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現代性成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主流詞語,順應潮流,對于它的概念、起源、發展以及轉型都應該有一定的了解,我覺得從這個視角研究現當代文學作品具有重要的意義,不僅會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以往過于偏重中國現代文學的啟蒙層面所帶來的某些缺憾,同時對整體觀照20世紀中國文學發展也有著啟示意義,可以促進研究的多樣化。
關鍵詞:中國文學現代性 現代性轉型 五四 晚清
談及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現代性”像是一個回避不了的問題,自上世紀末以來,不僅是西方學術界所關注的一個核心問題,而且也是中國學術界所關注的一個熱點。在今天,不管人們對現代性問題有著怎樣的態度,都無法改變這樣一個現實,即我們已經處身于一個現代性的文化語境之中,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現代性已經成為我們的存在方式。
1985年,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發表《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文章一經發表,立即引起強烈反響。文章認為:“所謂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就是由上世紀末本世紀初開始至今仍在繼續的一個文學進程,一個由古代中國文學向現代中國文學轉變、過渡并最終完成的進程,一個中國文學走向并匯入世界文學總體格局的進程”。“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致力于打通中國近代、現代和當代的學科分野,是從整體上來把握中國二十世紀文學,在內涵上也更加側重中國現當代文學在與世界文學作同步比較時所顯露出來的“現代性”的美學特征①。同時這個概念的提出,也必然會引出一個更具學術價值的問題,即中國文學現代性的轉型和起源問題,這成為近二十多年學術研究的一大主題。
那么中國文學的現代轉型究竟始于何時?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有多種看法。有的人認為始于1898年或20世紀初的某些年,即清末民初,也有人認為整個20世紀的中國文學都不具備現代性②。更多的研究者雖然沒有專門討論過這一問題,但在相關文章里還是認同五四時期為中國文學現代轉型的起點。但是海外學者李歐梵、王德威以及國內的陳平原等人研究這個問題的時候,則主張將中國現代文學史的上限前移至“清末民初”,比如陳平原把中國小說敘事模式轉變的上下限時間確定為1898年至1927年。我自己比較認同這樣一種觀點,即中國文學的現代性的觀念是從晚清到五四逐漸醞釀出來的,所以這種轉型應該是開始于清末民初,真正的確立是在五四時期。
本文就試圖以王德威的《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以及陳平原的《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兩部著作為基礎,去淺析這個問題。
首先,要了解什么是現代性、中國現代性的起源和發展、中西現代性的差異以及中國文學現代性的特征。海外學者李歐梵在他的《文學與現代性》一文中認為“現代性”是一個學術名詞,也可以說是一個理論上的概念,在歷史上并沒有這個詞,甚至文學上的“現代主義”一詞也是后人提出的,也就是說這是后來的學者和批評家對于一些歷史、文化現象在理論的層次上所做的一種概括性的描述。
我覺得提出“現代性”這個概念,需要在好幾個層次上進行分析,它不僅是一個文化價值的概念,還包括社會、政治、經濟等幾個層面。但是從基本內涵上來說,則是一種現代理性精神,包括科學主義和人文主義。現代性發源于歐洲文藝復興,以科學精神反對宗教蒙昧,以人文精神發對神權壓迫,現代理性精神展開兩翼,帶動西方脫離古典時代,進入現代社會。但是中國傳統文化之中沒有產生現代性的土壤,無論是儒家文化、道家文化還是佛家文化,都不具備科學精神,因此現代性無從發生。中國的現代性是由西方引進的,不是土生土長的,所以,現代性只是西方文化的特產,在中國不可能存在所謂的反西方現代性的現代性。
由此我們可以知道中國現代文學的發生與西方現代性理論緊密相關,但是中國現代性的起源與西方現代性的發生有著很大的不同,如果說西方現代性的興起是主動的,有著一種內在驅動力的話;那么,中國現代性的發生則是被動的,在外在的西方力量的逼迫下,一大批有志之士開始追求現代性,以走出民族的困境③。
