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紀60年代初普實克與夏志清在《通報》發生筆戰,其根源乃是由于他們迥異的文學批評方法與價值評判標準。本文分析了他們不同的批評方法及其局限,并試圖在借鑒新馬克思主義代表伊格爾頓和詹姆遜關于文學批評方法以及文本與意識形態間關系的思考的基礎上,來提出一種更為有效的批評范式。
關鍵詞:普實克 夏志清 伊格爾頓 詹姆遜 批評方法 意識形態
20世紀六十年代初,夏志清與普實克在法國漢學雜志《通報》上發生筆戰:首先是普實克就夏志清1961年出版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發表了題為《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根本問題——評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的長文,對夏書中武斷的偏執、無視人的尊嚴和主觀主義的傾向作出了批評,指出夏囿于政治偏見而未能對中國現代文學進行科學、系統的研究,忽略了文學的社會作用及歷史意義,并針對夏對具體作家作品的品評進行了批判和詰責。對此,夏志清亦撰長文《論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科學”研究——答普實克教授》來作為回應,不僅對普實克的詰難一一做出了回應,而且批駁了普實克的研究方法,“我懷疑除了記錄簡單而毫無疑問的事實以外,文學研究真能達到‘科學’的嚴格和精確,我也同樣懷疑我們可以根據一套從此不必再加以更動的方法論來處理任何一個時代的文學”,[1](P325)指出普實克在文學研究中的意圖主義方法,指責其過分“執迷于文學的歷史使命和文學的社會功能”,[1](P325)而忽略了文學的獨立自主性。由此,我們可得出夏、普二人迥異的價值評判標準和文學批評方法。
夏主要承襲英美新批評,注重文本細讀與感悟,“推崇文學本身的美學質素及修辭精髓”,[1](P34)強調作品中意象、象征、反諷等多種藝術技巧的運用,注重文學本身的審美特性。在他看來,只有那些獨立于政治與革命意識形態之外的、堅持從普遍人性出發的、富于生命內涵和道德關懷的且具有藝術自制與文學自覺的作品才是真正優秀的文學作品。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夏志清對左翼文學和抗戰文學給予了嚴厲的批評。而普實克則企圖以一種科學的、客觀的態度來研究中國新文學,他注重新文學與中國傳統文學間的淵源關系,傾向于把文學作品置于其所產生的廣泛的社會、歷史和文化背景中去,注重文學的歷史功能與社會功能,強調作家的創作意圖和目標。也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普實克卻又對左翼文學和解放區文學給予了極高的評價。為何對于同一文學現象會出現如此極端的評判呢?二者孰得孰失?
筆者以為,二者各有偏頗,他們都未能正確處理文學與社會、歷史以及意識形態等因素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夏主要承繼新批評的方法,注重文本本身和形式技巧,卻忽略了文學與社會政治、歷史以及意識形態之間撲朔迷離的關系,如他強調文學本身的獨立自足性,卻忽略了“一切藝術都產生于某種關于世界的意識形態觀念”。[3](P20)而普實克則主要承續社會歷史批評的方法,注重對文本社會意義的闡發,但對于文學與社會現實、歷史以及意識形態之間盤根錯節關系的簡單化處理——將文學視為對社會現實、歷史及意識形態被動、機械的反映,則又流于庸俗馬克思主義的傾向,而且對文本社會內容的過度重視,亦導致其忽視了文學自身的獨立自主性而將之淪為歷史的婢女。由此可得,他們二人的評判標準和批評方法皆不足取。那么,我們究竟應如何來處理文學與社會、歷史以及意識形態之間的關系,并在它們之間找到一個合理有效的切入點呢?在這里,我們可借鑒新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主要代表伊格爾頓和詹姆遜關于文學批評以及文學(文本)與意識形態之間關系的思考來解決這個問題。
“作為20世紀后半葉以來最著名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伊格爾頓關注的是意識形態如何進入文本,或者說文本如何生產意識形態,而詹姆遜研究的則是如何發現并闡釋文本中的意識形態”。[5](P20)在伊格爾頓看來,“意識形態不是一套教義,而是指人們在階級社會中完成自己的角色的方式,即把他們束縛在他們的社會職能上并因此阻礙他們真正地理解整個社會的那些價值、觀念和形象”,[3](P23)“而某些觀念、價值和情感,我們只能從文學中獲得。理解意識形態就是深刻的理解過去和現在。”[3](P3)因此,文學作為社會意識形態的一部分,是觀察世界的一種特殊方式,理解它就等于理解整個社會過程。同時,文學作品作為一種形式結構,其具有高度的自主性,“形式通常至少是三種因素的復雜統一體:它部分地由一種‘相對獨立的’文學形式的歷史所形成;它是某種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結構的結晶,……還有,……它體現了一系列作家和讀者之間的關系”,[3](P30)因此,文學作品是各種要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意識形態在進入文本時必須經過審美轉換方才符合藝術的要求。正是在這種意義上,伊格爾頓指出“科學的批評應該力求依據意識形態的結構闡明文學作品;文學作品既是這種結構的一部分,又以它的藝術改變了這種結構。科學的批評應該尋找使文學作品受制于意識形態而又與它保持距離的原則”。[3](P23)
