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的比喻修辭藝術

摘 要：《圍城》是一座語言藝術的寶庫。文中大量運用比喻修辭藝術，無論在比喻的類型、方式，還是比喻點的選擇和比喻功能的運用上都非同一般。由此，我們可以聽到錢鐘書先生“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理想心聲，也可領悟出他自由的審美風度、廣博的學識和深厚的人文情懷。

關鍵詞：《圍城》 比喻 特色

《圍城》是錢鐘書先生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這本作者在困頓之中“錙銖積累”而成的小說出版后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在不到兩年時間里國內就再版了三次。不僅如此，人們還將其譯為英、法、德、日、捷、俄六種文字，并稱其為“新儒林外史”。

《圍城》之所以“引人入勝”，獲得如此高的聲譽，在于成功運用了高超的語言藝術，廣泛運用比喻修辭手法。周錦先生認為：“它的可讀性高，是由于成功的諷刺筆法，細致的事物描寫，深入的人物刻畫，能夠引人入勝的就是這些……”比喻是一種歷史悠久，運用普遍的修辭方式，錢先生也曾說：“比喻正是文學語言的根本。它能使抽象化為形象，深奧化為淺顯，復雜化為簡明，平淡化為神奇，它給語言增添鮮明優美的語言藝術特色，對增添作品的感染力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圍城》中富有哲理的比喻層出不窮。這些生動貼切的比喻，將小說中的人物刻畫得栩栩如生，將作者要表述的道理闡述得淋漓盡致，讓讀者深刻領略到作者的才華與漢語本身的魅力，從中獲得人生智慧與啟迪。比喻是《圍城》的成功與特色之所在。本文僅選取《圍城》（北京三聯書店，2007）中的部分比喻句，來探討《圍城》的語言修辭藝術。

一、比喻的類型

《圍城》全書共使用比喻六百多個，短的僅幾字，長的達數行。除了常見的明喻、暗喻外，還有借喻、較喻、博喻等特殊類型。每種類型都有自身的優點。

（一）明喻

本體和喻體同時出現，常用“像”“如”“好比”“似地”“一樣”等比喻詞連接。《圍城》中的大部分比喻都是這一類型。本體、喻體、比喻詞甚至相似點同時出現，有助于讀者更迅速、準確地領會到比喻的含義。如：

（1）這時候他的心理，仿佛臨考抱佛腳的學生，睡了一晚，發現自以為溫熟的功課，還是生的。（P26）

（2）趙辛楣和鴻漸拉拉手，傲兀的把他從頭到腳看一下，好像鴻漸是頁一覽而盡的大字幼稚園讀本。（P29）

（二）暗喻

本體和喻體同時出現，常用“是”“當做”之類比喻詞連接，有時也不用比喻詞。暗喻中本體和喻體的關系比明喻要更進一步，兩者的關系幾乎是相等的。《圍城》中用了大量的暗喻來表示作者對事物的看法。如下面的例（1）把“人”和“爬蟲”，例（2）把“買假文憑”和“外交”用暗喻連接起來，使感情色彩完全不同的事物對等，鮮明地表達了作者對事物的褒貶態度。

（3）李梅亭多喝了幾杯酒，人全活過來，適才不過是立春時的爬蟲，現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蟲了。（P81）

（4）愛爾蘭人氣得咒罵不停，喝醉了酒，紅著眼要找中國人打架。這也許是中國自有外交或訂商約以來唯一的勝利。（P7）

（三）借喻

借喻是一種省略性比喻，不出現本體，或本體不在本句出現，而是借用喻體直接代替本體。將本體省去以后，不僅可以使句式更為簡潔明快，還可以更加集中地凸顯事物的特性，使其更加生動形象地展現在讀者面前。如例（1）把女人的“五根手指”省去，直接用“香腸”來代替，生動形象地描繪出了老板娘那雙手的肥膩；例（2）把“家庭”比作女人管轄的“領土”，整個比喻中全然不見“家庭”這個本體，可是讀者卻能非常清晰地知道作者所要表達的語義。

