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漢賦的代表,《天子游獵賦》最突出的寫作特色是以虛寫實。在瑰麗的想象和夸張的描述中,司馬相如將社會現實和個人主張融入其中,形成了作品以虛寫實的主要特色,具體有兩點體現:以《子虛賦》諷誡諸侯勿越君臣禮制,以《上林賦》規勸天子“歸之于節儉”。以虛寫實的寫作特色讓《天子游獵賦》達到了漢賦創作藝術的巔峰。
關鍵詞:司馬相如,天子游獵賦,以虛寫實
作者簡介:朱禮勝,男,籍貫:安徽巢湖,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研究生,碩士,研究方向: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學研究,古代文賦研究。
《天子游獵賦》是司馬相如《子虛》、《上林》二賦的合稱,后世視其為漢賦的代表,但評價不一。“相如憑風,詭濫愈甚”(《文心雕龍·夸飾篇》), 這是劉勰對司馬相如辭賦的評價,具有廣泛的代表性,考其源流,則始自司馬遷“虛辭濫說”(《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的觀點。所謂“憑風”主要是指始盛于宋玉、景差之際的“夸飾”之風,司馬相如對其承襲,并使之成為其賦作的主要特點。劉勰對此風則不予認同,故將其定為“詭濫”之風,“詭濫”一詞,基本意思是虛夸失實。此外,劉勰還評論《上林》“濫侈”,認為司馬相如“信賦妄書”(《文心雕龍·事類篇》), 這與其“詭濫”一說相一致。“詭濫”一語,貶意昭昭,且風行千年。但現今看來,劉勰所言未免牽強,具體而言是對司馬相如“崇盛麗辭”的文風的誤讀。就辭賦的創作理論而言,司馬相如曾說:“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1],顯然,司馬相如已明確闡釋了他辭賦創作的觀點:重視辭賦的形式美、語言美和聲韻美,故有“綦組”、“錦繡”、“經緯”和“宮商”之謂。這種觀念被后人引為經典,成為歷代辭賦創作的準則。如果說這種好“麗辭”的風尚也要被當做缺陷來批判的話,那么辭賦,特別是漢賦,則沒有存在和研究的價值了。事實上,劉勰及司馬遷之所以產生偏見,主要是他們只看到了司馬相如賦“虛”的一面,卻忽視了其“實”的一面,而恰恰此面最為重要。總體而言,司馬相如賦作的主要風格是:“以虛寫實”, 司馬相如善于以虛寫實,運用較為夸飾的語言形式反映社會現實,達到基于現實又高于現實的藝術效果,這在《天子游獵賦》中表現明顯。
一
對真實世界的深刻把握和如實反映是司馬相如進行辭賦創作的基礎。司馬相如的賦作絕非憑空而來,沒有對現實的細察與領悟,也就無法達到其辭賦創作的高度,劉熙載說:“漢賦尚事實”(《藝概·賦概》), 此種說法是公允的,作為漢賦的代表,司馬相如的《天子游獵賦》也反映了這一觀點,具體來說就是 “以虛寫實”的特點。
司馬相如善于描述宮殿苑囿,這在《天子游獵賦》中表現突出。篇首作者便以小見大,借子虛之口描述了云夢之地的勝景,以間接頌揚楚國:“臣聞楚有七澤,嘗見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見,蓋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夢” 。緊接此句,下文便順勢鋪開,對作為楚王狩獵之地的云夢,從上下左右,東西南北等各個方面進行了細繪,一幅以苑囿為主題的工筆卷軸畫栩栩如生地展現在齊王面前,以致“齊王無以應仆也”。足見云夢之盛。按司馬相如的解釋:“然此乃諸侯之事,未足觀……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其卒章歸之于節儉,因以風諫”[2],這部分,即《子虛賦》,所言乃是諸侯之盛。這顯然是此賦“寫實”特點的體現,是對作者個體經歷和現實的真實反映。
司馬相如敢言“推天子諸侯之苑囿”是有個人閱歷作為基礎的。司馬相如曾“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關于“武騎常侍”的職能,《史記.索隱》引張揖曰:“秩六百石,常侍從格猛獸。”,《宋書.百官志》說:“武騎常侍,無員,漢西京官,車駕游獵,常從、射猛獸”可見司馬相如曾一度擔任景帝的貼身侍從,多“從格猛獸”,故而出于宮廷苑囿,也是理所當然的,所以對于景帝時期,甚至包括武帝時期的大多宮苑,司馬相如是了如指掌的,但因上林苑為武帝即位后所建 ,故上林苑不在司馬相如所知之列。 原因很簡單,因“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梁孝王來朝,從游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客游梁。”(《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司馬相如“與諸生游士居數歲”,對于梁孝王所擁有的苑囿,自然也頗為熟悉,其中最為著名的當屬梁園,梁園亦稱兔園,《史記》稱東苑,《西漢會要》謂之梁東苑。
