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杜甫反映安史之亂前后歷史事件的詩歌,在唐代稱作“詩史”,宋人接受“詩史”概念并加以深化,而這一概念卻在明代遭到楊慎的明確反對。楊慎的反“詩史”說以詩貴主情作為其理論基礎,提出“含蓄蘊藉”才是優秀詩歌應有的特征,從而反對詩與“言志言事”的史的混同。楊慎自身并不反對“詩史”這一說法,其反“詩史”說征對的是宋人學習杜詩的不正確之處,主張詩歌應強調比興、美刺來保持自己獨特的審美特征,為我們用更全面的眼光看待詩與史的關系提供了條件。
關鍵詞:“詩史”;楊慎;反“詩史”說;內涵
作者簡介:王軍蓉,女(1988-),四川射洪人, 碩士,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
“詩史”二字,最早出自晚唐孟棨的《本事詩》。《本事詩·高逸第三》在議論李白詩的一段中提到杜甫詩說:“杜所贈二十韻,備敘其事。讀其文,盡得其故跡。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孟棨指的是杜甫的《寄李十二白二十韻》有“五嶺炎蒸地,三危放逐臣”等詩句記載李白生生平事跡這一事實,并指出杜甫詩歌善于對現實生活的記錄和描寫,具有極強的敘事性,所以被稱為“詩史”。從“當時號為詩史”這句話看來,杜甫“詩史”這個稱謂好像在杜甫在世到孟棨之前就已經使用很廣泛了,但其實這句話并無證據,在能見到的唐代文獻中,除了孟棨的《本事詩》,我們找不到提到“詩史”的地方,可見,“詩史”并不是唐人看待詩歌的一個普遍原則。而且,孟棨此處提到的“詩史”其適用范圍是有限的,它特指杜甫的那些記述歷史的詩。
杜詩的“詩史”功能在唐代并沒有引起太多的關注,其真正成為一個廣泛流行概念是在北宋。北宋文人與政治的關系較之唐代更為密切,對社會和政治的變化有更為切身的體會,有了以史為鑒的自覺性。加之,宋代國力漸弱,杜詩反映安史之亂歷史的記述激發了他們的愛國意識和憂患意識,因此,杜詩逐漸受到重視。宋人在對“詩史”概念進行接受的同時,也將其內涵和外延逐漸擴大。
逐漸成為宋人口頭禪的“詩史”說觀念在明代卻受到普遍的質疑,焦竑在《焦氏筆乘》里引明代鄭善夫的話:“詩之妙處,正在不必說盡,不必寫到真,而其欲說欲寫者,自宛然可想,雖可想而又不可道,斯得風人之旨。杜公往往要到真處盡處,所以失之。”,王廷相也批評宋人評價甚高的《北征》詩:“漫敷繁敘,填事委實,言多趂貼,情出附輳”認為“言征實則寡余味也,情直致而難動物也”。而第一個明確地駁斥了“詩史”說荒謬的人,則是明代中期的楊慎。
楊慎在其《升庵詩話》卷十一《詩史》中說:
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韻語紀時事,謂之“詩史”。鄙哉宋人之見,不足以論詩也。夫六經各有體,《易》以道陰陽,《書》以道政事,《詩》以道性情,《春秋》以道名分。后世所謂史者,左記言,右記事,古之《尚書》、《春秋》也。若《詩》者,其體其旨,與《易》、《書》、《春秋》判然矣。《三百篇》皆約情合性而歸之道德也,然未嘗有道德字也,未嘗有道德性情句也……皆意在言外,使人自悟。至于變風變雅,尤其含蓄,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如刺淫,則曰“雝雝鳴雁,旭日始旦”,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敘饑荒,則曰“牂羊羵首,三星在罶”,不必曰“但有牙齒存,可堪皮骨干”也。杜詩之含蓄蘊藉者,蓋亦多矣,宋人不能學之。至于直陳時事,類于訕訐,乃其下乘末腳,而宋人拾之以為己寶,又撰出“詩史”二字以誤后人。如詩可兼史,則《尚書》、《春秋》可以并省。又如今俗《卦氣歌》、《納甲歌》,兼陰陽而道之,謂之“詩《易》”可乎?