（5）她手上的五根香腸，敏銳的很，在頭發里抓一下就抓到一個虱子，掐死了。（P88）

（6）柔嘉道地是個女人，對于自己管轄的領土比他看得重，要掙點家私。（P179）

（四）較喻

較喻又可稱權衡式比喻。本體和喻體同時出現，常用“比”來連接，喻中有比，即我們常說的比喻和比較的融合。較喻的優點在于運用比較使比喻的意思更深化一層。如：

（7）鴻漸慚愧得比忘了國慶日和國恥日都厲害。（P169）

（8）接見時，口風比裝食品的洋鐵罐還緊。（P245）

“國慶日”和“國恥日”對于每一個公民來說都是不能忘記的，而鴻漸慚愧的程度卻超過忘記這兩種重要日子，由此可見鴻漸當時的心情；“洋鐵罐”本來就夠緊了，比“洋鐵罐”還“緊”的“口風”確實很嚴。

（五）博喻

博喻是用一連串的喻體描繪同一個本體，或者用一連串的喻體描繪一連串相關的本體。博喻中可以包含明喻、暗喻、較喻、引喻、借喻等類型。博喻通過連用幾個比喻的方法，既加重了語氣，又突出了所要表達的事物。由于博喻中一般有幾個比喻，不同的讀者可以在比喻中找到自己熟悉的事物，從而引起共鳴。如例（9）中用了三個形象的比喻來表達“吻”的主人鴻漸的微妙心態，比喻中分別涉及到了官場、法庭、宗教三個領域，會使對那個領域有所了解的讀者覺得十分真實可信。

（9）這吻的分量很輕，范圍很小，只仿佛清朝官場端茶送客時把嘴唇抹一抹茶碗邊，或者從前西洋法庭見證人宣誓時把嘴唇碰一碰圣經，至多像那些信女們吻西藏活佛或羅馬教皇的大腳指，一種敬而遠之的親近。（P56）

二、比喻的方式

語言的運用是隨著一定的條件變化而變化的。在不同的條件下，錢先生為了達到預想的表達效果，在《圍城》中運用了各種不同的表達方式。靈活自如的表達方式，是《圍城》比喻如此出彩的原因，也是錢先生語言功底深厚的體現。

（一）否定

《圍城》中不僅有大量的從正面設喻的句子，還有許多從反面設喻的句子。袁暉先生說“否定式的比喻，語氣一般都比較肯定，有突出強調的作用”。錢先生正是用這種曲折反映事物的方式，從反面來“突出強調”了被比喻物的正面意義的。

（10）所以他說話里嵌的英文字，還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為金牙不僅妝點，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縫里嵌的肉屑，表示飯菜吃得好。此外全無用處。（P23）

金牙的好處是可“妝點”，也可“使用”，“英文字”比不上“金牙”，那么“英文字”自然不具備這兩樣好處，從而清晰地說明被比喻物“英文字”的“全無用處”，表達出作者對張先生的鄙視。

（二）分承

分承式的比喻并不一定完全著眼于比喻物和被比喻物的相似，而是著眼于兩個被比喻物之間的關系。作者常常運用同一領域的不同成員之間的關系，來說明比喻物之間的關系。錢先生在《圍城》中多次運用了這種方式的比喻，通過對比喻物之間關系的闡述來表達他對世事的看法。

（11）講師如通房丫頭，教授比夫人，副教授呢，等于如夫人。（第147頁）

這個比喻并不在于說明“講師”和“通房丫頭”，“教授”和“夫人”，“副教授”和“如夫人”三組各個成員兩者的相似點，而是用后面三個比喻物之間不平等的關系來比喻前面三個被比喻物在學校的不平等地位。把屬于不同系統的成員拿來作比，既能清楚地闡述比喻物之間的復雜關系，也能加深讀者的印象，更加準確地表達了作者對教師在學校被分為不同等級的現象的不滿。

