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生成語言學將語言視為抽象符號的操作體系來進行描述,符號的意義以及所指無須考慮。認知語言學認為對語言的描述應符合認知科學的其他領域所提供的關于人的心智和大腦的認識。遵循不同的信條使得二者在對幾乎所有的語言現象進行解釋時都大相徑庭。
關鍵詞:生成語言學 認知語言學 語言觀 對比研究
一、語言學革命
語言學在其發展過程中,形成了不同的理論模式和學術流派,不同理論流派的研究側重點、語言觀、哲學觀、方法論都會有所不同,但是這些理論和流派都對深化人們對語言本質的認識做過積極的貢獻。de Beaugrade(盧植,2006:11)提出語言學理論探索的根本問題有:
1.語言學和其他學科相比處于什么位置?
2.語言的哪些方面應當著重研究?哪些方面較為次要?
3.語言學家推崇或摒棄什么樣的研究方法?
4.語言學家怎樣收集語料?怎樣參照其他原始資料對自己的語料做出評價?
5.怎樣說明理論上的論點和抽象概念?
6.語言的基本單位與結構是什么?
7.“詞”“詞組”和“句子”等傳統語法概念在現代語言學理論中有何地位?
喬姆斯基的語言學巨著《句法結構》(1957年)的出版標志著一種“哥白尼式革命”的到來。生成語法學流派在其后的五十多年的研究歷史,特別是其生物語言學研究的思想及由此驅動的認知科學、腦科學及心理學等領域的相關研究證明了這一預言的正確性。雖然如科學史上諸多的革命性理論所經歷過的那樣,喬姆斯基的語言學思想自產生之日起就不斷地遭到各式各樣的批評和反對,然而,“喬姆斯基革命”的說法卻得到了廣泛的認可和傳播,而喬姆斯基語言學思想指導下的生成語法學派也成為國際語言學界所公認的主流語言學流派。
(一)語言學研究哲學理念的改變
從結構主義到生成語言學,首要的革命性改變是關于語言本質的哲學理論上的改變。以結構主義語言學為代表的傳統語言學理論認為語言是一種社會規約,是約定俗成的社會產物。布龍菲爾德在這種約定俗成的語言本質論基礎上進而引進行為主義的心理學觀點,認為語言交際和語言學習實際上是刺激-反應的表現和結果。這一思想曾經占據了語言學研究的主導地位。而喬姆斯基革命則從根本上動搖了這一哲學根基,成為現代認知革命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喬姆斯基革命的核心的改變是由對行為和文本、語料庫等行為產品的關注轉為對行為所賴以產生的內在機制的關注。而這種轉變是認知革命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和重要貢獻因素,它代表了一種視角的轉換。
這一視角轉換的結果就使得越來越多的人不再滿足于約定俗成的語言觀,不再滿足于對語言事實的淺層次的描寫,而是為語言習得的邏輯問題尋找答案。與布龍菲爾德等行為主義語言學習觀不同,喬姆斯基的生物語言學觀點認為,語言機制就像身體其他器官一樣,它由遺傳所決定,可以在適宜的環境中生長、發育和成熟。
(二)語言學研究方法論方面的改變
結構主義的研究傳統由于以“白板論”為哲學基礎,這就決定了其對“經驗”和“數據”的格外重視。所謂“白板論”是指,人在出生時其大腦的思維如同一塊白板,空空如也。人類心智的產生 是后天經驗的結果。語言也是一樣,完全依靠后天的學習而獲得。與此相應,在研究方法上結構主義研究傳統更重視語言調查基礎上的分類和歸納。因此,絕大多數的結構主義研究學者都會把大量的時間用于實際調查工作,并以此為基礎提出各自的語言學假說。
一般認為,與結構主義的研究傳統不同的是,生成語言學的研究主要以演繹式的方法為主,因此有的生成語言學的文獻可能全篇只討論為數不多的一些例子。
應該承認,科學史實證明了恰當的理論假設往往是有效科學實驗的先導。生成語言學的研究歷史顯示,其理論假設已經成功地引導人們發現了很多過去所未曾發現的現象和數據。喬姆斯基的理論所產生的影響是革命性的,其直接的結果之一就是使得人們對于語言的研究從過去過分注重數據的觀察與積累轉向對更深層次規律的總結和解釋。(司富珍,2008:110~113)
二、語言學信條
(一)生成語言學信條