其實在這段話中,楊慎的觀點主要有三。第一,宋人認為杜詩能紀時事,就稱其為“詩史”,這是淺陋鄙薄的看法,“不足以論詩”。第二,詩在“體”、“旨”方面都與史有莫大的區別。史乃記言記事之體,一般都直陳時事,而詩是“約情合性”之作,判斷其優劣的標準乃是其是否寫得含蓄蘊藉,意在言外,耐人尋味。因此,詩歌不能完全代替史的功能。第三,杜詩中也有“直陳時事,類于訕訐”的部分,為其“下乘末腳”之作,宋人學詩,舍其優取其劣,還將其劣者稱為“詩史”,這種“詩史”觀是對“詩史”的誤解。
從楊慎的論述來看,其反“詩史”說并不是簡單地反對詩與史的混同,而是有其特定的內涵的。楊慎在“詩貴主情”的詩歌本質論的基礎上,指出老杜詩歌中過于直白的詩作是其“下乘末腳”之作時,其主要目的是對宋人學杜之偏造成的宋詩過于偏義理和敘事的這一事實的批判。
1.提出“詩貴含蓄”的詩歌審美論,將反“詩史”說的矛頭指向宋人學杜之偏
楊慎在《升庵詩話》卷十四《蘇堤始末》中說:“東坡先生在杭州、潁州、許州,皆開西湖,而杭湖之功尤偉。其詩云:‘我在錢塘拓湖淥……老葑席卷蒼云空。’皆詩史也,而注殊略。”從其所說內容來看,他并不反對以詩記時事。他在評劉文靖和宋子虛詠王安石的兩首詩時說:“二詩皆言宋祚之亡由于王安石,而含蓄不露,可謂詩史矣。”他對這首詩持贊譽的態度,認為這就是“詩史”。可見,楊慎對“詩史”是持有很高的贊譽態度的,而評定其為“詩史”標準便是要含蓄地紀時事。
楊慎認為宋人將杜詩中直陳時事的詩作稱為“詩史”,那宋人的詩史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概念呢?《新唐書·文藝上》言:“甫又善陳時,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苕溪漁隱叢話》引《蔡寬夫詩話》云:“子美詩善敘事,故號‘詩史。’”確實都強調了杜甫詩善記時事,這些詩為“詩史”。但是,宋人已不僅僅把“詩史”的稱呼限于杜甫,白居易、聶夷中和蘇軾等人的詩也被稱作“詩史”,且“詩史”概念的內涵和外延都擴大了。不僅指記載時事的詩歌,也指詩歌歷史,以及詩人自身的歷史,還包括詩人自身思想感情的歷史。這樣看來,楊慎對宋人“詩史”的概念范圍的認定有點片面,但是,正是因為這樣片面,使我們看到楊慎在反對宋人“詩史”的時候,是有極強的側重意味的,也將矛頭直接指向了那些學杜之偏的宋人。
楊慎對杜詩有極大的推崇,他認為中古以來,在詩歌領域影響最大的就是杜甫。但他也毫不客氣地指出“然詩之衰颯實自杜始”,認識到杜詩中也有一些詩存在著過多地說理、議論而毫不顧及詩歌含蓄之美的問題,這些詩也被宋人所學習,對宋詩產生了消極的影響,使宋詩出現義理化、散文化的特征,在風格上過于直白淺露,破壞了詩歌的韻味和特質。所以要扭轉詩歌的頹勢,就必須清除杜詩的消極影響。因此,他明確地提出自己的反“詩史”說,認為詩歌應該寫的含蓄蘊藉,耐人尋味。
2.闡明“主情”的詩歌本質論,區別詩與史,從而保持詩歌的特殊性
楊慎認為宋人“詩史”鄙陋,判斷標準就在于其對詩歌本質特征的理解。楊慎主張“詩道性情”,認為抒情性是詩歌存在的基礎。怎樣才能使詩歌“主情”呢?那就是比興手法的大力運用,他在《升庵詩話》卷十二中引李仲蒙語說:“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情物盡也。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也。”他把賦比興三種表現手法都與情聯系起來,突出了“情”在詩人創作中的作用。
將“主情”作為詩歌最本質的特點,楊慎指出詩歌創作手法主要以比興為主,其特質是含蓄蘊藉,而史書記言記事,以鋪敘為主導,顯得直白,所以詩史有別。楊慎并不反對將時事寫入時中,但必須寫得含蓄,這樣方能顯示詩與史的不同之處,也才能稱為“詩史”。其實,這便已在討論詩歌如何記載時事了,其實質已經默認“詩史”的內涵主要是指詩歌可以記載時事,而強調詩與史的區別則是站在詩歌這一邊,堅持詩歌應保持自身的特殊的美感,這樣就可以避免將詩變成“以韻語紀時事”的載體了,繼而捍衛了詩歌的純凈。
楊慎反“詩史”說以詩歌“尚情性”作為其理論基礎,用“含蓄”和“直白”將詩與史嚴格地區分開來,并以保持詩的獨立性作為其旨歸,這就促使明代對“詩史”有了新的理解和解釋,不再看重“詩史”的紀實性而更加在意詩歌語言的含蓄、精煉和詩歌的創作心態。強調詩與史的區別,從詩歌抒情性的特征和獨特的比興手法的運用來談論其反對“詩史”說的理由,理清了詩歌的本質及詩和史的界限,對詩歌朝著正確的方向發展有著重大意義。楊慎對詩與史區別的強調也讓我們對詩史關系有了更加全面的認識,它給了我們啟示,讓我們更加客觀地看待“詩史”與“詩非史”的關系,能夠清醒地認識到“詩史”和“詩非史”是關系詩歌的兩個方面而已。楊慎的反“詩史”說更在此基礎上提出詩應該如何來反映史,這便有了保持詩歌獨立性的方法論,楊慎對比興的重視,也正是對這一方法論的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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