自近代以來,那些追求現代性的先驅者們看重的是現代化技術,而非內在的精神, 他們對現代性的追求更集中地表現在對國家富強的渴求方面, 也即是看重現代社會化進程,而西方更看重個人自由的現代性追求,所以中國現代的知識分子也不可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性”的。例如矛盾長篇小說《子夜》的開篇就是一幅現代都市的壯觀景象。
現代性這個觀念是在危機的情境下傳播進來的,所以它帶有很強的功利主義色彩,中國知識分子關照更多的是其啟蒙的而不是審美的層面,這與西方有著很大的差別。這種獨特性決定了中國現代性的起源偏重于拯救危亡,也使許多現代作家都將注意力集中于國民性改造和民族振興,用夏志清的話說,就是充滿了“道義上的使命感”和“感時憂國精神”。
這就導致了從現代性角度出發去研究某一個作家時,會形成一種心理期待,而忽視了其它方面的內涵。比如沈從文的“反現代性”,有學者認為湘西所具有的不僅僅是地域、風俗、民族等一般性文化的含義,而是沈從文特立獨行且帶有某種邊緣性的文化價值選擇,這種選擇的意義是遠遠大于鄉土、抒情、田園、牧歌的,它體現出沈從文文化觀念的反現代性。研究者往往只注意到某個作家“反現代化”的一面,而忽略了同一個作家對“自由”、“平等”、“法制”的訴求。
對現代性有了一些了解之后,再重新回到現代性轉型的問題上。1949年以來,各個時期主流的文學史寫作都將中國現代文學的開端定格在五四文學革命,以魯迅的《狂人日記》為其標志。在溫奉橋主編的《現代性與20世紀中國文學》一書中,作者也認為: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真正起點,應該追溯到五四前后,因為只有五四運動,才給中國人帶來真正的思想自覺和文學自覺,進而開啟了中國的現代化之門,也才有所謂“現代“文學。
五四啟蒙話語以沖決一切的激進力量, 使20 世紀中國文學跨入了現代文學的大門。我覺得這種觀點是有依據的,最主要的有兩點。首先,語體革命的變革,就是用白話文取代文言文,即不再把文學看做社會變革的工具,而是深入到文學本身的語體層面,要求文學存在形式的變革。這種變革在解除文化輸入帶來的語言危機,適應社會需要的同時,也加速了文學的現代轉型。其次是人的文學的提出。周作人在他的著名論文《人的文學》中把歷來的文學分為“人的文學”和“非人的文學”兩大類,以是否具有人道主義態度作為區分二者的標準。他認為新文學的本質在于重新發現人,弘揚以個人為本位的人道主義,從而助成人性的健全發展。這就對壓制人性的封建禁欲主義提出了大膽的挑戰。“人”的發現,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最重要的收獲,構成中國文化由古代走向現代的標志。“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以及“人的文學”、“平民文學”、“思想革命”等口號的提出,尤其顯示了這場文學革命與建立現代民族國家目標的一致性。
五四精神所形成的整個中國文學的現代性品格應該說都是從這兩方面引發的,例如從文學思潮和創作方法看,以現實主義為主,又有著浪漫主義、現代主義以及后現代主義的多元發展和交織融合,這種現代性的模式幾乎影響了整個世紀。
五四文學革命的實績, 及其所追求的現代性規范, 在魯迅的小說創作中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我們知道,文學的現代變革,首先表現為文學題材和主要表現對象的變化,而魯迅的《狂人日記》是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用現代體式創作的白話短篇小說,它意在“揭露封建禮教和家族制度的弊端”,并以表現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成為中國現代小說的偉大開端。另外在《藥》等小說中,也已經相當明顯地體現了五四一代作家對未來文學現代性明晰的價值訴求和規范要求。魯迅曾說過“ 新文學是在外國文學潮流的推動下發生的 ”,所以應該說魯迅的小說真正做到了內外兩面都和世界的時代思潮合流 ,最充分地體現了五四文學的現代性價值。
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五四文學現代性也有弊端,主要表現是五四文學的反傳統主義,“使中國作家不但與被拋棄的古典傳統割斷了聯系, 而且更重要的是, 與中國大眾和民間傳統也割斷了聯系—失去了后者就不可能和群眾產生有意義的聯系”。但是也必須承認,中國傳統文學觀念確實有它的缺陷,難以適應新的時代的需要,西方近代文學觀念與當時統治中國的“載道”的文學觀念相比,確實具有優越性。
