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是海外學者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之作,其獨特的批評視角和診斷標準,給學術界注入了新的空氣,也曾一度引起學術界的爭論。實際上,他的這種衡量文學作品優劣的標準很大程度上是源于他的文化價值觀,他在政治上的偏見和他的西學背景有著密不可分關系。對時下批評家而言,夏志清堅定的新批評主義立場及其誠實的學術品格是值得深思和學習的。
關鍵詞:夏志清 中國現代小說史 偏見 西學背景
一、從“普夏之爭”說起
1962年,荷蘭萊登《通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根本問題——評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本文的作者是捷克著名漢學家普實克教授,他在文章中對夏志清學術研究的“科學性”進行了猛烈的抨擊,認為夏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以下簡稱《小說史》)是不科學、不客觀的,甚至是帶有強烈的偏見的。夏志清教授也毫不示弱,他于1963年撰寫文章《論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科學”研究——答普實克教授》為自己辯解,此文仍發表在荷蘭萊登《通報》上。兩人的論爭在歐美引起很大反響,一場方法論的討論由此拉開了序幕。
普實克認為夏志清的《小說史》“未能把他在研究的文學現象正確地同當時的歷史客觀相聯系,未能將這些現象同在其之前發生的時間相聯系或最終同世界文學相聯系”,“缺乏對新派作家與不同歐洲作家之間關系的系統研究”①。也就是說,夏脫離了中國現代文藝復興的這個復雜的社會歷史背景,他既沒有考慮到中國人民肩負的政治使命、文學使命,又沒有將中國現代小說與古典小說及當時的世界文學的聯系做科學的分析與考察,同時還忽視了歐洲漢學家們的研究成果,而試圖以“沒有偏見的寓意探索”為出發點,對中國現代作家和文學作品做出了帶有強烈政治和文學偏見的主觀評論。因此,這部文學史著作是不科學、不嚴謹的。
夏志清則以新批評的“意圖謬誤”說(the Intentional Fallacy)回應并捍衛自己的學術方法與觀點。“意圖謬誤”是新批評的一個理論術語,由維姆薩特和比爾茲利提出,它主要是指在評價作品時把作者的構思或意圖當作判斷文學藝術成功與否的標準。夏志清認為“一位作家的意圖,不管它能否給作品以價值,都不能用作判斷文學藝術成敗的標準” ②,文學史家和文學批評家不能根據作品的可能意圖而無視其客觀內容來評價它,不能因為作者的意圖值得稱贊就“原諒”其作品的拙劣。同時,他指出普實克過于看重文學作品的社會功能和所承擔的歷史使命,一個合格的文學史家應該憑自己的閱讀經驗而不是頭腦中事先形成的歷史觀去對作品的優劣進行評判。
實際上,普實克和夏志清的爭論是一種由于學術背景不同所導致的方法論之爭。普實克傾向于將文學作品置于產生它的歷史與時代的整體氛圍,試圖在時代大環境和個人小環境的辯證關系中去理解作家的創作意圖及作品所產生的實際效果。而在夏志清看來,一個文學史家首先要做的工作是深入作家與作品所構成的美學世界,著重文字本身美學價值的研究,而不是本末倒置,把作家與作品放在整個時代之中徒勞地去揣測作家的創作意圖和作品的歷史功效。
二、何謂“優美”的作品
《小說史》既以“優美作品之發現和評審”為目標,我們不禁要關注何謂夏志清眼中“優美”?不難看出,能夠列在夏志清“優美”作品譜系的作品,至少應具備以下幾個特征。首先要能夠深入關注個體生命的心靈和情感,其次要能夠表達深刻、復雜的主題,在審美方面則要能夠塑造新穎、鮮明的形象或意象。
夏志清在《小說史》中曾經明確表示,“我所用的批評標準,全是以作品的文學價值為原則” ③。而在品評作品的實際操作中,文學價值則往往具體化為終極價值關懷、心理深度、諷刺性和豐富性等可視化的批評標準。其中,道德視景是夏志清評判作家作品的重要標準和分析問題的重要視角。表現在人物形象的刻畫方面,夏認為茅盾《子夜》中的吳蓀甫遠不如《蝕》中的方羅蘭或梅女士;表現在小說的描寫深度上,張天翼的短篇小說《出走以后》、《砥柱》,巴金的中篇小說《寒夜》,都因其道德深度而備受稱贊;在討論作家的創作主旨時,老舍的長篇小說《駱駝祥子》等表現了驚人的道德眼光,吳組緗的《某日》、《樊家鋪》等呈現了引人入勝的道德意趣。以道德視景作為文學作品批評標準的觀念在夏志清的研究中貫穿始終,后來在他寫作《中國古典小說》的時候,道德視景依然是他關注的重心。
