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氏父子到晏氏父子

摘要本文選取了李煜父子和晏殊父子，從這兩對父子作家詞的創作中探討他們對于詞體的拓展，從而得出詞體文人化演進的線索及晚唐到北宋詞風的嬗變。

中圖分類號：I207.23 文獻標識碼：A

From Father and Son of the LIs to the YANs

YANG Xue

(Humanities School， Jiangnan University， Wuxi， Jiangsu 214122)

AbstractThis article selects the fathers and sons of LI yu and the Yans， to discuss these two pair of word poem writer father and sons' creation regarding the word body's development， thus to obtain the gradual progress of word body article's hominization evolution and the word styles' changes from late Tang Dynasty to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Key wordsLI Yu; YAN Shu; word poem; word body

詞起源于中唐，是在詩歌的母體上孕育誕生的，當其從詩體中分化出去，經過晚唐溫庭筠為代表的花間詞人到北宋初的柳永，是走了分離的路子。這時期的主要任務是建構詞不同于詩的屬性。到晏殊、歐陽修、張先“硬瘦體”，詞又回過來汲取詩歌異質，到蘇軾終于實現了詞體與詩歌的合流。

北宋初期詞是承晚唐詞的余緒，清人馮煦說：“晏同叔去五代未遠，馨烈所扇，得之最先。”①明代毛晉欲以晏氏父子“追配李氏父子”，②而李氏父子與晏氏父子，一于南唐，一于北宋，分別位于鄰近朝代的迄起，亦同是父子文學雙雄，尤其在創作詞方面造詣斐然，晏氏父子既是瓣香南唐二主，則他們定有一種一以貫之的東西，然而也必然有推陳出新的東西。所以如果能從這二對詞史上重要的父子詞人的對比中發現詞之一體是怎樣一步步從小詞被改造成為適合士大夫文人表情達意的工具，怎樣從應歌屬性向抒情功能轉變的，以及在這過程中詞風的嬗變情形如何，那么將會是可喜的收獲。

1 李氏父子：李璟、李煜

文人詞晚于民間詞。文人詞可追溯到中唐白居易、劉禹錫、張志和等人“依聲填詞”、“依曲拍為句”，自覺區分詩和詞兩種創作方式，詞在文人手里走向自覺。到了晚唐五代，統治者藉聲色和艷詞消遣，西蜀君臣耽于享樂，詞多靡靡之音。南唐詞的出現是對花間詞風的矯正，南唐君主雖也沉溺酒色，但總的來說，藝術修養更高，審美趣味更雅，將詞體開拓進了一個更為深廣纏綿的境界。其中，李氏父子的功勞不容小覷。歸納言之，乃父子于詞體有開拓深化的貢獻，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1.1 在詞中融入士大夫品格

王國維曾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③伶工之詞，指花間詞人馥郁靡艷，描摹影里細腰，讓人起綺思膩想的作品。誠然，詞為艷科是詞體本色，但格調終不高，題材狹小，過于客觀名物而缺少主觀情思。韋端己詞倒是在寫艷情時把自己作為抒情主人公，在詞史演進上為把詞從應歌之作向抒情之作靠攏作了一己的努力，但是他寫的那些關于自身的情事又都是些具體的事跡，而非情感之境界。李氏父子的貢獻就在于虛化了艷情，擴大了情感范圍，跳出了具體之情事，描寫落寞、失意之情，這種情感和文人心理是相通的。試看李璟的《望遠行》一詞：

玉砌花光錦繡明，朱扉長日鎮長扃。夜寒不去寢難成，爐香煙冷自亭亭。殘月秣陵砧，不傳消息但傳情。黃金窗下忽然驚，征人歸日二毛生。

這首詞表面上是一首思婦詞，實則寫出了人類一種共同的境遇，那就是對于某種人生理想的希冀、追求乃至失落、幻滅的曲折心理歷程。里面充斥著詞人對現實人生的遲暮之感，幻滅之情。明人卓人月評此詞“髀里肉，鬢邊毛，千秋同慨” 。④而后主的詞被王國維稱為“神秀”，“神”指的是內在的神韻，顧盼之間，神采飛揚，他的詞“寫出了人類一種共同的悲哀”，詞在后主手里，從單純的應歌之作變成了也可以傳情言志的工具，為宮廷詞向士大夫詞轉變掀起了波瀾。這可謂是里程碑式的貢獻。后主詞“不僅標志了晚唐五代帝王詞時代的終結，也開啟了宋代士大夫詞的出現。這是由于后主‘一旦歸為臣虜’，其個人的遭際正與時代由唐五代宮廷文化向宋代士大夫文化轉型吻合”。⑤

1.2 變代言體為抒情體

在此之前，以溫、韋為代表的花間詞人筆下，多代閨中女子立言，抒發她們的春恨秋愁，始終是從第三視角來審視其生活情味，缺點是始終隔了一層。譬如飛卿詞《望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此詞記錄了思婦一連串動態過程，有神態，有景物，有情節，敘事中夾雜描寫、抒情。但始終以第三者（即作者）講述的口吻展開，雖也形神兼備，但終假他人之眼光，詞中總有講述者的影子隔在讀者與作品之間。再看韋莊詞中雖也有代女子立言的詞，但值得注意的是他有些詞中已經出現了游子主人公角色，即作者自己的化身，故盡管詞還是以第三人稱出現，實已經為第一人稱自抒體導了先聲。

而到了中主和后主，尤其是后主后期的作品基本上是以直抒胸臆表達其復雜矛盾的思想感情。李璟詞中還只是借男女情事曲折地反映對人生苦痛的深切體認。但是詞中已有著知識分子的擔當，于艷情詞中注入一股沉郁之氣。如他著名的《山花子》一詞起始二句：“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王國維稱之為“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 ，⑥這種美人遲暮之感可追溯到屈原楚辭，中主詞中已經開始有用小詞來承擔思考人生無常重大命題的意象了。及至后主 “大膽地、真切地、毫無掩飾地用直抒胸臆的表現手法寫出具有強烈的感染力的作品” 。⑦