生成語言學的一個基本出發點是句法自足。在概括句法規則時是否要涉及語義、交際功能和認知并不被視為一個需要等待實驗驗證的科學問題。相反,這種可能性從一開始就被排除了,至于為什么被排除則源自生成語言學所遵循的一個哲學信條,Lakoff稱之為“喬姆斯基信條”,是將語言視為抽象符號的操作體系來進行描述,符號的意義以及所指無須考慮。因此,從一開始,諸如意義、交際功能和認知之類的概念就不可能進入生成語言學的各種規則。(藍純,2005:78)
(二)認知語言學信條
認知語言學所遵守的認知信條認為,語言學家對語言的描述應符合認知科學的其他領域所提供的關于人的心智和大腦的認識。遵循認知信條使得認知語言學在很大程度上迥異于以往語言學研究,這是因為任何關于語言的規則的概括都是針對范疇的,而范疇究竟是什么,本身就是需要回答的問題。
Langacker認為,“認知語言學有兩個根本的承諾:第一,概括的承諾:對支配人類語言各個方面的一般原則進行描寫;第二,認知的承諾:從語言學以及其他學科出發,使對語言的解釋與有關心智和大腦的一般知識一致?!保ㄎ男?,2004:61)
“這兩個承諾認為,語言反映了人類總體的認知機制和過程,而認知語言學研究要做的就是尋找制約語言各個系統的共同的認知機制和過程。這表明,人的認知機制是一個完整的統一的大系統:語言內各層級的認知機制、語言內外的認知機制都是相互關聯、相互影響的,任何語言活動的認知機理都不是單一性的、模塊分割的、獨立運行的,而是有著系統性、關聯性和綜合性的,這就需要用整體思維的方式和集成認識的方法進行分析和綜合,達到整體和統一的把握。”(徐盛桓、陳蘭香,2009:23)
(三)信條之對比
為生成語言學所信奉的傳統的范疇觀認為范疇由一組充分必要條件界定;但認知科學的實證研究卻證明,人類對范疇的認識并不是以充分條件為衡量標準,而是要看一個實體與某范疇的原型的接近程度;范疇與范疇之間并不存在明晰的界限,不同層次的范疇構成一個等級結構。
不同的范疇觀決定了認知信條與喬姆斯基信條的分道揚鑣。喬姆斯基信條從一開始就將認知、語義與交際功能排除在外,旨在提出一個純粹的、以符號運作為基礎的形式語法;而認知語言學則研究認知、語義和交際功能在句法規則中可能承擔的角色。
認知語言學和生成語言學遵循不同的信條,這使得二者在對幾乎所有的語言現象進行解釋時都大相徑庭。生成語言學所遵循的喬姆斯基信條事先限定了答案的形式:必須是一個符號操作系統,普遍認知、意義、交際功能等在其中不起作用;而認知語言學的認知信條不限定答案的形式,只是承諾將語言視為人類認知的一個內在成分進行科學研究。
三、語言學研究與語言觀
(一)語言學研究的必要性
語言是人類的產物,也是社會的產物,是人類主觀意識活動的結果,有人的意志、感情、愿望等的主觀因素在起作用,具有不確定性、偶然性、突變性、不可預測性。但是,這里的不確定性、偶然性、突變性、不可預測性其實是人類對語言運作以及由此而涉及的腦神經活動認識不夠的結果。不確定的事件、偶然的事件、突變的事件、不可預測的事件只是一定認識水平的產物,其實它們背后是現在還沒有認識的或沒有完全認識的復雜的、系統的、整體性的必然。研究就是要逐步地、不斷地逼近揭示這樣的必然。語言學之所以需要和可能,就是通過思維方式和認識工具的變革,改進研究方法,將具有不確定性、偶然性、突變性、不可預測性的語言運用盡可能作出系統的、整體性的、必然性的解釋。(徐盛桓、陳蘭香,2009:28)
(二)語言觀
一個人對語言的總體認識就是他的語言觀。認為語言是怎樣的,就會沿著這樣的思路來思考,從而形成一種傾向性和定勢,成為語言的研究方法。語言學理論或學派的建立,總是以某種語言觀作為指導思想,而某一語言觀往往也總是某種哲學觀的反映。對語言性質的認識反映了某一語言觀,也是某一哲學理論的具體反映。語言有很多性質,不同的語言學派往往強調了語言的不同性質。正基于此,不同學派有了不同的語言觀。例如:生成語言學——語言心智觀和生成觀;認知語言學——體驗認知觀。(王寅,2005:61)
生成語言學的一個核心支柱,就是喬姆斯基對“語言”的看法——每個人都有一套與生俱來的“語言器官”。這套“語言器官”就如人人天生有一顆心、兩只手、兩條腿一樣,都是進化的產物。它跟其他器官的主要差別在于它并不是一種有形狀的“硬件”,而是一種無形的“軟件”。(石毓智,2008)
