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興盡悲來乃人世生活之常態,更是文人們抒懷詠志之常情。如王勃的《滕王閣序》與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便是一例:兩篇均為盛宴即興之佳作,且一篇之內均經歷了由喜入悲之重大情感轉折,但若仔細比較,即又可見其儀態萬方、各不相同之處。
其一,情景相生,以樂襯悲之不同
上元二年重九之日,南下探親的王勃途經洪州,喜逢盛宴,遂得睹“星分翼軫,地接衡廬”之雄;“層巒聳翠,飛閣流丹”之奇;“閭閻撲地,舸艦彌津”之富;“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之美……如此景致加上勝友如云,自然使得王勃眼耳之中一派花團錦簇。然而,越是“雄州霧列,俊采星馳”,則越令這位“他鄉之客”在逸興遄飛,傾力稱頌之余不由得顧影自憐,黯然神傷!故而,興盡悲來,大抒羈旅飄零、懷才不遇之傷感,可謂是:以極盛之景襯至痛之悲!
王羲之的蘭亭一聚,情形卻頗有不同:三月初三,春和景明,邀上自己的新朋舊友來此山水形勝之地臨流賦詩,怡然自樂,難怪置身其中“曾不知老之將至”了。及其所之既倦,卻又生出了無限的“生死之悲”,但,這悲不過是一種好花難再開、好景難常在的遺憾而已。既然是“修短隨化,盈虛有數”,這“悲”反倒顯出了幾分清閑,幾分逸趣,幾分奢侈!與那映帶著清流急湍的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交相輝映,倒也更顯出十足的韻致!
可見,雖然同是以樂景襯悲情,但前者更顯汪洋恣肆,后者更多沖淡平和。
其二,知人論世,個人際遇之不同
稍稍留心,我們不難發現:二王之所悲與其個人遭遇密切相關。
王勃,雖出身書香世家,自幼才高,卻因恃才傲物、不拘禮法而仕途多舛,甚至累及全家。這不能不令這位曠世奇才“望長安于日下,指吳會于云間”,終究是抑郁難平!
而王羲之呢,出身于官宦士族,年輕時官至右軍將軍、會稽內史,加之一手“飄若浮云,矯若驚龍”之行草,可以說早已盡攬功成名就之喜,時至不惑之年又可全身而退,放浪形骸,寄情山水之間,這又怎能不令他生出對“永恒”的貪戀與苛求呢?
由此,我們看到:雖同為“興盡悲來”,但一個是年輕氣短,辭采雖盛卻難掩心頭之悲;一個是從容持重,文筆疏宕卻足見胸中之樂,而這一切皆源于二人際遇之不同。
其三,傳誦千古,所顯人生境界不同
王勃因《滕王閣序》而長存,《滕王閣序》則因其辭采之華美而著稱。然從其思想內涵來看,文中雖不乏“老當益壯”、“窮且益堅”之詞,但頻頻出現在我們眼前的仍然是王勃“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之追問;“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之喟嘆;“楊意不逢,撫凌云而自惜”之感傷和曲終人散、無跡可尋之凄涼……因為少年壯志未酬,奇才難盡其用,我們更多地讀到了這篇序言中揮之不去、拂之又來的消沉、感傷和無奈。
然而,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針對當時士大夫務清談、鮮實效,一死生而齊彭觴之陋習,通篇著眼于“死、生”二字,以他對“有生之年,死生亦大”的深層感悟,在他看似“中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友情客串中,給世人留下的是一種擯棄浮華之后更深層次的,更為積極達觀的人生勉勵與寄托!
總而言之,兩篇序文盡管在思想境界、創作背景及藝術風格等諸多方面存有不同,但王勃以其瑰麗之筆寫就的《滕王閣序》令人嘆為觀止,而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以其自然洗練之文令人讀來齒頰生香。真可謂濃妝淡抹,各盡其妙!
周霞,教師,現居重慶。