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紅樓夢》中的指稱不明

摘 要：梁揚、謝仁敏認為《紅樓夢》語言上的一個瑕疵是主語、賓語等句子成分殘缺所導致的指稱不明。本文對此提出了異議，指出他們所舉的例子不是賓語而是副語言手段省略而引起的指稱不確定，并通過零形回指的研究成果說明主語省略不是句子成分殘缺，一般不會導致指稱不明，主語省略引起的所指對象兩可也不應視作語言上的缺陷。

關鍵詞：《紅樓夢》 指稱不明 副語言手段 零形回指

一、引言

梁揚、謝仁敏（2006）《<紅樓夢>語言藝術研究》一書系統闡述了曹雪芹精湛的語言藝術，也指出了其中的一些瑕疵。他們認為缺陷之一是句子成分殘缺，從而導致指稱不明，即一些語句省略了不該省略的主語、謂語或賓語，使得句意不明，給讀者帶來一定的閱讀障礙。所舉例子如下：

（1）賈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寧國府對牌出來，命寶玉送與鳳姐，又說：“妹妹愛怎樣就怎樣……”鳳姐不敢就接牌，只看著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哥哥既這么說，你就照看照看罷了。只是別自作主意，有了事，打發人問你哥哥嫂子要緊。”寶玉早向賈珍手里接過對牌來，強遞與鳳姐了。又問：“妹妹住在這里，還是天天來呢？若是天天來，越發辛苦了。不如我這里趕著收拾出一個院落來，妹妹住過這幾日倒安穩。”（第十三回）

（2）因問年紀，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嘆息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與他兩個，又另外賞錢兩串。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象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史湘云接著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個眼色。眾人卻都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一時散了。（第二十二回）

（3）襲人抱了衣服出來，向寶玉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樣？你再這么著，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一邊說，一邊催他穿了衣服，同鴛鴦往前面來見賈母。

見過賈母，出至外面，人馬俱已齊備。剛欲上馬，只見賈璉請安回來了，正下馬，二人對面，彼此問了兩句話。（第二十四回）①

梁、謝認為按上下文，例（1）中問鳳姐話的人應該是賈珍，但由于主語省略，便成了寶玉與鳳姐之間的對話。例（3）情況類似，主語省略使襲人變成中心人物，成為與賈母見面及賈璉說話的主角，而實際上這些行為的施行者應該是寶玉。例（2）由于賓語省略，讀者不清楚鳳姐所說的“這個孩子”指小旦還是小丑。

例（1）和例（3）是否指稱不明？例（2）難解的原因是否由于賓語省略？小說中主語及其他句子成分省略是否會造成指稱不明，構成語言上的缺陷？本文擬對上述問題進行探討。

二、副語言手段省略造成指稱不易確定

先來看例（2），一般來說，戲班里“做小旦的”相貌出眾，像黛玉扮演小旦可能性較大，小說中提到賈府戲班中演小旦的齡官也像黛玉。當然，這是依據常識及書中相關情節進行的推測，讀者可以有仁智之見。但多數人，如清代《紅樓夢》評點家王希廉及當代《紅樓夢》英譯者楊憲益夫婦、霍克思等都認為鳳姐說的是小旦。②

梁揚、謝仁敏認為引起例（2）指稱不明的原因是賓語省略，這點值得商榷。省略了哪個動詞或介詞的賓語呢？他們沒有說明。這里指稱難以確定的原因在于副語言手段的省略。“這個孩子”是個姿勢性指示詞語，在實際的會話場景中總是和副語言手段一起使用，如用目光或臉的方向、手勢等指明談論對象（何兆熊，2000：59）。這里如果改為：“鳳姐指著小旦笑道”或者“鳳姐看著小旦笑道”，句意就清楚。作為副語言手段的動賓短語“指著小旦”“看著小旦”在句中不作賓語。

曹雪芹惜墨如金，小說中輔助人物話語的副語言手段經常省略，這是否會造成指稱不明呢？論者對話輪內的副語言手段省略作過論述，認為此類省略可使對話緊湊、增加人物話語的容量與彈性，給讀者更多的思考空間，雖有時會增加閱讀難度，一般不構成指稱不明。（胡欣裕，2008）

三、主語省略造成指稱不易確定

漢語里省略主語的現象很普遍。Li和Thompson（1976）從語言類型學出發，把注重話題或注重主語作為區分標準，提出不同語言類別。與英語這類“主語顯著型語言”（subject-prominent language）不同，漢語屬于“話題顯著型語言”（topic-prominent language），句子不一定是主謂構造。