喬姆斯基生物語言學視角下的語言觀認為語言機制就像身體其他器官一樣,由遺傳所決定,可以在適宜的環境中生長、發育和成熟。語言機制之于語言環境,就如植物之于土壤、空氣和水分一樣,沒有適宜的環境,植物固然不能存活,但決定植物本質屬性的卻是植物由遺傳所決定的那部分生物特性,而不是土壤、空氣和水分。
認知語言學對語言本質的認識完全不同于生成語言學。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的本質特征是符號性,語言構式都是有意義的語言符號。語言的基本目的之一是為交際服務。語言以用法為基礎,語法產生于語言使用。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不完全是形式的東西,不是一套規則系統,不能用生成和轉換以及對形式描寫的方法來對語言共性進行解釋。語言形式是認知、語義、語用等形式之外的因素促動的結果。
四、三個基本問題
語言是一個由語義、詞匯語法和語音三個層次構成的符號系統,這一點已成為語言學界的共識。任何語言學理論都必須回答三個基本問題:
1.語言知識是什么?
2.語言是怎樣習得的?
3.語言是怎樣使用的?
生成語言學和認知語言學對這些問題給出了完全不同的答案。
雖然喬姆斯基的理論一直在變,但是有一些核心假設是自提出之日起就保持恒定的(李福印,2008:62):
1.語法是自治系統;
2.語法是生成語言的高度概括和抽象的原則和規則,內嵌在語言官能中;
3.語言官能是人類特有的認知機制,由基因決定,是人腦中獨立的一部分。
為回答以上三個基本問題,認知語言學提出了與生成語言學完全不同的三個基本假設:
(1)語言不是一個自主的認知器官;
(2)語法是概念化過程;
(3)語言知識產生于語言運用。
這三個基本假設可說是認知語言學對生成語言學的反動。
假設(1)是對語言是一個自主的認知器官的反動,宣告了認知語言學的語言觀與生成語言學的語言觀的根本差異。該假設認為,語言知識的表征與其他概念結構的表征沒有什么差別,語言知識運用的認知能力在本質上與其他知識運用的認知能力沒有兩樣。
假設(2)的基本觀點是,概念結構不能簡單地還原為真值條件與客觀世界的對應。人類認知能力的主要特征是將經驗概念化后表達出來。概念結構的方方面面都離不開識解的作用,如范疇結構、知識的組織結構、多義性、隱喻、詞匯語義關系等。
假設(3)認為,語義、句法、形態、音系的范疇與結構是在具體的語言用法中逐漸形成的。
五、生成語言學與認知語言學對立的方面
生成語言學與認知語言學的對立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李福印,2008:65~66):
(一)兩者對于語法本質的理解完全不同
生成語言學認為語法是高度抽象的原則和規則,其作用在于生成語言;認知語言學認為“語法是象征性的,用來構建概念內容的結構,提供規約性的概念內容的象征關系。”換句話說,認知語言學利用語法來組織概念內容,賦予其特定的結構。
生成語言學認為:
1.對語法的描寫要求代表語言結構一個獨立方面的樹形結構圖,以表示各成分間的層次關系、線性順序和通過各結點標簽表示的范疇成員關系;
2.詞項被插入結構樹的底端,但詞項本身既沒有語義內容也沒有音系內容,然后將語義解釋規則和音系解釋規則施加于詞項所提供的內容并將樹形結構關系加以考慮,最終得出語義表征和音系表征,但是短語結構規則和結構樹本身既不是語義實體也不是音系實體;
3.由于語法范疇既沒有語義特征也沒有音系特征,詞項的類屬必須由句法特征來確定。
總結起來,這就是生成語言學的語法自主性原則。
Langacke(劉宇紅,2004:7~8)認為,語法自主性原則存在“語言形式/可預見性悖論,也就是說語法自治原則混淆了兩個問題:其一,(語言中)存在何種語言形式;其二,語言結構的形式是否具有可預見性。舉例說明,leaves(樹葉)這一復合語言單位屬于語言形式,體現了名詞單數變復數的過程中f→v的變化規律,但reefs則不遵守這一規律,即不具有可預見性。生成語法據此確立了語法自主性理論。這一理論的癥結就是將語言形式與可預見性這一基礎混為一談,即妄想用完全可預見性來確立語言形式的合理性,在可預見性受挫時就退守句法自主性這一教條。
