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紅樓夢》中的《葬花詞》與《桃花行》都是吟詠桃花的詩,是整部小說中僅有的兩首與桃花有關的七言歌行體長詩。七言歌行體是一種適合抒發細微情感的詩歌形式,大觀園中只有黛玉擅長此體,這與她多愁善感的性格,抒情詩人的氣質是十分契合的。這兩首充溢著悲劇美的桃花詩,非黛玉不能作。書中黛玉用以自喻的事物較多,清翠斑竹是她孤高純潔的心性的象征。她把“孤標傲世偕誰隱”的菊花視為知己,她以“漂泊亦如人命薄”的柳絮自比身世飄零。詠柳絮和詠菊花,小說中都讓其他的人物參與吟詠,而桃花除黛玉外再無誰對它傾注著異樣的熱情與愛憐。桃花實已成為黛玉的精魂,也印證著她一生的命運,人與桃花相映襯所呈現出的悲劇的美感力量,使其成為小說中最凄美、最精致的一筆!
桃花,花期早而短,花色艷麗而嬌媚,是春天里最有代表性的花。李白有詩云:“桃李出深井,花艷驚上春。”桃花開時是春天最美的時段,也是黛玉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光。那時黛玉搬進眾芳齊聚的大觀園不久,閑時便手把花鋤到沁芳閘葬花。在落紅成陣的桃花雨中與寶玉共讀《西廂》,又為《牡丹亭》的艷曲所感,芳心大動,鴻蒙以來最美麗的情感——愛情在黛玉的心中覺醒了。不管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還是“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都在她心中引起了強烈的共鳴,讓她對春天第一次如此地關注、如此地動情。情榜中評價黛玉“情情”大抵就是說她是個愛情至上主義者。面對艷麗的桃花,一方面她感到了自己的青春如花,另一方面又悲憫著花殘易落,青春易逝,所以心中不免迂回百轉。桃花雖艷極一時,花期卻短,明媚鮮妍不能持久,紅顏薄命,猶似桃花,黛玉獨鐘情于這短命的東西,正預示著她悲劇的一生。
二
《葬花詞》作于春末,書中寫道在芒種節,“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 《葬花詞》正是一篇給花餞行的詞。花冢本是黛玉為花做的墳墓,里面有她與寶玉共葬的桃花。此詩作在餞花之日,餞的又豈止是桃花!
此詩深一層的含義,書中已有交代,那就是寶玉聽完《葬花詞》后的所感所思:“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將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姓誰?”這般地推想開去,花的寓意由黛玉推及到了大觀園中的眾多姐妹,她們的青春、她們的命運也正如這落花一般。二十七回回前一條總批說:“葬花吟是大觀園諸艷之歸源小詞,故用在餞花日,諸艷畢集之期。”可見花冢中埋葬的正是大觀園本身,因為大觀園不僅美麗絕倫,還居住了一群集天下之美的女子。這片人間天上諸景備的凈土是不能見容于世俗的,園中的少女終歸會嫁的嫁,散的散,亡的亡。花冢的確預示了園中群芳及園子的最終命運和結局,那就是一個“落”字,一個“亡”字。所謂“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眾芳的命運如此,眾女兒的命運亦如此。《葬花詞》不僅是黛玉命運的暗示,也是園中眾多好兒女命運的讖語,更是對美好事物被摧殘的悲情祭。
《桃花行》寫在作《葬花詞》之后的第二年春天,不在春末而在桃花初開之時。詩中的情感比起《葬花詞》深沉了許多,看似平淡但精神的內涵有了更多悲哀的成分。詩的開頭反復疊沓地渲染了桃花初開時的氣氛,卻只寫了一個簾外桃花和簾內人的關系。桃花簾外有和暖的東風,桃花簾內有晨醒的人。不說人想出去看桃花,卻說“花欲窺人”。簾外的桃花比起去年來依舊十分艷麗,而簾內人卻不復往日的姿容,因為病容消瘦而不敢出去與桃花相見,因為此時的人面與桃花相對,只能使紅顏更覺失色。可內心又十分渴望著能一見再發的桃花。于是便趁著“隔簾消息風吹透”而“茜裙偷傍桃花立”了。熱鬧的春景因人清冷的心境而映上了衰亡的冷色,詩的基調異常冷落而肅瑟。《葬》中的淚還是熱的,情還是哀怨的,而這兒淚卻是冷的,情只有悲了。在兩首詩的中間黛玉還作了一首《秋窗風雨夕》,連起來可以清楚地看出黛玉心態發展的脈絡。《葬花詞》中還充滿著怨,不滿“風刀霜劍嚴相逼”,在《秋窗風雨夕》中她還發出“不知風雨幾時休”的疑問,而在《桃花行》中卻只有絕望的哀音和無邊無際的憂傷了。黛玉的心態越來越悲,越來越絕望,越來越蕭瑟了。
三
《葬花詞》雖說是黛玉誤會寶玉之后情緒低落的一時之作,卻也是積蓄已久的。黛玉幼小便與寶玉親密相處,但這種無間的關系卻因寶釵的到來而有了縫隙,加上機靈的湘云,黛玉感到一種逐漸增強的威脅。隨著年紀增長,對情感的需求發生了升華,黛玉的內心便矛盾而痛苦,又處處為難寶玉,目的只想探出寶玉的真心。因被關在寶玉的門外,又看到寶玉送寶釵出來,便誤會了寶玉,聯想到自己孤苦伶仃,寄人籬下的處境,不禁傷心欲絕。《葬花詞》在這樣的時節,這樣的處境,這樣的心態下吟出來不僅花鳥之魂難禁,也哭倒了一個癡寶玉,詩中的悲怨之氣再無以加復了!
《桃花行》中正表現了黛玉在重壓之下,孤立無援,整日以淚洗面的痛苦情景,那種無力改變自己命運,無力為自己爭取幸福的悲哀籠罩了全詩。如果說在《葬花詞》中她還抱怨命運的不公,對濁世表示不滿的話,在《桃花行》中她已消磨掉了那種對青春愛情向往的熱情,忽視了身外的種種只是獨自品嘗著內心深處醞釀到極頂卻又歸于淡然的痛苦,撐著越來越虛弱的身體,黛玉的心中已茫茫然地意識到了自身的結局,必定會和杜宇一樣淚盡泣血而亡。
桃花的艷麗與黛玉青春的美相應和,桃花的薄命又與黛玉的遭際想呼應,能作出《葬花詞》與《桃花行》這樣充滿衰亡氣息的詩,非黛玉不可!
(作者單位:江蘇省興化市教師進修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