通》的問世有一定的影響,而且對今天研究文言語法也有很大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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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紅 陜西渭南 陜西鐵路工程職業技術學院基礎課部 71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