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單位的形式不具有完全的可預見性,我們選用一種形式而不是另一種形式是有理據的或者有意義的,因為語言形式只是體現或象征我們識解概念內容的一種特定方式。也就是說,可預見性體現的只是人的主體性特征,和與句法自主性緊密相關的客觀主義語義學是格格不入的。
(二)兩者對于語言知識來源的理解完全不同
生成語言學認為語法內嵌在語言官能中,是天生的;而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知識來源于語言使用,即語義學、句法學、詞法學、音位學中的范疇和結構都是在我們對具體情境下具體語言使用的認知過程中逐步建立的。
(三)對語言知識來源理解不同,導致了生成語言學和認知語言學在方法論上的對立
生成語言學是先假設了概括抽象的規則來支配語言的運用。因此,實際語言中無法用這些規則解釋的現象(如習語、隱喻等)是反常的,并不屬于語言的核心部分,不應在研究范圍內。而認知語言學采用的是從下而上的歸納法,從對實際語言的研究中得出概括性的結論。例如,構式語法體系由對句法特征變化的細致分析得出每個結構的特點。在一些學者看來,這樣的方法可以保證概括性的結論符合具體的語言運用,更為重要的是,由此得出的結論可以隨時被證偽,合乎實證語言學的科學精神。
六、語言本質
語言首先是人的語言,它主要反映人類的三大本質屬性,即人的生理性、思想性和社會性。語言的社會性包括:1.語言是一種社會現象;2.語言是社會的產物,在社會的勞動中產生語言;3.語言為全社會服務;4.語言與社會互為依存;5.語言符號是社會約定俗成的;6.語言具有民族獨特性;7.語言來源于社會活動;8.語言具有社會功能;9.語言具有社會性的一套習慣,交際的一套習慣,人們說得每句話都有社會的成分。(王寅,2005:68~69)
喬姆斯基的生成語法把語言看成人腦中的一種特殊的機制,或者是一種語言藍圖,語言學研究的目標就是揭示人類共同擁有的這一語言機制究竟是由什么組成的。
以喬姆斯基的語言學思想為代表的生成語法及其相關理論對于語言本質的思考是從對語言知識的“柏拉圖問題”的分析開始的。所謂“柏拉圖問題”關心的是為什么人類在與外界只有個體的并且是短暫而有限的接觸條件下卻能懂得那么多。
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是建立在人類的一般認知能力之上且承擔著交際功能的符號系統;生成語言學則把語言學視為一種天賦的、自主的形式裝置。喬姆斯基認為語言不是一套實際存在的句子,而是一種生成句子規則的內在機制。當人們學會一種語言時,他學會的實際上是這種機制。從理論上說,這個有限的機制可以生成某一語言的無限的句子。這種機制的核心是普遍語法,它是以天賦的語言能力為基礎的,有其心智結構上的自然基礎。他強調語言學的目標就是要形式化地構造出語法的公理系統,以精確地描寫人的語言能力。
認知語言學將語言視為一個非自主的系統。這一觀點將語言置于人與環境、人與同類的交往這一大背景之下,認為在語言和人類的普遍認知能力之間存在密切的、辯證的關系。語言不是大腦中的一個獨立部分,而是認知結構的一個組成部分。
不論是生成語言學還是認知語言學,都認為語言規則是有理據的,只是他們探索理據的方向和手段有所不同。生成語言學注重從人類的生物基礎上尋找理據,把基本的語法規則歸結為人類生物進化的結果。認知語言學則主要從具體的認知能力出發,從人的生理條件、社會自然環境、交際活動中尋找語言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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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麗佳 長春 吉林大學公共外語教育學院 300012;戴衛平 北京 中國石油大學外語系 102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