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山水詩在魏晉時期已經蔚為大觀。本文重點分析了陶淵明和阮籍的山水田園詩歌的代表作,從中梳理出了在這個人與自然的對話過程中,魏晉詩人所展現了兩種不同的境界:陶然而剛健與高貴而痛苦。并認為這是盛唐山水詩的基礎。
關鍵詞:魏晉山水詩、陶淵明、阮籍、《飲酒》(其五)、《夜中不能寐》
夜中不能寐,坐起彈鳴琴。清風吹我襟,明月鑒薄緯。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何所見,憂思獨傷心。阮籍〈〈詠懷。夜中不能寐〉〉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陶淵明〈〈飲酒〉〉(五)
在魏晉之前,自然存在對于中國古典詩歌來說并不重要。例如,《詩經》中的自然景物只是比興的引子;《楚辭》則以自然景物為寄托的手段;漢賦中,自然景色淹沒于堆砌的辭藻里,毫無生氣。在這些古代經典里,充溢著強烈的主體意識,自然只是個陪襯。自然存在以獨立的姿態成為中國古代詩人關注的對象,是從魏晉時期開始的。在這個中國歷史上最令人窒息的一段日子里,詩人們開始把目光投向自然山水。他們把大量的情緒情感傾瀉于山水之中,于是就有了阮籍,陶淵明,謝靈運等直面山水的詩人。
在他們的詩中被詩人們喚醒的山水成為富含著自然信息,獨立于世俗社會的精神空間;詩人則以其人格,性情,思想理念構成了與之相對的,充滿人世情懷的另一個精神空間。這是近千年的詩歌史中所未曾出現的,兩個世界之間的靠攏,交流乃至融合。同時這也是個漸進的過程,其間留下了一條條富于個性,充滿苦難的精神痕跡。在這方面陶淵明和阮籍是兩個不同的個案。他們以各不相同的自然觀走向了自然存在,并在他們的詩中留下了迥然不同的精神記錄。下面我們以上述兩首詩歌為例,進行分析說明。
首先來看阮籍的《詠懷·夜中不能寐》。阮籍是魏正始時期的詩人。當時,司馬氏在與曹氏的斗爭中獲勝后,為鞏固自己的統治,一面用刀,一面用“名教”對士人階層進行精神和生命的雙重屠殺。在這樣的社會中,阮籍一方面只能靠不問世事來保全身家性命;但另一方面,他卻不忍茍活,便以率真甚至狂怪的行為來對抗“名教”的虛偽。為此他飽受外冷內熱的心靈之苦。《晉書》中記載,他時常“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則慟哭而返。”這首“詠懷”正是他內心的真實寫照。
白天用超然的冷眼旁觀人世的阮籍,夜晚卻不能安枕,于是撫琴抒懷。琴聲里有孤獨,痛苦,無奈與失望,在無人的深夜,他喚醒的是自然,那琴聲似乎要在其中尋找知音。但他的詩中,自然世界卻是冷漠的,如同他有名的“青白眼”。“風”是涼的;幃賬上鏡子般明亮的“月”也同他保持著漠然的距離。“孤鴻”和“翔鳥”似乎是在響應他的琴聲,但它們的聒噪,只不過是他凄涼的琴聲的回音。阮籍的精神世界在這個晚上所投射出的真實的情懷,并沒有在自然的空間里得到抒放和緩解,最后,像那沒有著落的琴聲一樣,阮籍和他的痛苦在周遭的世界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坐起”之前的精神世界中,變得愈加孤獨和痛苦。
阮籍以及與之相似的謝靈運一樣,熱切地撲向自然的懷抱,但面對自然時,卻依然懷著強烈的主體意識。他們把自然當做一個巨大的容器,來承載自己所有的苦難,卻沒有賦予這些物以生命的熱力。所以,詩中的自然是獨立的,同時,也是冷漠的。所有的交流都是單向的,最終,這些聲音只能在死寂的山水中變成單調的回聲,使痛苦變得更加痛苦,孤獨變得更加孤獨。
陶淵明是晉末的詩人。這是一個較正始時期平和,但同樣沒有希望的年代。門閥世族壟斷了所有高官厚祿,陶淵明這樣的中小地主毫無出路。于是,四十歲時他決定辭官,永歸田園。《飲酒》就寫于這個時期。這首詩中,我們看到的是兩個生機勃勃的世界——陶淵明這個主體和由南山,飛鳥,菊花組成的自然世界;以及它們之間進行著的豐富而深刻的對話。這一切來源于陶淵明關注自然的方式,即把自己看作自然的一分子,與之進行平等的,兩個主體間的對話。這是他“心遠”的基礎。“采菊”兩句正是這一態度的具象化。在“見”的瞬間,陶淵明與南山所代表的人與自然這兩個獨立的精神空間,交融于一體;南山所體現的自然萬物自在與超然的本質,此時與陶淵明在采菊中所表現的自在獨立的人格,曠達率性的人生觀,卓爾不群的精神氣質相互吐納,相互映照。如同莊周夢蝶,南山與陶淵明此刻已不辯你我,物我兩忘了。這是人與自然對話的最高境界,也就是王國維所說的“無我之境界”。
這種對話是充滿生機和喜悅的。山中的霧靄,暮歸的飛鳥都因那個瞬間而變得祥和美妙,成為他自在安適的精神體驗的外化。這是兩個世界的共鳴與合唱,其中的真諦當然難以言傳。詩的最后兩句固然有些玄學味道,但其中更多的還是那種真摯喜悅之情。
同阮籍相比,陶淵明無疑是幸福的,這來自于他生動的富于生命感的自然觀。所以有人說,陶淵明是六朝中在自救之途上達到最高境界的人,他借個體生命與自然生命的和諧一致而找到了使心靈世界保持張力平衡的方式。
在人與自然對話的歷史發展中,阮籍和陶淵明是兩個重要的詩人。他們以不同的生命姿態走向自然,表現出了不同的自然觀——一個雖正視自然,卻視之為工具;一個則真正賦予自然以生命,用對話的方式來觀照自然。就個體來說其結果當然不同。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們在對自然的觀照中,卻獲得了相同的結果:在那個黑暗的時代里,他們都自覺地扣醒了自然世界這個獨立的精神空間,并從兩個不同層面張揚了人的尊嚴。一個陶然而剛健;一個高貴而痛苦。從真正意義上實現了“人的自覺”(魯迅語)。人與自然對話,這條由阮籍,陶淵明以及諸多魏晉六朝詩人所開創的道路,其實可以一直延伸到六百年后的盛唐, 那里滿紙淋漓山水,情景交融的神來之筆和由此營造起的盛唐氣象,與阮、陶等人的精神基奠不無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