（12）科學家像酒，愈老愈可貴；而科學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錢。（第258頁）

同樣是時間長，“老”酒可貴而“老”女人不值錢，兩者的關系就如“老科學家”和“老科學”的關系一樣，作者的成功之處就在于能把我們耳熟能詳的事物聯系到一起，并用他們之間的關系來陳述自己所要表達的事物和觀點。

（三）舉例

史錫堯說：“以具體的事物比喻抽象的事物，以淺顯的道理比喻深奧的道理，以人們熟悉的東西比喻人們陌生的東西，這是運用比喻必須遵守的原則”[5]。《圍城》中的比喻，大都選取我們生活中所見的事物做比，以實喻虛，貼切生動。不僅如此，在《圍城》中，有時為了清楚地表達自己的觀點，作者更是不惜筆墨地舉例闡述。

（13）西洋趕驢子的人，每逢驢子不肯走，鞭子沒有用，就把一串胡蘿卜掛在驢子眼前、唇吻之上。這笨驢子以為走前一步，蘿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繼續向前走，嘴愈要咬，腳愈會趕，不知不覺中又走了一站，到時候它是否吃得到這串蘿卜，得看驢夫高興。一切機關里，上司駕馭下屬，全用這種技巧；譬如高松年就允許鴻漸下半學年升他為教授。（P154）

這個比喻近一百四十個字，不僅拿人們熟悉的東西來做比，而且比得生動貼切。把“驢夫”和“驢”的關系與上司和下屬的關系相比，把驢夫拿蘿卜來引誘驢子走路的技巧和上司給下屬許空頭承諾的領導方法相比，讀者一下子就能領悟到作者所要表達的意思。

（14）每個女人都有返老還童的絕技。只能說是品格上的不相適宜；譬如小貓打圈兒追自己的尾巴，我們看著好玩，而小狗也追尋過去地回頭跟著那短尾巴橛亂轉，就風趣減少了。（P14）

年輕的女子向自己的愛人撒嬌，這是生活中常見的現象。可是當撒嬌的對象或其他因素不適宜的時候，就像做了不該做的事情一樣，作者選擇人們熟悉的小貓和小狗分別來比喻撒嬌的適宜與否，既能達到預想的表達效果，也能使讀者印象更加深刻。

三、比喻點的選擇

相似點是連接本體和喻體的紐帶，是比喻的靈魂。袁暉先生說：“我們在比喻的定義中所指的事物，應該包括一些事物的行為動作和性質狀態。可以說，不僅這些事物本身可以打比方，就是這些事物的運動過程，這些事物所呈現出來的性質和狀態，都可以構成精彩比喻”。我們在閱讀《圍城》時，常常驚訝作者為什么會選擇這樣兩個事物打比方，其主要原因在于我們習慣于把比喻相似點停留在事物表層，而錢先生更多地看到的是事物的活動、性質、特點、本質之間的相似。

（15）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里的沙礫或者出骨魚片里未凈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P3）

（16）他那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線條，沒有粘性，拉不長。（P36）

例（15）中，“老實人的惡毒”“飯里的沙礫”“出骨魚片里的刺”外表本無相似點，作者之所以把三者放在一起做比，主要原因就是作者看到了三者本質上的相同，那就是能“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例（16）中的“睡眠”和“粳米粉”好像也沒有任何關系，可是它們的特點“不長”相似，所以能放在一起做比。

在比喻中，相似點有時出現，有時不出現。相似點是否出現，應以讀者能否準確理解為標準。眾所周知，《圍城》中的很多比喻都出人意料，讀者卻都能知道作者想要表達的真正意思，原因就在于作者抓住了“相似點”這條紐帶。

（17）以后的談話，只像用人工呼吸來救淹死的人，挽回不來生氣。（P347）

（18）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進給胡屠戶打了耳光的臉，刮得下斤把豬油。（P213）