夏志清也非常重視“諷刺”的文學傳統,于是“諷刺”他評價作品優劣的又一標準。夏志清認為,在近現代中國血與火的歷史背景下,諷刺最能揭露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沖突,顯現永恒的道德主題,因而是 “最切合寫實主義的寫作路線”④。魯迅小說《肥皂》因為充分表現了魯迅敏銳的諷刺感,被夏推為是其最成功的作品;錢鐘書的《圍城》甚至因為其豐富的諷刺性和喜劇內涵而被評價為“中國現代文學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經營的小說”⑤;對張天翼、師陀的挖掘,也無不是著眼于對他們諷刺藝術的贊同。在他看來,諷刺似乎比悲情高一個檔次,就像荒誕高于悲涼一樣,諷刺是人類審美的更高層次,它注入了對人類世界本質的理性認識與感悟。但是,夏志清并不是對所有的諷刺手法都一并贊賞,而是有著嚴格的批評要求和原則。例如,沈從文是他非常欣賞的小說家,但是對沈從文作品中描寫現代都市生活的部分,他就毫不客氣地說,“諷刺性越明顯的,越不成功,乃說教說得太明顯之故” ⑥。換言之,即便是諷刺,也要寓教于樂,才有感染力。相比之下,夏志清更加欣賞現代作家錢鐘書的作品,尤其是他的長篇小說《圍城》。在他看來,錢鐘書既不像狄更斯那樣要求讀者去縱溺這些角色的缺點,也不像古典諷刺文學那樣的到處充斥著說教的口吻。也就是說,諷刺藝術需要絕妙而高超的處世智慧和人格素養,否則會把諷刺變成挖苦、泄憤、謾罵、指責和人身攻擊,從而失去諷刺本身所要達到的藝術效果。
三、批評標準背后的文化價值觀
夏志清這些外在的批評標準背后是他的文化價值觀,他的帶有強烈“偏見”的政治立場和對小說批評的獨到眼光也離不開文化價值觀的影響。文學史的書寫必須通過史學家本人心靈和思想的冶煉,夏志清的《小說史》亦是他本人意識形態和文化價值觀的外在呈現,而這種意識形態和價值觀的形成則依賴于他的人生閱歷和經驗。
夏志清的求學經歷并不復雜,但較為突出的是“西學”的教育背景。學生時代的夏志清既沒有接受過嚴格的私塾和家學訓練,也沒又接觸過當代的新文學著作和刊物,他雖然身處中國,但對中國舊學與新知的認識都相當薄弱,國學基礎不是特別的扎實深厚。他在滬江大學英文系的時候開始接觸西學,并對英國詩歌和倫理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抗戰勝利后,夏志清跟隨親戚到臺灣,工作期間看了不少歐美經典小說和詩歌。這種文化背景使得他潛移默化地受到了西方思想尤其是自由主義思想的影響,自由主義在輿論上主張要求政治活動完全公開,堅決要求言論自由和集會自由的權力,強烈的平民態度,提倡寬容和普及教育。這樣,我們也就可以理解夏志清為什么會排斥共產主義式的宣傳言論,為什么會“反共”以及為什么會對左翼作家產生偏見。
在理論方法上,對夏志清影響最大的是英美新批評。新批評派的基本主張就是強調研究文學作品的重要性,認為文學批評應該以作品為中心,以作品細讀為基本方法,以維護作品的獨立的審美價值為原點。夏志清在出國前曾閱讀過新批評細讀作品的代表作《精制的甕瓶》,他求學的耶魯大學是新批評的大本營,師從艾略特、布魯克斯等大師,對新批評可謂是耳濡目染,他自己也承認他是個新批評的信奉者。如果對比關照夏志清的《小說史》,就會發現他在對作品結構、意象、隱喻、象征等的分析中確實深得新批評的精髓,也正是這種對新批評觀念超乎尋常的重視給了他運用這種方法對現代小說進行評判的學術膽識。
四、對我們的啟示
夏志清獨到的批評原則源于他對新批評主義的篤信,這種堅定的信仰給了他運用形式分析的方法對現代小說進行形式評判的學術膽識。正如艾略特所說,批評家必須是一個“有信仰有原則的人”。他說自己最感激這樣的批評家,“他們能讓我去看我過去從未看到過的東西,或者只是用被偏見蒙蔽著的眼睛去看的東西”。⑦可以說,堅定的信仰和原則是發現學術問題和提出獨到觀點的前提。夏志清的堅持己見讓我們看到,深刻的“偏見”比貌似全面的“平庸”更有價值。對于時下的批評家而言,建立一套信仰或原則,提出自己不合于眾的“偏見”也尤其重要,正如劉若愚先生所說,“一個批評家如果沒有偏見,就等于沒有文學上的趣味” ⑧。
表現在文學研究態度上,夏志清對學術的忠誠讓我們看到,即使在文學史的評價上有偏見、有盲點,隨著研究視野的進一步擴展,閱讀經驗和歷史經驗的積累,研究者仍然可以不斷修正自己過去的見解。在《小說史》的中譯本序言中,夏志清謙遜地承認自己當年漏看了許多資料以致對一些重要作家的評價不夠充分,有些判斷也有欠公正。進一步地,他提出要計劃寫一部“抗戰期間的小說史”,在這本書里將專章討論吳組緗、蕭軍、蕭紅等左翼作家。可見,在經過普實克的批評之后,夏志清既堅持自己的文學理念,也在反省《小說史》寫作時的盲點并對有關批評標準進行修正。就像天下沒有完美的人一樣,也沒有哪一部著作是毫無瑕疵的,關鍵是我們要用謙卑誠實的態度去接受他人的批評和正視自己在研究中的不足,如此,才能使我們的學術眼光更加深入到客觀真理之中,才能不斷消除由于主觀的個人意識形態影響而造成的偏狹。
總體來說,在西學背景尤其新批評理論的影響下,夏志清形成了不同于大陸學者的文學史觀,他對自己批評原則的信仰和堅持使得他敏銳的藝術感受力和充滿個性的審美趣味得以彰顯在他的《小說史》里,縱然《小說史》一問世便遭到眾人的圍攻和批評,夏志清卓越的文學洞見和誠實的學術品格卻是著實令人折服的,這無疑是后來者應該感激和珍惜的財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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