詹姆遜則認為文學是社會的象征性的行為,是一種蘊涵著豐富的社會、歷史和意識形態等內容的“寓言”。他將文本視為一個過程,“旨在研究文本征象的原因,揭示文本賴以生成的意識形態的基質,說明文本如何以這種基質被接受和解釋”。[4](P2)在他看來,政治視角“是作為一切閱讀和一切闡釋的絕對視域”,[4](P8)而“歷史除非以文本的形式才能接近我們,換言之,我們只有通過預先的(再)文本化才能接近歷史”,[4](P70)因此,他主張從形式入手,而把歷史、政治等作為其形式研究的最終指向,他認為“對特定文本惰性的已知事物和素材的這種語義豐富和擴大一定發生在三個同心框架之內,這些框架標志著文本社會基礎的意義通過下列觀念而拓寬:首先是政治歷史觀,……然后是社會觀,……最后,是歷史觀”,[4](P63)在這三個層面所構成的闡釋框架內,每一視域都控制著對其客體的明顯重建,都以不同方式理解著文本的結構,都有其各自的批評對象和闡釋面向。正是在第三個層面上,詹姆遜提出了“形式的意識形態”批評,文學被置入人類整個人類歷史的終極視域以及整個的生產方式的復雜序列中,通過文本分析我們看到的則是“最富寬泛意義上的一系列生產方式,以及各種不同的人類社會構造的接續和命運”。[4](P63)
鑒于以上二者關于文學批評以及文學與意識形態關系的思考,筆者得到諸多啟示,于茲,我借用克萊夫·貝爾“有意味的形式”來闡發自己的觀點。首先,必須指出的是,這里我所謂“有意味的形式”并非“有意味”與“形式”的機械疊加,而是二而一的有機整體,是形式與內容的并重。任何武斷割裂此二者聯系的文學批評都將導致偏頗。其次,我所謂“有意味的形式”批評是在借鑒、揚棄伊格爾頓與詹姆遜理論的基礎上形成的,我同意將形式理解為一種有意義的結構,同意上述他們關于文學與意識形態間錯綜復雜關系的闡釋,以及他們對文學批評家任務的規定,但對于詹姆遜將政治視角視為一切閱讀和一切闡釋的絕對視域以及他關于政治闡釋的優越性的論述,則有異議。因為文學批評畢竟不同于政治批評,其出發點必然在文學作品本身,因此文學闡釋必然優先。當然我們也不能僅限于文學闡釋,還必須在此基礎上,在上述所謂“三個同心框架”中進行更為廣泛的闡釋與重構,從而達到最富寬泛意義的認識。最后,如前文所述,夏志清與普實克作為文學批評家,他們的缺撼與局限均在于未能有效處理文學與社會、歷史以及意識形態諸因素間的關系,以至在面對同一個問題(左翼文學與抗戰文學)時給出了截然不同的評價。在這里,我試圖以“有意味的形式”來作為一種新的批評范式來解決此問題。具體來說,在秉持“有意味的形式”這一批評方法來品評具體作品時,我們必須打破形式與內容的簡單二元對立,而將形式視為一種意義結構,從形式入手,于形式中挖掘社會、歷史、意識形態等內容,既不能耽于文學形式,將文學視為語言“精致的棲所”,也不能簡單的將文學作品視為對現實機械、被動的反映,文學與現實并非同形同構,文本的開放性保證了文本意識形態的豐富性和多元性,甚至在文本的斷裂與留白處,我們還能窺見某些喑啞的歷史,因此我們必須要深入文本,細讀文本,不僅要注重文學作品本身,如挖掘文本中的藝術技巧及其“語言的烏托邦”的性質等,更要仔細發掘介于文學作品與現實社會中間的那一系列“層次”,如作家為何會選擇這樣一種文學形式;這種文學形式與當時有關美學理論或文學理論有何聯系;這些文學理論或美學理論與當時意識形態又有何關系;意識形態內容或社會歷史內容如何進入文本;這種或這些意識形態具有怎樣的結構、內容和內在復雜性,以及它們如何在當時社會極端復雜的階級關系中孕育產生;這些作品擁有什么樣的讀者,而這些讀者又對作品的風格與手法有何影響等等,所有這些問題都值得我們深入探討和研究,而這也正是批評家們的職責所在。就評價左翼文學和抗戰文學來說,一方面,我們要深入挖掘它們產生的深刻社會根源,以及它們和當時意識形態與諸多社會思潮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并分析這些作品中各種意識形態的結構、內容和內在復習雜性以及它們如何統一在同一文學作品中等等問題;另一方面,我們也要關注文學作品本身,這樣,就能避免普、夏在評判這一文學現象時的偏頗,從而給予它們一個合理、公正、客觀的評價。
總之,文學批評方法作為文學批評家進行文學批評的工具,其意義十分重大,直接影響到我們文學批評的有效性和力度,因此,在這種意義上,選擇一種行之有效的批評范式來進行文學批評說可謂事半功倍,在這里,我提出“有意味的形式”的批評方法,即是試圖在彌補新批評與社會歷史批評各自的的缺陷的基礎上,以形成一種更為有效的批評范式,以指導我們今后的批評工作。其中當然還有諸多不夠完善深入之處,只能寄望于日后不斷完善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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