另外一個被很學研究者認可的觀點是中國文學的現代性轉型始于晚清。海外學者王德威在他的《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中認為我們應重識晚清時期的重要,及其先于甚或超過五四的開創性。“現代”一義,眾說紛紜。如果我們追根究底,以現代為一種自覺的求新求變意識,一種貴今薄古的創造策略,則晚清小說家的種種試驗,已經可以當之。在這本書的導論部分,作者指出這種被壓抑的現代性指陳三個方向:(一)代表一個文學傳統內生生不息的創造力。(二)“五四”以來的文學及文學史寫作的自我檢查及壓抑現象。(三)泛指晚清、“五四”及30年代以來,種種不入(主)流的文藝實驗④。而在主干部分,處理晚清說部之內或遭貶損之詞、或被熟視無睹的四個文類:狹邪、俠義公案、丑怪譴責、與科幻奇譚。不過作者認為正是這些小說體現了他所發掘的“晚清小說現代性”,并分別以“啟蒙與頹廢”、“革命與回轉”、“理性與濫情”、“模仿與謔仿”為題進一步探討了晚清文學(小說)被壓抑的現代性。應該說王德威的晚清文學現代性的觀點對于過去學界相對比較薄弱的晚清文學(小說)研究具有某種開拓型的意義,豐富了我們對于中國現代文學現代性多重內涵與多種向度的理解與認識。但是總的來看,他所認為的現代性也有局限性,是一種偏狹的現代性,例如現代性被定義的被壓抑的現代性的三個面向,首先便是“中國文學傳統之內一種生生不息的創造力”,然而這種創造力應該說在中國文學發展的許多時期都是存在的。為什么其他時期的創造力不能稱為現代性,而只有晚清作家的創造力才能稱為現代性呢?
國內學者陳平原在《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一書中也有類似的觀點,提出“五四”并非決然的斷點,晚清和民初的小說創作實際已經進入了現代小說轉型的進程。他從敘事時間、敘事角度和敘事結構三個層次分別論述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并指出“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基本上是以梁啟超、林紓、吳趼人為代表的與以魯迅、郁達夫、葉圣陶為代表的兩代作家共同完成的”。陳平原此書的意義,一個方面便是開風氣,厘清了現代文學的發生點的問題,它并不是一個突變,而是漸變,早在五四前便已開始。
依照以上分析,我們可以說從晚清到“五四”,標志著中國文學現代性的確立。事實上,從晚清開始,隨著西方思想文化著作的大量輸入,西方文學作品,特別是小說也被譯介到中國,這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傳統的文學秩序,影響了文學的發展。我覺得無論是“詩界革命”、“文界革命”,還是“小說界革命”,這個時候的文學已經開始了文學觀念、思想、主題、形式、文體、手法、語言等的現代性變革。例如在以農業文明為中心的傳統社會,文學是以詩文為正宗的,而在以工業文明為中心的現代社會中,則是以小說作為文學結構中心的。晚清文學革新正好實現了這一歷史的轉型⑤。
綜合以上兩種不同的觀點,我認為如果說晚清文學和民初文學從不同的側面開啟了中國文學現代性的歷史進程的話,那么“五四”文學則對這不同的現代性加以了歷史的整合,從而標志著中國文學現代性的確立。因為相對于晚清文學革新來說,“五四”文學革命是一次更自覺更完全意義上的文學革新運動。所以我們不能簡單的將中國文學現代性轉型的起點論斷為何時,這本身不是一個一蹴而就的事情,任何事情的發展都需要一個過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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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溫奉橋:《現代性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
[3]王德威:《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
[4]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
[5]李楊: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中的現代性問題
[6]胡良桂:中國文學現代性的轉型與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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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陳曉明:現代性與當代文學研究的新視野
[12]張園: 20 世紀中國文學現代性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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