於是孝王筑東苑,方三百馀里。廣睢陽城七十里,大治宮室,為復道,自宮連屬于平臺三十馀里。得賜天子旌旗,出從千乘萬騎。東西馳獵,擬于天子。出言蹕,入言警。招延四方豪桀,自山以東游說之士莫不畢至。齊人羊勝、公孫詭、鄒陽之屬。公孫詭多奇邪計,初見王,賜千金,官至中尉,梁號之曰公孫將軍。梁多作兵器弩弓矛數十萬,而府庫金錢且百巨萬,珠玉寶器多於京師。[3]
梁孝王好營宮室、苑囿之樂,作曜華宮,筑兔園,園中有百靈山, 有膚寸石、落猿巖、棲龍岫;又有雁池,池間有鶴洲、鳧渚。其諸宮觀相連,延亙數十里,奇果異樹,瑰禽怪獸畢有。王日與宮人賓客弋鉤其中。[4]
枚乘和江淹曾先后寫過《梁王菟園賦》和《學梁王菟園賦》,言其華麗,絕非夸飾。特別是江淹寫到園中的綺運館和郝霞臺時說:“其樂足以棄國釋位,遺死忘歸也。”, 作為梁園中最奢華的宮殿之一,張衡在《南都賦》中,將其與阿房宮相媲美。這些都足以說明梁園的奢華毫不遜色于天子宮廷。而且梁孝王“東西馳獵,擬於天子”,明顯違背了君臣有別的古制,覬覦皇位的野心昭然若揭。這是司馬相如寫《子虛賦》的隱情之一,在很大程度上是其“游梁”其間所見所聞的再現,也暗合了他 “推天子諸侯之苑囿。其卒章歸之于節儉,因以風諫”的旨歸和現實考量。這自然也是《天子游獵賦》“以虛寫實”特點的表現之一。
二
《天子游獵賦》的第二部分,即《上林賦》,作者借無是公之口將上林苑的壯麗與帝王之氣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并依次以狩獵、燕樂為序,對上林苑的宏大和帝國禮樂制度作了詳實的描繪,這是諸侯之苑所無以比擬的,更突顯了《天子游獵賦》“勸諷”和“寫實”的特點。司馬相如能夠寫出如此宏闊的場面,不能不說是其個體經歷的體現。司馬相如早期做過武騎常侍,對宮廷苑囿的特點熟悉。武帝時期的宮廷,多為前人所造,而且很多宮室建于秦時,以長樂宮為例,《三輔黃圖》言:“長樂宮本秦之興樂宮也”,《西漢會要》引《三輔舊事》、《宮殿疏》說:“興樂宮秦始皇造,漢修飾周回二十里,前殿東西二十九丈兩棟,中二十五丈,深十二丈,時帝遷都長安,未有宮室,先修秦舊宮以居之也。”,可見漢初,包括武帝時期的宮殿有秦代遺風,規模和雕飾都極為宏麗大氣,雖說漢初重黃老,講簡樸,但宮廷的奢華之氣依舊存在。《西京雜記》記載:“文帝為太子立思賢苑以招賓客。苑中有堂隍六所。客館皆廣廡高軒,屏風帷褥甚麗”,應劭言:“文帝雖節儉,未央前殿至奢,雕文五采,畫華榱壁鐺,軒檻皆飾以黃金”[5]。漢代宮苑的奢華和氣派,可見一斑,對此,司馬相如是熟悉的。
對于上林苑,司馬相如起初并不熟悉,但可以肯定的是,對于上林之地,他是很熟悉,司馬相如曾經常出入上林,因為作為漢初皇室會獵的重要場所,景帝時常狩獵于此。
“二十九年十月,梁孝王入朝……王入則侍景帝同輦,出則同車游獵,射禽獸上林中”。而且其間“梁之侍中、郎、謁者著籍引出入天子殿門,與漢宦官無異”(《史記·梁孝王世家》),更何況是作為武騎常侍的司馬相如了,所以他才有信心在漢武帝面前“請為天子游獵賦”, 寫出了《上林賦》。所以賦中所描述的上林之風貌,雖多爛漫的想象和夸張的筆法,但還是基于現實之上的,是以虛寫實的突出表現。武帝即位后,一改先前風氣,大建宮殿,奢靡之風日盛。司馬相如先后兩度為官,對宮廷前后的變化,不可能不有注意。所以在《天之游獵賦》中,這種對現實風氣的擔憂,文中多少有所體現,故而他借無是公之口委婉規勸道:“若夫終日馳騁,勞神苦形;罷車馬之用,抏士卒之精;費府庫之財,而無德厚之恩。務在獨樂,不顧眾庶,忘國家之政,貪雉兔之獲,則仁義不繇也。”,足見其現實之用。司馬相如以虛寫實,不忘批評規勸之本意,正也顯示了《天子游獵賦》的非同凡響之處,魯迅評價說 “蓋雄于文者,常桀驁不欲迎雄主之意”[6],所言中肯。
《天子游獵賦》是司馬相如的代表作,用詞瑰麗,想象奇偉,內容宏大,達到了“控引天地,錯綜古今,忽然如睡,煥然而興”[7] 的藝術效果,代表了漢賦的最高水平。但其最大的特色還是在于運用了“以虛寫實”的寫作方法,將對現實的看法融入賦中,通過精心編排的內容描述來間接反映現實社會,委婉勸諫帝王,體現了儒家所倡導的“文以載道”的思想,以此看來,《天子游獵賦》作為漢賦的代表,當之無愧。
參考文獻:
1、葛洪著,成林、程章燦譯注《西京雜記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第65頁
2、班固《漢書·司馬相如列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533頁
3、司馬遷《史記·梁孝王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083頁
4、何清谷《三輔黃圖校釋》,中華書局2005年版, 第222頁
5、應劭著、王利器校注《風俗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96頁
6、魯迅《漢文學史綱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28頁
7、葛洪著,成林、程章燦譯注《西京雜記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