2 晏氏父子：晏殊、晏幾道

詞之一體，到北宋前期，基本上有兩大方向的發展。一是以晏歐為代表的西江一派詞人繼續著小令的路子，嗣響南唐詞風，將小令錘煉得爐火垂青，打造成為適合文人士大夫表情達意的工具。二是與新時代的新聲相應，以柳永為代表的詞人正式宣告了長調慢詞時代的來臨。北宋，從晏殊和張先的硬瘦體開始真正形成北宋的士大夫詞。而晏殊也成為詞體演變史上重要的一環。作為貴人暮子的晏小山繼承家學淵源，是小令創作的最后一個專業作家。小山詞就詞之發展來看是一種回流之嗣響，但在某些花間詞、大晏詞的外形下，實則有著對詞體演進上潛在的用力。歸納言之，乃父子于詞體有開拓深化的貢獻，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2.1 士大夫內涵的深化

夏承燾《二晏年譜》說他“奉養極約，惟喜賓客，未嘗一日不燕飲……稍闌即罷遣歌樂，曰：‘汝曹呈藝已遍，吾當呈藝。’乃具筆札，相與賦詩。”⑧可見其人是一個詩酒風流的文化領袖級人物。不同于那些偽文化名流，晏殊處于更高的精神層次，他寫男女情愛，投射進了一種士大夫情懷的觀照和悲憫，他從圓滿中體悟不圓滿，在小詞中詠嘆時光的流逝、生命的有限，美好事物的往而不返，他的詞中有了一種對于宇宙時空意識和生命意識。大晏詞顯示了在拓展士大夫生活情趣的深層次情感體驗方面的主觀努力。不同于五代純寫閨中思婦懷人念遠，晏殊這些詞中有了自己的寄托。這一點跟后主相類。舉一首詞《蝶戀花》：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這首詞看上去是寫閨怨，實則意象虛涵，“昨夜”三句尤為警策，十六字包含西風凋碧樹的目見耳聞，昨夜獨上高樓之記憶，樓上人的極目騁望，望而不見的失落悵惘……“望盡”有一種用情執著的精神，這同時也是作者所持的人生態度。“望盡天涯路”把具象的情事從狹隘的空間解放出來，投入廣闊的境界，有一種空間的蒼茫和時間的無涯的感覺，氣象闊大。王國維很喜歡這三句，把它們用來描述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的第一種境界和這種氣象和意象也有關。它不是描述了某一種具體的固定的感情狀態，而是經過詞人高度凝煉和概括了的人類的共感，有一種自然的感發生命。

2.2 寓以詩人筆法

小晏的時代，慢詞已經流行，而他還是恪守家風，固守小令陣地，其時連歐陽修、蘇軾這樣的大家都開始染指慢詞的創作，和蘇軾差不多同時代的晏幾道不可能完全遠離時代創作風氣和氛圍。作為詞人好友的黃庭堅是這樣評價小山詞的：“寓以詩人之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⑨這里要注意到幾個關鍵詞：詩人句法、清壯頓挫。

首先來看“詩人句法”，晏幾道在為《小山詞》（即《樂府補亡》）寫的序中這樣道：“《補亡》一編，補樂府之亡也。”“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的樂府詩歌也，強調抒情主體有感而發。強化詞的抒情功能既是小山的自覺創作，也是詞體演進的前進趨勢所使然。葉嘉瑩在論柳詞時提到：“詞的遞嬗演進之際，是向著歌詞之詩化的途徑默默進行著的”。⑩小山詞中有很多歌兒舞女、醇酒夢境的愛戀纏綿，但他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詞中（這一點深得柳永羈旅行役詞的精髓，并為后來的秦觀導了先聲），更有一種寄情于詩酒風流的意味，但骨子里還是士大夫文化。再看清壯頓挫，楊海明先生云：“它（小山詞）在繼承傳統令詞的特色之外，又吸取了慢詞的某些技巧因素，注意在詞勢章法上有所改進，從而使它在勻整的體式中渾涵著一種‘頓挫’之美”，“它除了具有傳統令詞的偏于靜態的美感外，又偏多地表現為一種動態的美感”。看小晏《阮郎歸》一詞：

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衾鳳冷，枕鴛孤。愁腸侍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

這首詞上下片結處都采用了層層深入的筆法，極盡跌宕起伏之妙。劉永濟說小晏“能于小令之中，具有長調之氣格……叔原可謂收拾光芒入小詩者，昔人評其詞‘清壯頓挫’，亦因其能‘收拾光芒’，故能‘清壯頓挫’”，然也。

注釋

①[清]馮煦.蒿庵論詞[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59.

②[明]毛晉.小山詞跋·宋六十名家詞[M].上海:中華書局.

③⑥王國維著，鄭小軍編注.人間詞 人間詞話[M].浙江:浙江教育出版社，2006:89，88.

④[明]卓人月.古今詞統.轉引自蒲仁、梅龍.南唐二主詞全集[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7:159.

⑤木齋.宋詞體演變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8:14.

⑦詹安泰.李璟李煜詞前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⑧夏承燾.唐宋詞人年譜[M].上海: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5:197.

⑨[宋]黃庭堅.小山集序.吳熊和.唐宋詞匯評（兩宋卷，第一冊）[M].浙江: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328-329.

⑩繆越，葉嘉瑩.靈谿詞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29.

楊海明.唐宋詞史[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145，255.

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微睇室說詞[M].北京:中華書局，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