在傳統語法分析中，句子無主語被認為是主語省略，而在當代語言學文獻中，它們被稱為零代詞或零形回指。Li和Thompson（1979）的研究表明，零形回指常見于話題鏈中，即第一個小句的話題為所指對象，隨后幾個句子以零形式回指，同時它在語篇中又呈現一定的靈活性：與先行詞可能隔著其他句子，存在一定線性距離；所指對象可能沒有在上文中出現，只能從語境中推斷；先行詞與“干擾者”（intervening candidate）并存等等。陳平（1987）指出，所指對象在話語中具有強烈的連續性是使用零形回指的必要條件，但他也注意到所指對象不連續，中間插入其它句子時也會出現零形回指。Tao（1996）對Givon將不同回指形式與話題連續性聯系在一起的觀點也有保留，他借鑒Fox的語篇層級模式，指出漢語中話題不連續、所指對象變更時，使用零形回指并不少見。例（1）與例（3）表明零形回指與先行詞的線性距離可以很長、干擾者可以多個、指稱轉換也可不限于一次。

例（1）寫鳳姐答應料理秦氏的喪事。賈珍讓寶玉將寧國府對牌交給鳳姐，叫她不要省錢，隨后寫鳳姐看王夫人的臉色行事，王夫人對她的叮囑及寶玉遞牌，再后回到賈珍與鳳姐的對話。第十三回結尾部分圍繞賈珍請鳳姐理喪展開，上文寫到賈珍分別懇求邢夫人、王夫人及鳳姐，不止一次說話，引文由此用“又說”“又問”，層次分明，且賈珍的話兩處都是以稱謂語“妹妹”開始，因此穿插成分雖多，讀者不會將距離較近的干擾者“寶玉”誤認為發話人。

例（3）寫寶玉準備去看望生病的賈赦。引文中襲人抱怨寶玉不改吃胭脂的惡習，并催他換衣服出門。襲人的話結束后連續幾個零形回指，從“同鴛鴦往前面來見賈母”一句開始所指對象從襲人變為寶玉，直到“正下馬”一句變為賈璉。雖然寶玉沒有出現在主語位置，但與賈母及賈璉見面的人無疑是他，從上文我們知道鴛鴦來叫的人是寶玉，而且讓襲人去探望賈赦也不合常理。

梁揚、謝仁敏將距離較近或處于主語位置的“干擾者”作為零形回指的先行詞，得出“指稱不明”的結論，并不符合漢語的語言習慣和讀者的閱讀經驗。類似例（1）和例（3）的情況不但出現在《紅樓夢》里，也習見于其它明清白話小說如《水滸傳》與《儒林外史》中。（LiThompson，1979）零形回指一般也不會對讀者構成閱讀障礙，Lee（2002：250）曾就《紅樓夢》中的零形回指說過：“漢語讀者在判斷零主語究竟所指為誰的時候似乎通常很少有問題，這種推斷過程好像是母語的直覺的一部分。”

需要指出的是，零形回指有時會造成所指對象兩可或多解，但它與梁、謝所說的“指稱不明”不同。將“干擾者”當作先行詞自然會引起“指稱不明”或“指稱混亂”，所指對象兩可或多解則意味著可以充當零形回指的先行詞不止一個。Li（1997）在討論《論語》的零形回指時曾舉以下例子：

（4）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論語·為政》）

Li指出“退而省其私”一句，歷代注家對“退”與“省”的主語有不同的看法。朱熹認為兩處主語都是孔子，楊伯峻認為都指顏回，將《論語》譯為英語的James Legge則認為分別指顏回和孔子。Li指出這種多解的情況在《論語》中并不常見，一般情況讀者可依據上下文及背景知識判斷回指對象。

所指對象兩可的情形在詩歌中比較明顯，這是由于“中文常不舉主語，韻語尤甚”（呂叔湘，1993）。在討論司空曙《賊平后送人北歸》一詩的英譯時，呂叔湘（1993）認為前半首“世亂同南去，時清獨北還。他鄉生白發，舊國見青山”都沒有主語，其中一、二、四句主語明確，但第三句的主語除了可譯為詩人外，亦可指友人或兼指兩人。

論者認為《紅樓夢》也存在所指對象兩可的情況。第十四回因秦氏去世，鳳姐協理寧國府，吩咐寧府家人：

（5）卯正二刻我來點卯，巳正吃早飯，凡有領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戌初燒過黃昏紙，我親到各處查一遍，回來上夜的交明鑰匙。第二日仍是卯正二刻過來。（第十四回）

鳳姐說誰巳正吃早飯呢？《紅樓夢》的兩個英譯本有分歧，楊憲益夫婦譯為家人而霍克思則譯為鳳姐。范圣宇（2004）認為按文意應該是鳳姐自己，但解釋為家人也不能算錯，兩種解釋都可以接受。筆者以為此處解作家人似乎更合適。鳳姐規定家人應卯、吃早飯、領牌回事、燒黃昏紙等都得準時，即上文她說的“不論大小事，皆有一定時刻，橫豎你們上房里也有時辰鐘”。下文又有鳳姐飯畢就有寧府一個媳婦來領牌，鳳姐巳正吃飯的話，似不會午初刻家人來領牌時才吃畢。