這兩句話都在末尾點出了相似點，一是能使讀者更好地理解句子，如果將句中末尾部分去掉，那么讀者肯定會不知所云；二是把相似點放在句末能制造懸念，激起讀者的興趣，引人入勝。當讀者正在為兩個看似毫不相關的事物放在一起打比方而感到奇怪的時候，給讀者以答案，讀者在恍然大悟的同時，更驚嘆作者敏銳的洞察力。

錢鐘書指出：“所比的事物有相同之處，否則彼此無法合攏；它們又有不同之處，否則彼此無法分辨。兩者全不合，不能相比；兩者全不分，無須相比。不同之處愈多愈大，則相同處愈有烘托；分得愈遠，則合得愈出人意表，比喻就愈新穎”。正是基于這種認識，錢鐘書喜歡在毫不相關的兩類事物中，尋找別人未曾發現或難以發現的相似點，使《圍城》中的比喻極富有新穎性和創造性，這也是《圍城》中的許多比喻本體與喻體常常是遠距離的原因。

四、比喻功能的運用

袁暉先生認為，比喻的用處無非“描繪形象”和“說明事理”。眾所周知，人們之所以使用比喻，大都是為了把抽象的事物具體化，把深奧的道理淺顯化，把平淡的東西生動化，都是以更生動貼切地描繪好事物為目的。《圍城》里比喻修辭的過人之處還在于它比其他比喻多了一個更深層的功能——評價。《圍城》中，在用一種事物和另一種事物作比的同時，作者更深層地是用一種事物來評價另一種事物。作者將社會地位、感情色彩、形象色彩完全不同的事物用比喻聯系起來，使本體和喻體的意義發生變化，用諷刺、詼諧的口吻使原本莊重嚴肅的事物“降級”。通過這些“評價式的比喻”，作者成功地影響了讀者對小說中人、事的評價標準，作者本身具有什么樣的知識結構、生活趣味或政治偏向，也在他使用的比喻中明確地表現出來。

（19）這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紙可以把一個人的空疏、寡漏、愚笨都掩蓋起來。（P5）

（20）一切機關的首長上辦公室，本來像隆冬的太陽或者一生里的好運氣，來得很遲，去得很早。（P157）

能獲得博士文憑，在20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可是作者將高雅的文憑和“遮羞包丑”的樹葉相比，文憑也就失去了它應有的價值，僅僅是掩蓋“空疏、寡漏、愚笨”的遮丑物而已。由此可見，作者對當時學術界作假之風和對學者利用文憑欺世盜名的鄙視。例（20）中，機關首長作為國家工作人員，本應該勤勤懇懇，早出晚歸，可是作者將其比喻為“來得遲，去得早”的“好運氣”和“隆冬里的太陽”，貼切地表現了政府工作人員的懶散和不負責任，進而表達了作者對政府工作人員的不滿。

總之，錢鐘書先生在《圍城》中充分利用比喻修辭將不同類型的語言、不同地位的事物聯系起來，在比喻中戲謔、嘲諷、沉思、評價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發生的一切，這是《圍城》中所有比喻的生命力之所在。透過《圍城》的比喻修辭藝術，我們可以聽到錢鐘書先生“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理想心聲，也可領悟出他自由的審美風度、廣博的學識和深厚的人文情懷。

參考文獻：

[1]錢鐘書.圍城序（第一版）[M].北京：三聯書店，2007.

[2]楊聯芬.錢鐘書評說七十年[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

[3]夏惠杰.《圍城》的比喻藝術[J].牡丹江教育學院學報，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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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袁暉.比喻[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2.

[5]史錫堯，楊慶蕙.現代漢語修辭[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0.

[6]袁暉.比喻[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2.

[7]夏惠杰.《圍城》的比喻藝術[J].牡丹江教育學院學報，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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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袁暉.比喻[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2.

（黎昌友 成都大學師范學院中文系 610106；熊潔 成都 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 61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