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末清初的才女徐燦天資聰穎,詩詞兼擅,尤精倚聲。在她傳世的《拙政園詩馀》99首詞中,詠春詞無論在數量上還是傳達的情感意緒上,都占有極重要的分量。對詠春詞的探討,可以從一個側面探知女詞人的心境和情感意蘊。
關鍵詞:徐燦詠春詞
徐燦,字湘蘋,長洲(今江蘇蘇州西南)人,為明光祿丞徐子懋的次女,后嫁海寧陳之遴為繼室。徐燦一生詩詞著作頗豐,有《拙政園詩集》和《拙政園詩馀》傳世。
“傷春”是古典詩歌的一個傳統主題。面對花開花落、草長鶯飛,詩人往往有綿發的思緒和無盡的感慨。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所說的:“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弊鳛橐晃粴v經人生風雨,而內心世界又極為敏感的女性,徐燦對于春天有著極其豐富的感觸。在《拙政園詩馀》的99首詞中,例如《點絳唇·春暮》等直接標明寫春的作品有25首,而無題或題為其他、實則借寫春景抒情的作品有20首左右,可見徐燦對于春天情有獨鐘。
徐燦的一生經歷坎坷,嘗遍了人生的悲歡苦樂、家國興亡。少女時期在蘇州城外支硎山下過著歡樂靜美的生活,那樣的歡愉是詩人一生回味不盡的美好回憶?;楹蟮男鞝N與丈夫陳之遴琴瑟和諧、志趣相投,而明清之際的戰火紛亂打破了他們詩情與愛情合一的生活。丈夫隨后仕清失節的經歷又讓故國情懷極重的徐燦一直耿耿于懷。經歷了殺戮、血腥的明清戰亂,感受到易代的茫然與飄零,懷揣著對故國的堅守和志節,各種難以言表的憂患與傷懷郁結心中,形成了徐燦欲說還休、欲言難言的幽咽詞風。在她為數眾多的詠春詞中,各種情懷交織其中,使得詠春詞作內涵豐富,總體而言,大致包含了以下幾點意蘊:
一、 傷春惜春及閨中惆悵
春天萬物勃發,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季節。然而好景難駐,面對飄花零落,暮春風雨,詞人“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抒發了大量對春光逝去的惋惜之情?!恫匪阕印ご撼睢吩疲?/p>
小雨做春愁,愁到眉邊住。道是愁心春帶來,春又來何處。屈指算花期,轉眼花歸去。也擬花前學惜春,春去花無據。
詞人的“春愁”如春雨般綿密,漫天漫地之中撲面而來。這是愁與春來,花隨春去的惆悵?!按簛怼迸c“春去”,轉瞬即逝,美好的春花也隨之短暫綻放、轉眼凋零殘敗,即使“惜春”也無法挽回它的逝去。這樣難以長久的美好,令詞人心生遺憾和愁緒。
“未信桃花,偷將春色爭飛去?!保ā饵c絳唇·春暮》)
“又是春光將盡,東風愁煞梨花?!保ā段鹘隆じ袘选罚?/p>
“生怕子規聲,啼綠庭前芳草。”(《如夢令·春晚》)
這類詞句以細膩優美的筆致,借春花、子規等春天的意象,抒發了傷春惜春之情,蘊含了無限留戀和惋惜。閨中女子對于飄零的落花總有言說不盡的憂傷。風雨中如雨滴般飄落的春花使閨中愁苦哀傷的詞人同病相憐,無言以對,亦不敢對。古人常以花喻女子,花落春殘往往使女子聯想到自身容顏逝去,故傷春憐己之情難以盡述。這也正是她在《一絡索·春閨》中寫的“慣送好春歸去,怕和花語?!?/p>
二、 傷春懷人及思鄉
正如江淹所寫的“閨中風暖,陌上草薰”,傷春懷人的傳統古已有之。徐燦的情感極細致敏銳,也極真摯深沉,加之她的人生遭際坎坷,使得她的詠春詞雖也寫傳統的懷人懷鄉題材,卻有著別樣的情感韻致。如《滿江紅·有感》云:
亂后江山,意中愁緒真難說。春將去、冰臺初長,綺錢重疊。爐燼水沉猶倦起,小窗依約云和月。嘆人生、爭似水中蓮,心同結。離別淚,盈盈血。流不盡,波添咽。見鴻歸陣陣,幾增凄切。翠黛每從青鏡減,黃金時向床頭缺。問今春、曾夢到鄉關,驚鶗鴂。
詞以亂后的亡國之哀起筆,奠下了深沉的情感基調。由“愁緒難說”,轉而寫向暮春殘景,可見“愁緒”確實紛繁雜多,難以盡言,給人留下極多的想象空間。下片“離別淚”四句短促鏗鏘,似琵琶急弦,一吐而快,寫盡離別之苦和亂離之悲。抬頭見鴻歸而人未歸,更添“凄切”?!按澉臁倍鋸娜?、景兩處落筆,詞人因相思遠人而形容清瘦、青絲日減,月光清冷,更顯詞人的愁苦孤寂。末尾以探問之筆蘊含無限傷別之情。這首詞將傷春、懷人與家國之恨聯結在一起,情感沉郁、深遠。
《水龍吟·春閨》則是一首“綿婉得北宋遺意”①的暮春懷人詞:
隔花深處聞鶯,小閣鎖愁風雨驟。濃陰侵幔,飛紅堆砌,殿春時候。送晚微寒,將歸雙燕,去來迤逗。想冰弦凄鶴,寶釵分鳳,別時語,無還有。怕聽玉壺催漏,滿珠簾、月和煙瘦。微云卷恨,春波釀淚,為誰眉皺。夢里憐香,燈前顧影,一番消受。恰無聊、問取花枝,人長悶,花愁否。
首二句以聞鶯點出春閨的寂寞,而“鎖”字則形象地寫出詞人于閨閣之內終日愁眉難舒的情景,在風雨中更顯孤寂。次三句寫暮春時節殘紅滿地的凄涼之地,閨中之人更添春去花殘、韶華難再的悲慨。歸燕雙飛,而自己與丈夫卻相隔兩地,怎能不生愁緒?下片重在抒發相思之苦?!坝駢卮呗焙洼p煙殘月的長夜里,詞人形單影只,難以消受,只有對花長嘆,顧影自憐。這難以暢言的春愁相思,在這暮春風雨、漫漫長夜中,更顯得深婉綿長。
懷人之外,徐燦的詠春詞中還有一部分懷鄉之作,如《武陵春·春怨》:
昨夜楊花飛幾許,冷暖在心頭。萍蹤浪影且隨流,切莫近紅樓。未盡生前愁與悶,煙水古杭州。春魂黯黯繞蘭舟,卻是夢中游。
飄零他鄉,冷暖自知,故而詞人以“楊花”起句,漂泊無依之感頓出。而“萍蹤浪影”一句使得人在他鄉的顛沛流離之感寫得形象之極。下片點出懷念杭州。詞人歷經患難,嘗遍愁苦,人世的茫然使她更加懷念故鄉舊地,卻只能魂夢歸鄉,突顯出深深的哀傷和無奈。這首小詞雖寫思鄉,卻飽含了詞人滿腹的愁苦,含蘊不盡。滄桑之感、無奈之嘆,引人遐想。
三、 悲悼身世飄零及家國興亡
“早期的詠春詞大多屬代言體,用來抒發女性的春怨閨情。發展到北宋時期,詠春詞逐漸抹上了士人明珠棄置、他鄉難歸的意味。而在靖康之變后,詠春詞又負載上了濃重的時代內涵,情感更為深沉復雜。”②詞體的演變使得詞從最初只寫歌舞筵宴、美女相思發展到抒情言志,負載了更多的容量。徐燦的詠春詞就是在傷春 之余增加了詞人的身世之悲和家國之感,與一般的閨怨傷春和閑愁憂思截然不同。
徐燦成長于世家大族,良好的家教使她具有大家閨秀溫文典雅、含蓄內斂的氣質。她雖將一腔心緒訴之于詞,卻深得詞之三昧,婉約含蓄,而非暢敘直言。經歷易代之悲后,流離之痛、家國之恨,使得她更是欲說還休。如《永遇樂·病中》寫道:
翠帳春寒,玉爐香細,病懷如許。永晝懨懨,黃昏悄悄,金博添愁炷。薄幸楊花,多情燕子,時向鎖窗細語。怨東風、一夕無端,狼藉幾番紅雨。曲曲闌干,沉沉簾幕,嫩草王孫歸路。短夢飛云,冷香侵佩,別有傷心處。半暖微寒,欲晴還雨,消得許多愁否。春來也、愁隨春長,肯放春歸去。
“永晝”“黃昏”說明詞人終日沉浸于愁苦之中,這愁苦不僅是病魔纏身、“怨東風、一夕無端,狼藉殘紅”、怨“王孫”漂泊于外,還“別有傷心處”,但是為何事而傷心,詞人不明說。譚獻認為這是怨“相國加膝墜淵”③之作,也許正是丈夫宦海沉浮的風雨,給詞人的身心帶來沉重的打擊,使她在春盡花殘、病體怏怏之時更添了許多難言的隱痛。詞人似有萬端感慨、千般愁苦郁于心口,欲傾之吐之,又掩之隱之,馬上將筆鋒轉向對春光逝去的無限惋惜之中,意蘊豐厚,回味悠長。
《永遇樂·舟中感舊》也是一首借詠春抒發身世家國之感的詞:
無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別。前度劉郎,重來江令,片事何堪說。逝水殘陽,龍歸劍杳,多少英雄淚血。千古恨、河山如許,豪華一瞬拋撇。白玉樓前,黃金臺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楊,而今金盡,秾李還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飛絮,都付斷猿悲咽。西山在、愁客慘黛,如共人凄切。
詞人借一系列典故抒發春景依舊而人事已非的人生悲慨。賢人豪士、英雄偉業,亦如東水消逝,徒留明月空照樓臺。這樣的滄桑巨變、人生空幻,使詞人之痛上升為深廣沉痛的人生之哀、黍離之悲,包含古往今來、充塞于天地的人生之痛。這樣的深度使得陳廷焯驚嘆“不謂婦人有此杰筆,可與李易安并峙千古矣?!雹?/p>
徐燦的詠春詞數量眾多,情感豐富。經歷過明清易代、丈夫仕清的變故,心懷故國又不能違逆夫志,追求完美又難以主宰自身命運,種種悲苦郁結心中,難以排遣,只有借詠春之詞,委婉地表達心聲、慰藉苦痛。因此,她不再是單純的閨中傷春,而是在詞中有所隱藏、有所寄托,詞人在社會層面不能明說的話,常常含蓄地寫在她的傷春小詞之中,故而她的詠春詞含蓄雋永,又內蘊豐厚,不愧為“閨閣弁冕”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