筆者注意到一個比較特殊的例子，不僅譯者，連標點者也在零形回指問題上產生分歧。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告訴鳳姐等人她將襲人擢為寶玉的“跟前人”，事后黛玉從王夫人處回園。

（6）不想黛玉因遇見湘云，約他來與襲人道喜……（第三十六回）

【霍譯】Meanwhile Dai-yu，on her way back to have a bath，had run into Xiang-yun and agreed to the latter’s proposal that they should together call Aroma to congratulate her on her promotion.（vol.2，202）

【楊譯】Meanwhile Daiyu had run into Xiangyun and suggested they go together to congratulate Xiren.（vol.1，524）

誰約誰去看襲人呢？楊譯為黛玉約湘云，霍譯則相反。此處各本的標點也不盡相同，上引舊通行本為霍譯底本③，齊魯出版社黃霖校點本及北師大校注本標點與此本同。按舊通行本的標點，應是黛玉約湘云，第二個小句的主語為零形式，傾向于回指首句的主語（王燦龍，2000）。楊譯的底本《戚序本》無標點④，只有句讀：“不想林黛玉。因遇見史湘云約他來與襲人道喜。”《戚序本》的句讀表明是湘云約黛玉，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紅樓夢》及俞平伯校訂本此句連作一句讀，也可作同樣理解。⑤可見，標點者見解不一，楊、霍翻譯時也沒有囿于原文的句讀或標點。

從上下文看，眾人從王夫人處出來時，寶釵約黛玉去藕香榭，黛玉回說要立刻洗澡，此時她似不大會約湘云去怡紅院。另外，以黛玉的性格，她未必熱衷去向襲人道喜。湘云主動約黛玉則符合她一貫的熱心以及她與襲人之間的友誼，小說第三十二回、第五十四回等處都提到襲人曾為湘云的丫鬟，兩人感情極好。

以上兩例所指對象的確定很大程度上依賴上下文，例（6）還涉及到對人物性格與人物關系的把握，復雜程度明顯超過例（1）與例（3），但我們借助小說中各種相關情節及常識還是能判斷所指對象，因此談不上所指對象兩可。

四、結語

朱德熙（1999：125～132）指出現代書面語受印歐語影響，傾向于要求句子在形式上有主語，不少語法修辭書還將“主語殘缺”列為常見的語法錯誤。他認為這種判斷標準是歐化句法的產物，只適用于現代書面語，在古典白話作品里，無主句是獨立且結構上無欠缺的。很明顯，《紅樓夢》中的無主句不是“句子成分殘缺”。

即便是現代書面語，也不可一概而論。就文學語言而言，它并非以嚴密明晰見稱，相反，簡練含蓄才耐人尋味。所指對象兩可也不應視為語言上的缺陷，正如錢鐘書（1986：589～590）指出，中國傳統詩學有“句法以兩解為更入三昧”“詩以虛涵兩意見妙”等觀點，西方美學也有“混含”（con-fusion）之說。副語言手段省略與零形回指的普遍使用反映出漢語簡練含蓄的特征，它們在所指對象的識別上給讀者留下了不少思考余地。現代西方文論中的詮釋學、接受美學及讀者反應理論都強調讀者在構建文本意義中的作用。《紅樓夢》為讀者提供了充分的闡釋空間，這無疑是它雋永耐讀的原因之一。

（本文得到浙江省教育廳科研項目資助[項目編號Y200805092]，撰寫過程中還得到馬博森教授的指正。）

注 釋：

①引文引自《<紅樓夢>語言藝術研究》。為清楚起見，筆者對相關

引文加了下劃線，并對例（1）省略部分作了增補。下文《紅樓夢》引文除特別說明外均引自舊通行本，即人民文學出版社以程乙本為底本的校注本（1964年第3版）。

②王希廉評語見《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

社，2004）。霍克思譯文與楊憲益夫婦譯文分別見參考文獻[12]與[13]。

③霍譯底本為舊通行本，見范圣宇（2004：27）。

④楊譯底本為戚序本，見范圣宇（2004：19～25）。

⑤除舊通行本外，此段提到的幾個不同版本的《紅樓夢》依次為：

[1][清]曹雪芹撰，黃霖校點.紅樓夢[M].濟南：齊魯書社，1994.[2][清]曹雪芹撰，紅樓夢[M].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3][清]曹雪芹撰，戚蓼生序本石頭記（第四冊）[M].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1975.[4][清]曹雪芹、高鶚撰，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5][清]曹雪芹撰，俞平伯校訂.紅樓夢八十回校本[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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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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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錢鐘書.管錐編（第二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

（胡欣裕 杭州 浙江大學外國語學院 310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